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作家,是我的夢想——中學時代就已萌生的夢想。夢作家,作家夢,這個夢從20世紀50年代中期做起,一直做到80年代中期加入中國作協,從少年時代一直做到人到中年,整整做了30年才夢想成真。真是一個好長好長的一個夢呵!
也許有人會問:你是怎樣實現夢想,當上作家步入文壇的呢?當作家有何秘訣?有何捷徑?
我的回答也許使某些人失望,因為自知才智平常,既無名門家學淵源,又乏顯貴裙帶關系,更乏鉆營取巧之術——一句話,沒有文壇登龍之術,所以一無秘訣可告,二無捷徑可傳。全靠笨鳥先飛,勤讀書、勤動筆;全靠以文會友,廣結善緣。雖說時運不濟,大學剛畢業,正是意氣風發,大展宏圖之時,卻趕上十年“文革”——好夢變成惡夢,生生剝奪和浪費了最寶貴的黃金創作年華。可皇天不負苦心人,比起同代人來說,老天對我還算公道,天道酬勤,圓了我的作家夢。可以說,我之所以能當上作家,步入文壇,是勤讀書、勤筆耕的結果,也是以文會友、廣結善緣的結果。本文限于篇幅,僅記所結善緣之一,緣主是學兄蘇森。
蘇森是我大學時代的同班同學,他是調干生,15歲就入伍參加解放戰爭,入校前已是山東濰坊市的教育局長。當年班里的調干生有6名,就數他的年齡最長,長我14歲,是我的學兄,也是全班的學兄。我稱蘇森為學兄,不光因為他年長,資格老,而且在思想、學識上也長于我,比我成熟得多。不過,我對他也有一個認識過程,由敬而遠之到親而敬之,再到近而敬之。始于敬,終于敬,由遠而近,他成了我心中尊敬而親近的學兄。
我和蘇森都是1960年進入復旦中文系的,全班八十來人,男同學五十多,分配在7個寢室(6號樓301至309),每室八位,四張上下鋪,各睡一位。我住308,蘇森住309。六位調干生都是黨員,分別插入各個寢室,便于做室內同學的思想工作。全班以男宿舍為框架,分成七個政治學習小組,每組加入三四位女同學。蘇森是老黨員,又是黨支部委員,責無旁貸地要分管全班的政治思想工作。
說來也慚愧,在黨團組織關系上,我始終是一個“白丁”,很少靠攏黨團組織、要求進步,也很少向黨團組織交心,除了規定的政治學習之外,我很少過問政治。課余時間,基本上都是在寢室或圖書館里埋頭讀書。在我的眼中,班里的幾位調干生多屬于工農干部,文化素質不太高,唯獨蘇森身上有一股子文氣,書生氣,談吐不俗,舉止儒雅(也許與他來自魯國孔子之鄉有關,也許與他出任過教育局長有關),基于這個印象,一開始我對他就心存幾分敬意,只因分居兩個小組,交談不太多,見面點點頭,笑一笑,叫一聲老蘇,故有敬而遠之說。
我們60級的同學,進校正趕上三年自然災害,經濟建設處于低谷休整期,教育戰線也一改大躍進時代的轟轟烈烈、熱熱鬧鬧,政治運動此起彼伏,學生都靜不下心來讀書的狀況。因禍得福,我們趕上了讀書的最佳時期,五年中安安靜靜,按部就班,系統地讀了三年書,直到1963年下鄉搞“四清運動”為止。有人說,60級是文革前復旦歷屆文科班讀書較多的一屆,讀書多,多讀書。班里的學習空氣也濃厚,一到晚自修的時候,同室同學紛紛夾著書包上圖書館去了,我就得其所哉,獨占宿舍,點讀線裝書——從中學歷史老師顧正武家里借來的金陵書局木刻本《史記》、《漢書》,征得顧老師的同意,允許用筆圈點斷句,每晚點讀一卷,邊點邊讀,整整讀了兩年,讀完《史記》和《漢書》,為我攻讀古文打下了較厚實的基礎。期間,有同學向黨支部反映,我在走白專道路,一是崇拜老教授,連舉手投足也學老教授;二是獨占寢室,埋頭古紙堆;三是好獨持己見,標新立異;四是不靠攏黨團組織,政治上不求上進等等。作為黨支部委員的老蘇,卻從沒有批評我,或找我談心做思想工作,相反時時以贊許的目光聽我在學習討論會上的發言。據說黨支部內,在抓政治和業務的比重關系上老蘇也因主張多抓業務,而受到過另一位支部委員的批評。
按照中文系的規定,五年內,前三年打基礎上大課,文學、語言不分科,大四進入高年級階段才分專業科,可以自報志愿。我報了文學專業,與老蘇分在同一大組,(文學兩組,語言一組,每組30來人)。從此,與老蘇朝夕共處了兩年。同吃同住同勞動同下鄉搞“四清”,他時時處處像老大哥幫助我,關心我。大四要求寫學年論文,為了提高寫論文的水平,兩大文學組分別組成了兩個攻關課題,一個是圍繞《琵琶記》探討封建倫理道德,另一個是剖析李清照詩詞作品中的愛國主義精神。我與老蘇、尹龍元、涂月娥分在李清照專題組,一起分析作品討論大綱,由我撰寫第一稿,討論修改后,再在文學專科兩大組上發言。老蘇雖未出頭露面,但觀點鮮明,對寫作修改論文出了不少力,后因下鄉搞“四清”,這個攻關小組無形中也散了。不過李清照詩詞對我產生了較深的影響,80年初,我還應中華書局《文史知識》主編楊牧之之約,寫了篇《杰出的女詞人李清照》,發表在創刊號上。
正是在與老蘇朝夕共處的兩年中,我對他的耿直、寬厚和助人為樂的品格有了深切的感受,從而由敬而遠之發展到親而近之。這里披露一件發生在我身上的不太光彩的生活小事,事情發生在大二期間。
眾所周知,“文革”前的大學生,家庭生活困難者,按家境困難程度,可享受到甲乙丙丁不同待遇的助學金。我享受的是乙等助學金。除減免學雜費、住宿費外,每月尚能補助十二元五角的伙食費,這筆伙食費不發到本人手里,折變成每月按定量發放的一張飯卡和每日早中晚三頓菜票,飯卡按兩計格,定糧多少變成多少格(一斤十六兩)的飯卡,菜票早中晚千篇一律。三年自然災害期間,復旦的伙食水準基本上還可以,營養方面尚能得到保證(據說是上海市特批的)。我的飯量較大,有一個月吃冒了,臨近月底,飯卡上所剩無幾,怎么辦?為了吃飽,我在飯卡上將已劃勾的格子用橡皮擦去(擦去將近一斤左右),此事打飯時被管理員發現,并反映到黨支部。我大窘,忐忑不安地等著挨訓。一天過去了,沒有動靜;兩天過去了,還是沒有動靜;到了第三天,我去食堂打飯,老蘇緊隨排在我的后面,當我掏卡時,他搶著將他的飯卡遞到劃卡人手中說:“劃我的,一起算”。我一怔,像一道電流激靈了一下,在食堂餐桌用飯時,他細聲細語對我說:“老包,今后不夠吃,說一聲,我支援你”。一場等著挨訓的暴風雨就這樣煙消云散,沒一句批評,更沒有在小組或大組會上的通報批評。樹要皮,人要臉,青年學生的自尊心又忒強。我不想用“饑餓至身,廉恥不顧”之類的詞句來文過飾非。涂改飯卡,事情雖說不大,畢竟不光彩,說輕一點是道德品質上的缺失,如果上綱上線更難說了。黨支部委托老蘇來處理這件事,他卻用這種方式無聲化解——此時無聲勝有聲。今天我主動在文中亮出這件丑事,意在說明一個老共產黨員調干生是怎樣溫和地潤物細無聲地做一個犯有細小生活過失同學的思想工作的。
相反,大學畢業后,我卻從知情的同學口中獲悉了老蘇在黨支部遭遇到的一件不公正的待遇。據說老蘇同宿舍的一位同學揀到了他的一封家書,家書中有讓老蘇在上海多買些生活用品,利用假期捎回老家賣出去,可以賺些錢,補貼家用等內容。不知怎地這封家書被這位同學看到了,又把信交到了黨支部。這件在今天看來根本算不上什么事,可是在當年,尤其是“四清”運動期間,人人都繃緊了階級斗爭觀念的當口——走資本主義道路的投機倒把。作為一名非黨非團的“白丁”,我對這件事絲毫不知道,老蘇在我們面前也絲毫沒有流露出不滿情緒,依然認真學習,認真參加學年論文的修改討論。可想而知,當年他在黨支部生活會上,受到的批評壓力又有多大,據說為此還挨了處分,他是背著處分畢業,走出校門的。直到“文革”后,復旦中文系才派人到老蘇所在的單位平反,并當面向老蘇道歉。
寫了一大段大學里的生活瑣事,似乎偏離了“作家夢”的主題,還是言歸正傳。前面提到我在中學時代就立志想當作家,做上了作家夢。高中畢業,我不光是想,而且行動了起來,準備不上大學,直接參加工作,到工廠里去邊工作,邊創作,做一個“工人作家”。當然我之所以不想上大學,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因家境清貧,全家九口人,六個弟妹,全靠父親每月85元的工資生活。我是老大,父親希望我早點就業,可以減輕他肩上的負擔。于是父親就拜托常州老家的一個親戚,在常州一家廠里找了一份工作。我想得很天真,認為當了工人,有了工廠生活源泉,就可以寫出作品,當上作家了,所以斷了上大學的念頭。可是臨到填寫報考大學志愿表,看到同學都在商量如何填寫第一志愿時,我又突發奇想,雖說我并不想上大學,但是考大學對一個人來說,畢竟也是人生大事,機會難得,也該下考場體驗一下考場生活。抱著體驗考場生活的想法,我填了復旦、北大中文系,作為自己的第一、第二志愿。心想反正又不是真考,管它什么名牌不名牌,難考還是好考。填完表格,就把考試之事置之腦后,到常州玩去了,名曰實地看一看。臨近考期,我才匆匆趕回上海,稀里糊涂進了考場。誰知無心插柳柳成行,竟被錄取了,錄取的還是第一志愿復旦。報考復旦,本是無意也不敢有意,陰差陽錯,居然被我考取了。怎么辦?我猶豫了,親友也勸說父母,最后還是高高興興地進了復旦。
我之所以高高興興,本以為中文系是培養作家的苗圃和搖籃,在這里可以圓當作家的夢。可是開學第一天,系主任朱東潤老師對全班同學訓話,神態既和藹又嚴肅,通篇訓話記不清了,只記得他語重心長告誡我們道:中文系不是培養作家的地方!他勸我們要丟掉當作家的幻想,樹立起正確的專業思想。那么中文系又是什么樣的專業,培養什么樣的人才?至今還記得清清楚楚:一是社科研究部門的科研人員;二是大中院校的教員;三是報刊雜志的編輯;四是文秘。聽了朱老的一席話,猶如頭上澆了一瓢冷水,只得收起了“作家夢”,又很快轉移陣地,瞄準了搞科研或者做教授的目標。畢業后我才體會到,作家也有廣義和狹義之分,狹義的作家是創作型的作家諸如寫小說、詩歌、劇本、散文等,朱老所說的中文系不是培養作家的地方,也是針對這種專搞創作型的作家而言的。關在學校里,當然很難培養搞創作的作家,何況創作也很難在課堂上傳授ABC。實際上,除了寫小說、詩歌等,用今天的話來說叫“純文學”的作家外,還有許多非創作型的作家,諸如文學翻譯、文學評論、文學研究、文學記者、文學編輯等等。這些從事文學工作,又卓有成就的人,也可以稱作家或著作家。就朱老本人來說,他不僅是著名的傳記文學作家,而且是著名的文學批評史家。自古以來,文學就有文史哲不分家的傳統。盡管在大學里我并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從這個意義上來看,我在大學里雖說轉移了目標,但這個目標仍然屬于廣義作家的范疇,也可以說,在大學里我仍未放棄“作家夢”。要說放棄,真正的放棄“作家夢”,是在十年“文革”期間。“文革”中,有多少知名作家被批斗被關押被迫害至死,斯文掃地,一掃人類靈魂工程師的桂冠,連中國作家協會的老巢也徹底砸爛了,“皮之不存,毛將焉附”,避之唯恐不及,誰還想還敢做作家夢呢?
我重溫作家夢,時在1979年全國第四次文代會召開前后。重溫舊夢的直接原因是想改變環境和處境。1965年畢業后,我被分配到北京電視臺(中央電視臺的前身)社會教育部文化生活組,編輯文化生活節目,說是編輯,實為編導,除了編寫解說詞,還要上導演臺切換鏡頭。按理來說,六十年代才起步的中國新興的電視新聞媒體,在全國只有少數幾大城市才有,深受觀眾關注,大有發展前途,我能分配到這個部門工作,應該大為高興才是。可是電視演播,是一個綜合性的大兵團作戰,編、導、播、攝像、燈光、音響、舞美等一大套班子,全面出動,離開了任何一個環節也不行。而我吶,喜歡單干,單槍匹馬,獨立大隊,一枝筆,一疊紙,在白紙上自由筆耕。因此長期在電視臺工作,感到環境有些不適應。
說完環境,再說處境。處境卻不是一兩句話說得清楚的。長話短說是運交華蓋,懷才不遇,有勁難使,處境不順。粉碎“四人幫”后,我提筆為報刊寫稿,一位頂頭上司當面下禁令,不準寫外稿,批評我名利思想作祟,不安心本職工作。人挪活,樹挪死。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不久,全國第四次文代會在京召開,我受命參加了文代會的采訪活動,有幸見到了慕名已久的郭沫若、茅盾、巴金、丁玲等著名作家,聆聽了胡耀邦同志振奮人心的長篇報告,聽取了不少著名作家對“四人幫”之流推行極左路線的血淚控訴。胡耀邦的報告,老作家的控訴,一字字,一句句,字字句句聽在耳里,喚醒復活了我心中沉寂了十多年的作家夢,也萌發了我調工作的念頭。
調工作,也叫跳槽。今天看來,年輕人跳槽,跳來跳去,根本不算回事。可是二三十年前,對一個上有老,下有小,妻兒老少一大堆,又即將步入中年的我來說,并不是一件容易之事。更何況中央電視臺的招牌閃閃發光,福利待遇也不錯,在一般人的心目中,這是一塊大肥肉,想吃還吃不上呢。我卻要往外跳,是不是腦子有病啊?往哪里跳?怎么跳?
就在決定去向的關鍵時刻,我想起了老蘇,想起了畢業后尚有聯系往來的這位學兄。當時他已在山東人民出版社任副總編輯。我寫信向他傾吐自己的苦悶。他回信對我的處境深表同情,并贊同我換環境的想法,還告訴我說,中央各文藝部門正在借四次文代會的東風,落實各項文藝政策,重新恢復組建班子,可以找熟人活動活動。最后他鼓勵我一定要振作精神,勤動筆,多寫作,以自己的文章證明自己的實力和水平。在老蘇的鼓勵下,我重理文史古籍,攻讀了《資治通鑒》、《史綱評要》等史書,邊讀邊做札記摘譯,應《貴州日報》的一位復旦老校友林鐘美之約,結合現實,古為今用編寫了數十則《讀史摘譯》,供《貴州日報》連載(后《解放日報》也予選載)。讀史摘譯,為爾后的雜文寫作鋪平了道路,打下了扎實的文史功底。同時,我又重讀唐詩宋詞,讀李賀、李清照,李賀的《馬詩》二十三首感觸尤深。我結合自己的境遇,寫了一篇文學評論《讀李賀馬詩二十三首》寄給了老蘇,老蘇看后,很快在他主編的文學叢刊《戰地黃花》上刊發了。這篇五千字左右的文學評論,連同《杰出的女詞人李清照》、《讀史摘譯》等文章,是“四人幫”粉碎后,我用功較勤、感受較深的文章,也是我調進《文藝報》最好的介紹信和“見面禮”。當然,我之所以能調入《文藝報》,還要感謝中國作協人事處郝興潮同志的引薦和出力。
勿庸置疑,老蘇在我后半生的人生大轉向的十字路口,在新聞口調文藝口,步上文壇方面起了啟示性的重要作用。1980年春,我終于如愿以償,調入了《文藝報》(當時《文藝報》辦公室臨時設在文化部大院里,簡易房,編輯部總共只有十多個人,設備簡陋,待遇較差,根本無法與電視臺相比)。不少親友埋怨說,人往高處走,你怎么往低處走?老蘇卻來信祝賀。他先后主編兩本文藝期刊《戰地黃花》和《柳泉》(在《柳泉》上,也發表過我的一篇報告文學《第一根油淬火鋼絲的故事》,后收入工人出版社一部自學成才報告文學集《耕耘收獲》,1982年版),從此我們又站到了同一條文學戰線上。俗話說“一登龍門,身價百倍”,《文藝報》堪稱文壇的龍門。我調入《文藝報》,身價雖然未增百倍,但確確實實從《文藝報》幾位文藝前輩和師友諸如馮牧、唐達成、閻綱、陳丹晨等人身上獲益匪淺,正是從《文藝報》起步,我開始步上了文壇。
在我的印象中,老蘇這位山東漢子,有點名不符實,他動過兩次腸胃大手術,進食少,身體瘦弱,是個典型的文弱書生。他姓蘇,取名森(蘇森與書生音同字不同,不知是別人先取的,還是自己后改的?)令人痛心的是,1984年,這位我最尊敬又親近的老學兄,因病過早地離開了我們,享壽54歲。這一年,我還失去了一位至親的妻子。
1984年,我失去了兩位至親至愛的親友,我將永遠記住這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