引 子
日子似乎用尺子丈量,一寸又一寸往前移,步履很艱難,像三寸金蓮參加賽跑,盡管使了勁,拋臂邁步,雄心一片,卻仍有阻絆似的。不過,幽閉的時候,免不了生出一腔自慰,從黑山那里走出來,好比走出母腹那一刻,看到了天,看到了地,接觸了空氣,聽到了人間的嘈雜聲,而世界的五彩繽紛,千奇百怪,也都盡收眼底。然而,昨天的人事,如煙云,像霧罩,已飄過我的和他的遙遠的童年和青年,已穿過寒時和雨季,真有點曉色云開,春隨人意,驟雨才過還晴。雖往事不見耀人的色彩,但是,數年夢,屈指堪驚,疏煙淡日,心間哪能不記掛?在那個山灣里長大,飲過小河里的水,與牛們走過山梁,與狗們追過野兔,掏過枝條架起的鳥巢,在水井里釣過黃蟮,赤膊在河石下摸魚蝦,在洞房窗下聽情,趕混到喪家吃飯,聽村里人敞著嗓腔吼唱俗樸的歌子,這一切的一切,都印在腦海里,留在記憶的深處。說起來,日子也并非遙遠,天上太陽和月亮,該距多遠啊,抬頭就望到了,那一片釘在蒼穹的星星,只要想看,舉目便觸,何況黑山那村灣里的人事,與走過來的日子接在一塊,有筋絡和肌肉相連,它是肌體中的一部分,不管走離黑山多遠,不管山灣發生怎樣的變化,只要回味,總會把那一簾幕布撩起,看記憶倉儲里的畫面了,那些活著或走去了的人,都在畫面上。
張光良
說一說二,不如看看腳印兒。
在黑山,張姓是大戶,但真正走出的人物,只有張光良一人。這點是村里人認可了的,沒什么異義。然而,胡家順的三閨女翠翠說:張光良算啥人物?他能寫字嗎?我爹年年春節給人寫對聯,他會嗎?吳勝德是村里會計,寫字打算盤,樣樣都行,算不算人物?
鄉下人,什么事都得爭個理,見翠翠的話過于狂,覺得這小女子不懂人事,不看風向,夸自家爹干啥呢?又何必去夸吳勝德?于是,自然有人指責翠翠:你還女子不懂世事,哪里知道世上事情?回去問問你爹,是寫字厲害,還是做官厲害?也去問問吳會計,是打算盤的厲害,還是公社干部厲害?
翠翠的話走了風,傳到張光良耳間,惹他生氣了,說:胡家順有多大能耐?那幾個字是從地主老財那里學來的,我們搞革命的人用不上!他有本事怎么不進公社當干部?他家現在劃的富農成分,我看劃錯了,是漏了網的魚,應該劃個地主成分才對。
從言語中聽得分明,張光良和胡家順家結了暗仇,全是翠翠惹的禍。
有人給胡家順點撥了一下,讓他找找張光良,冤仇宜解不宜結,好比一同走獨木橋,你讓讓他就可以了。文化人,便可稱為聰明人,當即找上門,用卑躬的態度求了情:光良叔,子不教,父之過,算我在姑娘面前陰放陽收,慣壞她了,您是一山一洼的大人,也是公社的干部,大人不記小人過,請您原諒小女一回,再出惱您之事,我抽她筋,剝她皮。
話說得如脂如膏,滋潤著心田,張光良把話聽進了耳,饒了胡家順這一次,也算大恩。
做官,在黑山人眼里,是個不容易的事。據人講,村里幾百戶人家,不管解放前,還是解放后,數十年來,都眠在泥土中,藏在山旮旯里,終日臉朝黃土背朝天,生生息息,繁衍不止,代代是種地把式,官門不朝這里開。屈指數算起來,山灣里出過染匠,出過石匠,出過劁豬佬,出過生意人,只見山中多新墳,不見官人來現世。是黑山俗風不正,還是地僻人鈍,也便無人考證。老輩都私下講談,黑山屬荒蠻之所,喜運之氣被擋,吹不進山,陽光難得朗照,村舍難見明媚,這是久不出官人的道理。
張光良是借助土改發跡,政治幫了他的忙,用洋話說,算得時代弄潮兒。說來也是怪得很,那年,老財主胡瑞恩家,種了一地黃瓜,黑山窮人眾多,見了碩大一片黃瓜,都眼饞嘴饞,找了機會就去偷摘幾根,后被胡瑞恩家的人發現,便開始用狗來防。狗眼尖銳,又不認人,終日伏在黃瓜地邊,只要膽敢做賊,它就鐵面無私。
一個明月夜,星星在天上閃,蛐蛐在地上叫,黃瓜地里燦爛如畫,美麗如詩,做賊也優雅。張光良壯了一顆膽,去了黃瓜地,雖然躡手躡腳,還是被狗發現。正當他動手的一瞬,惡狗縱身撲來,不咬腿,不咬手,不咬前胸和后背,卻對他胯間下了毒口,咬了陽根,幸好有褲子遮著,沒有咬掉。說來也屬有福之人,大難不死必有后福,傷愈之后,這陽根竟然完好無損,自己掂著玩耍,試它功能,照樣能勃能舉,說明往后不會斷子絕孫。
雖為狗咬,卻結了人仇。轉眼到了土改,改朝更代,換了人間,窮苦人苦到了盡頭,陰霾散去,陽光一片,天下到處斗地主,速懲富人,運動進入白熱化。胡瑞恩是黑山首戶,有田地,多家財,黃瓜長得水靈,竟不分給人吃,反倒用狗照看。運動到來,村里人把情況一講,工作組給眾人劃了三個等次,好的中的和壞的。胡瑞恩日子過得最富貴,長得最白嫩,家中有妻妾,理應首當其沖被斗。黑山人敦厚樸拙,講情講理,祖祖輩輩在此生活,住在同一個山灣里,低頭不見抬頭見,相處得又和諧,見老財主被五花大綁,雖有昔日的憎惡,但也有些許同情,不好意思擁到土臺上批斗。這種局面,使土改運動凝滯了,有如水輪車,沒有水沖,不能自轉。十天過去了,半月又過去了,黑山寧靜如初,見不到土改熱潮。工作組著急,運動搞不到位,烏紗帽丟了,飯碗也等于給了人。就在這關鍵時刻,是張光良最先覺醒,他想到陽根被咬,差點讓他絕后,自然義憤填膺,便對工作組要求,他要革命,要斗地主老財胡瑞恩。
運動的僵局打開了,像日頭罩云,霧只要散去,亮朗的太陽就放光。果然,張光良有膽量,當胡瑞恩被押上臺時,他壯壯膽,雖有見人就想尿的習慣,但忍住了,沒尿,第一個登了上去,對著臺下眾人,解了腰帶,呼地把褲子滑到腳踝,讓大家看陽根上的狗齒印。大家圍上去看,果真很險,再咬偏點重點,也就形似女性,終身寂寞。眾人見他這樣,哄然大笑,使嚴肅氣氛摻進幽默。工作組的人很有能力,幫張光良把褲子拎起來,開始現場說法,現場鼓動,調動群憤,要為張光良雪恥解恨。這情緒上來,張光良傷心地哭了,上去就踢了胡瑞恩一腳,打了兩記耳光,咬牙切齒罵了三句:你這狗娘養的不該養狗!黃瓜你吃得我也吃得!我摘黃瓜你狗咬我手都行,不該咬我下邊!
張光良的膽量,如一盞油燈,照亮了前程,當土改還處在如火如荼的時候,他就參加了革命,在公社當了伙夫。窮人家的娃兒,身蠻手拙,干起事來缺靈巧,加上大鍋飯不好做,鏟子如鐵鍬,使得重點,就擂破了鍋子。不久時間,兩口大鍋毀在他手下,壞事成好事,領導沒讓他再做飯,分他在辦公室,天天干雜事。后來,公社需要干部駐村,張光良是干部,就到了村上,成了名副其實的工作隊員,領導農民搞生產。
在革命的陣營里,也有規律,三十年媳婦熬成婆,張光良做了公社副主任,身上有了銜,頭上戴了帽,人叫張主任。黑山這里,陽光在融融地朗照,照的是張光良;春風在徐徐吹拂,撫摸的是張主任。人們在猜,莫非祖墳地氣旺盛,后人必強?黑山人都有求榮心理,老人告辭時,擇陰地勘陰宅,全指向張光良葬祖的地方。當然,也有人善辨面部骨骼,發現張光良雖然形貌平常,無天寬地闊之富態,但氣色尚佳。俗言有論,骨骼管一生之榮枯,氣色定行年之休咎。他常常滿面紅光,一臉傲顏,回到村里,邁著與早先不同的步伐,手挽在背后,眼睛有意不看村人,等著人叫他之后方抬頭看人。
黑山人以他為榮,只要他回村來,見到的人都想與他有個搭理,交了言,好像有榮耀。其實,有些話說出來等于沒說,屬于閑言,但人活著,還得有些閑言碎語才行。
光良叔,今天回來了?
張光良就將頭點了點,鼻孔里吭一下,以示回應。
光良叔天天忙政事,要能力啊!
自然又是點頭,一副傲態。
光良爺,我爹說了,等您有時間了,就接您到我們家坐坐。
張光良看看,誰家小孩也這般客氣,就抬頭看,是胡家順的閨女翠翠。當即,便生出不少反感情緒,一言不發,頭也不點,鼻孔閉得很緊,給了翠翠一個仇視的目光。
胡家順指點過女兒,讓她見了張光良,就搭個言,說句客氣話,舌頭打個滾,不費多少本,話挑明了,氣也就散了,免得日后遭罪。翠翠年歲尚嫩,需要點撥,也就依了爹的話做,然而,卻引來張光良一雙白眼,一臉陰毒。
翠翠心里說:又有多大本事呢?扁擔大個一字不會認,能和我爹比嗎?
黑山被群峰圈著,一代又一代,難見讀書人,盡管翠翠爹識文斷字,又有多少人看在眼里呢?文化對于鄉下人,不如糞土,大家用不上文化。大家佩服的是張光良,雖不認得字,照樣能干政事,照樣能簽文批件,主張著大事情。
每當張光良在村路上走,總有人乞求他:光良叔,有件事想求您,但不好意思開口。
求者雖沒把事情說明白,可張光良心中明鏡般清楚,公社管著供銷社,供銷社里有物資,只要他愿簽批,就能順順當當買到東西,這幾年大家沾過不少便宜。黑山人敬他,多數為這點。張光良在求者面前,心傲面傲,偏著頭問:又有啥事?說吧。
求者在張光良面前,都謙卑得厲害,腰彎成括號,臉笑成彌勒佛,說:娃病多時了,嘴里沒味,想吃點糖,我們跑了四次稱不到,您開個恩,簽三兩半斤都是大恩大德。
張光良不多說一句話,果真開恩,慢吞吞掏了兜里筆,拿出備好的紙,站在路上立馬簽,算得現場辦公。只要回到村,求他的人不少,自然有求必應,手中就這點權,用來幫幫村里人,也是正常的事,所以筆紙常常揣在兜中,用起來方便。他不認得字,自個名也不會寫,曾經嘗試過,但看來看去,一來一去的筆畫找不到譜,后來也就不嘗試了,有人找到頭上,就畫形,給供銷社營業員說清楚,見了他的簽批就猜形。求者想吃點糖,他就畫個圓,那圓算作碗,碗可沖糖水,圓中畫一豎,就是一兩糖,如果畫二豎,就是二兩糖,營業員習慣了,如數給黑山人供應。不過,黑山人不光請他批糖,也有請批煤油的,天天晚上點燈,離不得煤油。他簽批時有特殊符號,要煤油,他就畫燈盞,為了不讓營業員把燈盞看成碗,就在圓燈盞邊上,添加一豆燈光,這樣可與買糖的區別開來。比如說,求他批塊肥皂,或買幾尺布,這些東西他提筆就畫得溜熟。有時,怕求者偷加數量,每次批給誰的賬,自己畫的自己清楚,誰個也鉆不了空子。黑山人老實且憨誠,不改他的筆跡,話說白了,也不敢改啊!在黑山,他的筆跡就是圣旨,人們知道輕重。
人只要風光了,就想在大眾面前耀示,出出風頭,是身價的體現。張光良經常回家,但真正在家的時間,卻分外的少,每次喜歡在村路上走,手挽在身后,搖蕩搖蕩,走的全是鴨步,這是做官人的風度。黑山是長長的一個山灣,灣里人戶住得分散,他就從灣口走到村末端,有人招呼,就應答三五句話,沒人叫,就傲然地把頭垂著,悠閑地走。
翠翠對張光良無好感,覺得經常在村路上逛,沒多大意義,就對人玩笑說,給他取個逛子諢名。翠翠賊膽,竟將諢名取到張光良頭上了,是自找苦頭,自尋煩惱。村里人嘴尖毛長,把這事露了出去,讓張光良親耳聽到了。聽到了就該給點顏色看看,不然,富農家的女子就翻了天,能成體統嗎?
這天晚上,月亮星星都在天上呈現,田里蛤蟆叫,地里蟋蟀叫,村里有婦人為孩娃招魂:谷娃,快回來吧!谷娃,快回來吧!這婦人的聲音沙啞,喉管里像堵了水,叫得雖不尖厲,倒還有幾分嚇人。對面村莊里,有狗起哄,汪汪一陣叫,山灣有些恐怖氣氛。張光良到了胡家順家,這突如其來地上門,讓胡家順有些慌張,首先望臉色,滿面陰喪,嚴肅如黑煞神。胡家順把雙手在胸前搓著,試探著問了一句:光良叔咋舍得上寒門走走?
張光良沒有坐,就那么直直站著,給了一句不冷不熱的話:胡家順,我來沒別的事,只想給你說一下,以后,別再叫我光良叔了,你家翠翠也別叫我光良爺。
胡家順一驚,像聽到頭上有劈雷的響聲:光良叔,那我以后就改口,叫您張主任。
張光良的頭擺了擺,接著又把手搖了搖:啥都不叫,我今天就為這事來的。
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了,再望眼前這張面孔,像有暴雨傾泄:光良叔,您說該咋叫我就咋叫,是不是我家有不敬的地方?您直說,我立馬就改掉。
張光良沒有明著發怒,只是陰喪著一張臉,扭轉身要告辭,走到門口回了一句:以后那就改口吧,叫我逛子就行了。
胡家順覺得大事不好,其中必有原因,便深究一句:光良叔,您真會開玩笑,逛子是懶閑的人,您是公社大干部,天天忙著公家的政事,誰個不知天高地厚,敢這樣叫您?
沒有爽爽回他,只有一臉氣憤,遂自己開了門,邁步出去了,不陰不陽遞來一句:別問得太細,你家翠翠全都知道,問她去吧!
事情已經真相大白了,問題出在翠翠身上,這個找罪受的孽女!張光良剛一離開,胡家順氣來得陡,覺得女兒太不該,惹張三,惹李四,哪能惹到張光良頭上了?他出著粗氣,在門后摸出一個棒槌,這是槌衣用的,竟掂在手中要揍人。問翠翠:你說,咋回事?翠翠說:你讓我叫他,我就叫了,他不理我,我就給他取了諢名。胡家順沒言聲,像啞吧在揍人,第一槌打在翠翠膀臂上,第二槌打在屁股上,第三槌打到了腿子上。不知哪一槌如此的重,翠翠倒下了,發出慘慘叫聲,好像有忍不住的疼痛。平素,胡家順寵著女兒,不曾下過毒手,陡地打得慘慘叫,心如刀割,丟下棒槌查看,腿子傷了。胡家順一下子后悔起來,扶起女兒靠在椅上,一臉慚愧,眼中泛潮:爹本來不想打你,但在氣頭上,就打重了。翠,你要明白,土改后我們成了賤人,得罪不起張光良,平時見禍就躲,哪能惹火燒身呢?
翠翠見爹這般愧疚,咬牙忍住疼,不再哭叫,以慰爹心。
結了冰要融化,結了仇要化解,讓日子中多點生存空間。這晚,明月如鏡,星星似銀,山灣里開始安靜了,胡家順背著翠翠,踩踏著玉玉的光,來到張光良家,求他饒恕。
張光良坐在椅上,一臉盛氣,不言不語。胡家順面上掛滿笑容,求道:光良叔,大人不見小人過,以后我家賤女再也不敢放肆了。
便有一只手朝胡家順這邊揮過來:你走吧,別磨蹭,很簡單的事,以后叫我逛子就是了。
胡家順說:您是干部,是黑山的大人,原諒我一次,我們也是知恩知德的。今天我叫你一聲光良叔,您不應,我不會走的。
胡家順言罷,跪下了,脆脆朗朗叫了一聲:光良叔!
沒有回音,只有一張陰臉擺在眼前。
接著又叫一聲:光良叔!
終于迎來了霧開日朗的一刻,張光良在鼻孔里吭了一下,用手指了指說:跪著干啥呢?
胡家順起來了,有掩飾不住的喜悅,接著讓翠翠跪下,給張光良賠罪,叫一聲光良爺。然而,哪里彎曲得下去,剛一動,就尖叫開了,聲音慘得怕人。張光良揮揮手說:夜深了,回去吧!
禍從翠翠口中惹出,解鈴還需系鈴人,待把腿傷治好后,再找機會去叫。
牡丹花
說三說四,不如敘個大意。
烈陽掛在天上,天氣燥熱,正是鋤草好時節。隊里勞力,全都擁在包谷地里,排成不規則的隊列,薅得塵土飛揚,鋤頭碰擊著石塊,叮叮咣咣響聲一片。
隊長胡大泉給勞力們鼓勁:伙計們,都把鋤頭舞快點,趁著太陽正烈的時候,薅掉的草就不會還生,大家流點汗別可惜,薅過這小山梁就歇息。
張家四禿子說:太陽曬得頭皮發躁,身上乏力,誰有好歌子就唱幾曲,給大家提提精神。
胡大泉倒也同意,集體干活,要的是個樂,樂起來就解乏提精神。他望望吳貴,招招手說:你嗓腔好,吼幾聲給大家聽聽吧。
吳貴是黑山的土歌手,平時下田上坡,總喜歡唱唱,唱出來人都喜歡聽,落很多贊許。當胡大泉點到自己名了,就沒客氣,不過提了個條件:隊長,還是老規矩,唱幾曲可以,你總不能一毛不拔呀,給一分兩分也表示你的意思。隊長嘛,就得大方點,像個隊長的樣子。
胡大泉搖搖頭說:你這家伙一張薄嘴,每次都這樣,吼幾嗓子就要工分。好吧,收工時給你多記兩分,別再羅嗦了,開始唱吧,黃的酸的都端出來。
吳貴臉上有喜色,干咳一聲,當即便唱起來:
姐在園中割韭菜,
郎在外邊打石塊,
我的郎,
越打越攏來。
張家四禿子也開始犯貪了,向胡大泉提了要求:隊長,一人唱沒意思,我也來唱幾句,腔子沒吳貴的好,你就減半給吧。
胡大泉有些不解說:啊?你這禿子啥時學會唱歌了?莫非太陽從西邊出了!
大家都知道,張家四禿子爹娘死得早,光棍多年,天天在隊里出工,卻保不住自個肚子。張家四禿子雖不奸猾,但卻有聰明之處,曾堵在村路上,給張光良下了跪,哭著說,自個三十多歲了,別人這大年齡,快當爺了,他卻是光桿司令,天天睡空床,要張光良看在窮苦人的分上,幫他一把,賜點恩德。張光良感動了,也便將這事記在心上,去年在鄰村駐隊,見地主周八爺家有個姑娘,名叫牡丹,長得九分饞人,就動了心思,耍了小權,給張家四禿子做了媒。周八爺膽小,不敢違了張光良意思,雖不情愿,但面子上還連連謝忱,說張主任親自做媒,風光了兒女親事。然而,姑娘反感得很,自個牡丹一枝,麗人麗色,不想插在牛糞上。周八爺能識風向,知道這主兒做媒,哪能得罪?于是,好說歹說,勸女兒嫁給了張家四禿子。牡丹進村后,黑山人都說長得像花,也就叫成了牡丹花,羨慕禿子有艷福。
光棍漢有了老婆,也便有了家,只是一雙勞力,四只手不停地挖,仍走不出窮境。張家四禿子為使家況有變,想對得起這枝花,絞盡腦汁算計日子,下雨天晴出工,臟活重活都干,能掙一分是一分。見吳貴經常在坡地唱歌,一唱,隊長就給工分,他很有些眼饞,就拜吳貴為師。私下里,也讓老婆教,老婆不會唱歌子,便出了點子,讓他求吳貴,再唱時,幫他一把,讓他也附和幾句,請他在隊長面前給個好評語。能多掙一分,就多分幾兩谷麥,讓家里這朵牡丹花安心過日子。吳貴心善,說可以可以,這點忙愿幫。現在,張家四禿子給胡大泉提了要求,話落,就望著吳貴,希望快點給評語。吳貴果真言而有信,立馬對胡大泉說:你別小瞧禿子,人家唱得比我好哩!
胡大泉說:那就唱幾句聽聽吧,加一分。
張家四禿子無比興奮,斜著眼向旁邊的老婆看過去,有點耀示的意思,好像成了演員,此時就要上臺出演了。他也學吳貴,唱前先咳,清清嗓腔,然后就使勁吼出聲來:
姐在后園掐菜苔,
郎在這邊扔土塊。
要吃菜苔過來掐,
想做那事夜里來。
后院有棵梧桐樹,
抱著樹干滑下來。
包谷地里,果然笑聲一片,張家四禿子知道,這贊許是給他的,初次登臺,竟有這般好效果,無疑鼓了自信,日后在田地里,可以讓大家樂,掙點工分,填一對夫妻肚皮。有人好像來了癮,叫嚷起來:吳貴,禿子,你倆得了工分,只唱這幾句就罷了?
胡大泉見大家樂,陽氣都壯了起來,每個人舞薅鋤似舉燈草,就高興得指指吳貴,又指指張家四禿子,讓再唱。吳貴知道自己多得一分工,主動開腔唱了:
情妹云中飄過來,
不高不矮好身材,
走路活像風擺柳,
坐著好比蓮花開。
吳貴唱罷,給張家四禿子鼓勁,讓他放膽唱。禿子有第一首墊底,膽量自然不一般了,再看一眼老婆,老婆鼓了勁,便興顛顛大聲吼起來:
情姐是個美嬌娥,
好比仙女凡間落,
下河洗手魚生蛋,
來到青山鳥唱歌,
選得一個算十個。
眾人又是哈哈笑,說黑山又出歌星了,夸得張家四禿子咧嘴笑,不停地看老婆,好像過去自己在這牡丹花面前矮,現在一下高大了許多。
有人出了瞎點子,讓胡大泉再破費點工分,賭個新奇事,讓大家開個眼界,這樣更提精神。大家都響應,讓提議者拿出定性言語,到底賭個什么新奇事?提議者有些詭密,就把目光對準牡丹花,翹翹嘴說:禿子唱歌都在想仙女,現在面前擺著一個下凡的,讓她亮亮體子,豈不更提精神。
鄉村人嗜酸饞色的多,味口都吊起來了,歡歡地叫嚷一片,拍著手說:好哩!只要牡丹花亮體子,我們一會就薅完這片包谷草。不過,這不比唱歌,要多給點工分。
這種亮體子的事,村里常有,大家乏了累了,就尋開心,讓老婦人當眾脫衣,隊長給分。大凡敢亮體子的,都屬老母豬之類,黃花女一概不敢,有辱家道門風;新媳婦也不敢,臉皮在眾人面前尚未蹭厚。現在,牡丹花嫁到黑山,三天沒黑,兩天沒亮,勉強認清了村里人,那張臉還等于遮著羞布,陡地讓她脫衣展體,自然是為難她了。
胡大泉也想欣賞麗人體子,馬上表態說:過去一般都給五分,今天我耍個大方,給十分!
大家停下手中活,排隊一樣,都向牡丹花那邊看,鼓勵她行動起來。牡丹花紅了臉,不敢看人,心里不知在活動什么,別人停下看她,她卻無休無止地鋤草。
胡大泉將臉轉向張家四禿子身上,激將他說:男子漢大丈夫,現在該你發號施令的時候了。牡丹花肯定要聽你的,你不說,她就不會脫。
吳貴望著張家四禿子,縱容他說:那就說句話吧,無非脫一下,從大家面前跑過去,這十分工來得太容易了,相當你干一天。
有的男人自告奮勇,要求自家老婆脫。胡大泉嗤之以鼻,大幅度地擺著手說:你那老母豬誰愿看?就是不給工分,大家也懶得瞅!現在都不要打岔了,等禿子發話吧。
張家四禿子快速地望了老婆一眼,心里有話難出口,工分是好東西,可以分糧飽肚,但老婆是自己的,體子哪能讓人看?結婚后,他給老婆許諾說:你這么漂亮,嫁我虧了。牡丹花嫁他確實委屈,但聽了這話,心里反而好受多了,慢慢開始自我安慰,認定是命中安排。張家四禿子說:以后你在家,我干活,不要你受累。牡丹花說:這是個家,我們兩人勞動,多掙點工分,把日子打發得像個日子。就這樣,兩口子為讓家道寬裕起來,不惜力氣掙工分。現在,大家要老婆脫衣服,張家四禿子盡管戀著十分工,卻不想要老婆脫。他也學隊長的手勢,大幅度擺著說:給這點分誰脫?不搞不搞!
胡大泉說:禿子你別太小氣了,要說工分少了,我再加幾分你搞不搞?
張家四禿子笑了笑,繼續堅持自己觀點:不搞不搞!
這時,都開始進攻牡丹花了,讓她不要受禿子的支派,新社會了,男女平等,自己做個主,性兒放開了,大家望一眼,不就那么回事嘛!不知是這些話起了催化劑作用,還是工分饞人,牡丹花心動了,臉上紅一陣,又白一陣,突然對著胡大泉說了一句:你想給多少工分?
胡大泉說:禿子說給少了,就加五分怎么樣?
牡丹花不敢正眼看人,心里顯然想著事,手里鋤頭動著,不停地挖在一個地方,地上挖出一個坑,自己沒看見似的,接著又羞羞地說了一句:十五分也少了。
大家見她有意脫,都促胡大泉:隊長,干脆給二十分吧,一個堂堂的生產隊長,還在乎這幾分工?大家言畢,便叮囑牡丹花說:給二十分,上下都得脫光。
果然,這個還沒有變成老母豬的女人,為了這二十分,果真脫了衣服,給眾人們帶來了歡顏和笑語,使碩大一片包谷,在太陽落西時,就順利地鋤完了,茂盛的野草,蔫死在瘦黃的土地上。
就在這天晚上,張家四禿子家熱鬧開了,推桌砸凳聲不斷。次日,村里人發現牡丹花的頭發散亂如鳥窩,好看的臉上變了模樣,左邊腫了,右邊布滿青紫,美麗的一朵花,像被臟手使勁地揉過多次,不再鮮艷。三天后,牡丹花回了娘家,黑山人都在猜,這一走是不是還會回來?
胡菊花
說五說六,不如講點憂愁。
黑山這里,各家孩娃養得多,只要走進村,到處門檻上門墩上都坐著開襠褲的崽。孩娃多,別的好說,難的是吃飯,天天讓大人急,一人一碗,需得一鍋,這些糧食從哪兒來?
胡家順家,養了十個娃,一男九女,連同大人一排人,算得大家人口。孩娃多了,女娃也就不貴氣,胡菊花是第七個姑娘,自然就顯得賤,賤人天生用不著別人照料,靠自己支掌自己。每頓吃飯,她速度格外優秀,搶奪似的,看不見有姑娘的文氣,烏窯碗連吃二三碗,還戀戀地看鍋。飯吃得多,在大人眼中,無疑變得更賤。不過,菊花雖在艱難中成長,卻一路順風,賤人賤福,無病無災,雖然不曾有笑的事,也沒多哭過一聲,就這么在悠長的日子里慢慢過。三歲時,自個兒會穿衣褲,五歲時,會洗衣洗碗,不但能料理自己,還能為他人謀福。家大口闊,每頓一屋人吃罷飯,碗筷盛一鍋,娘不吩咐,姐不吩咐,自覺地端一木凳墊腳下,彎著矮短身桿伏在灶臺上,把碗清洗得干干凈凈。
黑山這里,被群山推搡到天邊了,幾乎離城市相隔一個世界。除了這么一個山灣,好像天底下全是山,連綿峰巒,阻隔了公路,電線也牽不進來,麥谷都靠石磨推。村里人開玩笑說,菊花是胡家順的打谷機,磨面機,一家人吃飯都靠她。是的,一副石磨,雖然如兩張薄餅,真正推起來,耗時驚人,也要力氣啊,小小的手握著木拐,吱吱扭扭打轉轉,轉三個圈,就向磨眼里丟半把籽粒兒,靠石磨一粒粒吞吃,經過旋轉碾壓,就出來勻勻的細粉。幾年里,她一直走著這個圓圈,沉重的日子,她幾乎扛著走,日出日落,她都看不見,一直呆在磨房中。
就這么轉啊轉,終于有一天,腳下的妹妹大了,菊花總算又有了接班人,從磨房中走了出來,直到這一天,她好像才看到天上有日光,天地是如此的寬大!
家里人多了,不能喂肉豬,只能喂母豬,靠它下崽變錢,否則,漫長的天很難讓一家人過得順當。母豬肚子大,每頓需要很多東西吃,豬草就靠菊花打。打豬草雖然經風雨,頂日頭,她喜歡在外面游蕩,比推磨自由,可以滿世界跑,把性子野著,似乎眨眼間,一天時光就度過去了。她肩上挎著篾筐,只要走出家門,便覺風光無限,站在山梁上,看到村院的娃們到學校去,又從學校回,一路說笑,一路顛狂,有一萬個羨慕在他她心里翻騰。
菊花多日做夢,自己上了學校,像孩娃們一樣,背著書包,在學校的路上走。有一日,她趁吃飯的時候,便怯怯地求了大人,聲音不敢放開,又像試探:爹,娘,我想讀書,行嗎?
爹沒有回答她,她就重復了一句:爹,讓我讀吧。
爹輕松地回了她一句:讀書可以,以后就別在家吃飯了。
她含著淚,悄無聲息地走開了,眼里盈滿了淚水,編織的夢,成了泡影。
然而,一顆心卻野得狂,雖肩負著打豬草的使命,出得門來,卻盯著上學的孩娃,心隨人去了,每當聽到學校那邊的上課鈴響敲起,便有一陣莫名的喜悅。她站立著,呆怔著,無心在山坡上轉悠,繞著圈圈來到學校,悄悄站在教室的窗外,伸長脖子,露一張瘦黃的小臉,聽朗朗讀書聲,看孩娃們在干些什么。往往,能悄然地站上幾節課,當亮朗的太陽從中天滾過去了,學生娃要放學,她才意識到篾筐是空的,啊!快去打豬草吧,該挨打了。
這天,學校里教唱歌,老師唱得很好聽: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毛主席就是那金色的太陽……胡菊花也跟著學舌,一曲歌子學上五六遍,雖能單獨唱出來了,但時間卻到了日頭偏西。她看看空著的篾筐,心怯怯地慌,焦焦躁躁跑到地頭,看著隊里烏青的紅薯藤,便搶奪似地拽了一陣,把篾筐裝滿。就在要離去的時候,出了事,被張光良發現了,將她叫住!她嚇得哭起來,當即跪下,哀求著說:光良爺,你可別給我爹說,他會打死我的,那年翠翠姐的腿,就被他打折了。
張光良陰著臉,一言不發,拉著她的篾筐,一直拽到爹的面前,遂松掉手說:胡家順,你看看吧,這篾筐里是什么東西?養娃不教,算不算養娃?
胡家順一看篾筐里的紅薯藤,一切都明白了,當即臉發青,一耳光扇了過去,又去門后抓一根細竹,狠命抽打,菊花在地上翻滾著,哀叫著,村院的人都看清了,她尿濕了褲子。
隊里有規矩,誰偷了集體東西,必定打鑼游境。這個規矩來源于祖人,主要懲罰偷者,警示日后不做盜賊。隊里決定菊花打鑼游境,但是,胡家過去不曾出個賊,從沒用過鑼,她只得拎個破臉盆,從村院出發,順著村路往前走,走幾步,敲一下,嘴里重復著一句話:我偷了隊里紅薯藤,大家別學我。我偷了隊里紅薯藤,大家別學我。
村村院院的男女老少都出來了,共同看熱鬧,像是上演著一場村戲。狗們見人多,便干吠起來,叫得一個村灣人都知道了。都議論說:胡家順是個有文化的人,平時對娃管得嚴,還沒聽說他家大小偷過東西,小孩偷點紅薯藤,還要打鑼游境,真有點虧了。
不管怎么說,胡家順損了臉面,菊花也無顏見人,這做賊之事,對于他家來說,算得奇恥大辱了,既羞了大人,也讓孩娃以后難直腰身。
胡家順傷心得很,在人前走,想把臉包著,有時也瞎想,臉怎的就不長襠里呢?讓人看不到才好。這日子不太好過,一輩子莫做賊,圖個輕松快活,圖個身板硬朗。他變得矮了,村院里卻有人變高了,那就是封家嬸子。在村子里,封家是什么人,說過一點,古往今來都是賊,只是沒被捉住罷了,沒打鑼游境,混過了這遭害臉皮的事。封家嬸子是個聰明女人,常常做梁上君子的事,卻偷私不偷公,平素只要從張三李四門前過,遇到誰家涼曬了衣服,瞧瞧沒人,便順手牽羊,塞進衣襟回家了,熟眼的衣服穿不出世,竟裁碎墊鞋底,誰能看到腳下了?有時候,趁月夜出來,假裝乘涼,發現周圍沒人,就閃到別人家的菜地,蘿卜白菜都偷。胡家順的東西,封家嬸子偷得多,不過,僅僅是懷疑,也沒親手捉過。就在菊花打鑼游境之后,一天晚上,胡家順家里的雞沒見了一只,雞在籠里,籠在屋后,屋后正通封家嬸子后門,清早起來上廁所,見雞籠邊一地毛,數數雞,少一只,是不是黃鼠狼抓了?胡家順順著痕跡往前找,就在封家嬸子后門旁,痕跡消失了。從經驗推斷,這雞八成被封家嬸子偷去,窮家人戶,養雞生蛋,突然被人偷走,等于撬了銀行保險柜。胡家順在氣頭上,敲了封家嬸子門,話說得婉轉:我家的雞可能被黃鼠狼捉去了,你家門邊有毛,我察看察看,是不是叼進屋了。
封家嬸子一聽,自然來火:黃鼠狼捉了,找到我家干啥?是不是懷疑我偷了你雞?
胡家順說:你別生氣,我只是看看,反正地上雞毛在這后門邊不見了。
封家嬸子自己看看地,確實有絨毛還留在地上,心里雖虛,但做賊多了,心理素質不差,仍把話說得硬:胡家順,我給你直說,你家雞不見了,不要往我這里想,我指頭比有的人腰桿硬,打鑼游境的事我們不會做,不要拿賊心度人心!
胡家順并沒多說啥,就遭了指罵,也便無話可說,紅著臉賠個禮,蔫蔫退回來了。越想封家嬸子話,越不是滋味,覺得人活著不硬了。于是,就把火發在菊花身上,進門就扇了她一耳光,怒罵道:你是個禍害,讓老子有理直不起腰!菊花挨了打,捂臉不敢哭,她自己知道,若是哭了,還會遭更多的打。
胡家順打罷菊花,心里怒氣難消,便拿過竹條,叫來一群兒女,兇著臉讓大家跪下,然后給了懲罰,首先從翠翠那里開打,一個個打過去,邊打邊說:我家人老幾代都是亮麗門風,這下被你們這些孽種臟污了,讓老子抬不起頭,伸不直腰,再不打,也就晚了,既害了你們自己,也害了我們這一家人!樹活一張皮,人活一張臉,以后誰敢再拿別人一針一線,就打斷誰的手!
十雙眼睛都有淚,幾個姐們都恨菊花,是她害得爹發兇。好多日子里,菊花常常挨姐們的打罵,一張臉被擰得全是紅印,腦袋上打得多了,頭發僵硬,頭皮生繭,人也變得木呆起來,家里最臟的活全由她做。如砸煤的事,過去,幾個姐輪流做,因鐵錘重,石煤堅硬,她人小吃不消這活,也就沒人指派她干。自從賤了,誰又心疼到她頭上?干得了干不了都由她包了。黑山人都燒石煤,家家都能聽到砸煤聲,一個鐵錘很重,她一只手拿不起,總是雙手使勁,砸得石煤火光四射,一天砸下來,只夠一天燒,終日不能歇息。瘦小的臉上,蠟黃顏色被烏黑所涂染,成了非洲人,兩個眼珠白亮亮,看人時很滑稽。小手被石煤刺破,到處傷痕累累,但沒見她給大人說一句,或呻吟一聲。
有一天,是吃飯的時候,爹看到了她的傷,曾經的憤怒一下煙消云散,眼睛久久地停留在她的手上,喉頭有些發硬,眼里開始潮濕了。然后對姐們說:你們長了眼睛沒有?看看菊花的手,都是一娘所生,血肉相連,難道不心疼她嗎?姐們被爹的話感染了,將目光看到她手上,心里都生出疼感。之后的日子,姐們又開始輪流砸煤,好像知道她太累了,應該歇息一些日子。
那天,家里突然來了一男一女,平時不曾見過,面相陌生,對人和善,進門便與爹娘攀談。菊花正在砸煤,爹走到她面前,拉著她說:今天不砸煤了,家里來客了,去把臉好好洗洗。娘也站在她面前,立馬端了一盆水,親自幫她用燒鹼褪去臉上的黑灰,將臉和手洗了個干凈。然后,娘拉她進了里屋,把臟衣全脫了,換了一件漿洗過的衣服。
爹娘的行動,讓她覺得奇怪,不解地問娘:洗臉換衣服干啥呀?
娘沒說話,眼里泛潮,默默地給她收拾著。
這是少見的一種氣氛,使她十分茫然,呆呆地把娘眼睛看著,不知該問啥了。這時,一切收拾停當,娘拉著她的手,來到客人坐著的房間,指著她說:就是這個老實女子,小名叫菊花,大名叫胡菊花,別看人小,大人的活都會做。
爹也對客人說:窮家孩子,知道珍惜好日子,這點請你們放心。
娘說:我這女子長得丑,你們領過去,當個豬娃養娃養著。
女客人伸過手,從娘那里將她拉過去,笑容滿面地說:菊花是個漂亮女子,我第一眼就看得舒服。說起來,也算我們這輩子有福氣,自己缺兒缺女,現在有了個好姑娘,放心,到了我們家,會好好心疼你的。女客人言罷,從兜里掏了一沓錢,大大方方塞到娘手中。娘客氣了一下,眼睛發亮,臉上泛紅光,還是激動地接了,將錢捏得很緊。
胡菊花終于明白過來,她被送人了。這悠長的日子,她雖不知道寒苦,但卻感到憋悶,自從做了偷兒,在人前出了丑,爹娘再沒讓她出去打過豬草,天天干家務,砸石煤,用臟重活兒打發漫長的日子。現在,她要到另一個家了,對于她來說,是難得的福氣,她激動,她高興,忍不住笑了,笑得如此的燦爛。她像一只鳥兒,被籠子關了數天數月,陡地被人打開籠門,放她出去。這是快樂,有一面藍天即將與她相伴,月亮太陽也將與她同行!她見姐們都靠在門邊和窗邊,便歡歡地看著她們,走了出去,要把心里的喜悅傳遞給她們,讓她們也快樂。然而,姐們個個臉上陰喪,雙雙眼睛有淚,好像要經歷著一場即將到來的喪事。她覺得怪,這好的喜訊,姐們怎么不高興呢?
突然,翠翠姐上來摟住她,淚水淌個不止:菊花,我的好妹妹,你被送人了,自己咋高興得起來呢?我們心里都難受。
二姐說:別人家再好,也不比自家好,你不能去。
幾個姐都圍上來,七嘴八舌說開了:
菊花,不是別人生的,沒人真心疼你。
餓死也在自家好,姐妹們在一起,以后有個照看。
好妹妹,聽話吧,不能去。
一句句話,像甜汁一樣潤過菊花心田,她呆著,也哭了。
幾個姐圍成一個圓,把氣氛渲染得很凄涼,讓爹娘都看在眼里。爹走過來對女兒們說:家里困難,她在家也可憐,讓她到別人家過點好日子。
娘一句話說不出來,一個勁流淚,然后一把將菊花攬在懷里,撫摸著瘦小的臉龐,擠出兩句話:菊花,娘也是舍不得你,只是……
翠翠說:爹、娘,我們都舍不得菊花走啊!
這場面都被男女客人看見,他們走出來,眼里也有淚水。那女客人摸著菊花臉說:好女兒,算了吧,命里不是我的,奪也奪不走呀,以后我就認你做干女兒吧,你叫我干媽。
幾個姐都破涕為笑了,看著這一男一女,也有一種說不出的感激。
看來,日后是風是雨,都一同走過了,前程怎樣,也沒必要細想,冬日后,春便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