濟瀆廟訪古

江、河、淮、濟四水，古稱四瀆。位于河南濟源的濟瀆廟，是古代朝廷為祭祀濟水而建立的，是我國現存水神廟中保存最完整、規模最大的，保存著明清時期的多座古建筑，是國家重點文物保護單位。童年時我常到那里游玩，但當時并不知曉濟瀆廟的人文價值和它曾經的輝煌榮耀。隨著知識的積累，從書本上對濟瀆廟有了一些理性的認識，但卻一直未再踏足。前些天，我懷著崇敬和求知的心情再次踏入濟瀆廟，想把曾經的記憶和書本的認知結合起來，真正地去感知我知道已久卻又深感陌生的地方。

一

史載濟瀆廟始建于隋開皇二年（582年），是朝廷為祭祀濟水神而建立的。濟水為古代四瀆之一，《爾雅·釋水》載：“江、河、淮、濟為四瀆，四瀆者，發源注海者也。”《禮記·王制》中說：“其時淮濟猶獨流入海，故得與江河并列。”《說苑》卷十八《辨物》曰：“四瀆者何謂也？江、河、淮、濟也。四瀆何以視諸侯？能蕩滌垢濁焉，能通百川于海焉，能出云雨千里焉。為施甚大，故視為諸侯也。”在先秦和秦漢時期，濟水蜿蜒起伏，獨流入海，溫和有德，澤被千里，是關系當時國計民生的一條重要河流。與其他三瀆相比，濟水性格溫和，絕少泛濫，過黃河卻不與黃河同流，而是潛伏地底而過，再現地面時依然保持自己的清澈，三伏三現，最終獨流入海。正因為濟水在當時社會生活中的重要作用，以及它百折不撓、清流入海的高潔精神，濟瀆神便被奉為主管人間禍福罪罰的神靈，濟水也成為歷代帝王祭祀山川河流的重要對象之一，世代被人們推崇和信奉，上至朝廷官員，下至平民百姓，都虔誠地向它祭祀祈福。

朝廷對濟水清德的推崇和重視，使得濟瀆廟歷代增修，規模不斷擴大，香火鼎盛。自隋開皇二年創建開始，開皇四年擴建了天慶宮和御香院。唐貞元十二年（796年）時，因為北海遠在大漠之北，祭祀困難，便在濟瀆廟后面增建了北海祠，把北海神附于廟內，所以濟瀆廟全稱為濟瀆北海廟。此后唐、宋、元、明歷代不斷擴建，明朝時濟瀆廟內的建筑已達到400余間。建筑規模擴大的同時，歷代朝廷對濟瀆神的封贈也不斷增加，祭祀規格也不斷提升。唐玄宗天寶六載（747年）加封濟瀆神為清源公。宋徽宗宣和七年（1125年），濟瀆神被封為“清源忠護王”，元仁宗時封濟瀆神為“清源善濟王”。到明代，太祖朱元璋對岳、瀆封號進行了一次改革，封濟水神為“北瀆大濟之神”，革去了歷代關于岳瀆的溢美之詞。以其本名加封，表明他們的尊貴地位不可隨意加封，只能祭祀。

其實在濟瀆廟建立之前，對濟水的祭祀早在上古時期就已經存在。周代時對濟瀆的祭祀就已是國家祭祀的重要內容。秦定天下以后，祭祀四瀆成為國家非常重要的典章制度，其中濟水名列四水之首。漢宣帝時對濟水的祭禮成為國家定制，“自是五岳四瀆皆有常禮”。隋朝時修建了濟瀆廟，對濟水的祭祀成為國家常禮，祭祀活動開始逐步升級。此后，歷代相沿。隨著濟水和濟瀆廟地位的抬升，對濟水神的祭祀規模越來越大，禮儀越來越隆重。皇帝發放御制祭文派官員到濟瀆廟祭祀時，上至欽差大臣下至縣尹縣丞都要參加，而且要按官位級別進行祭典儀式，按序擺放各種祭品和沉埋祭器金龍玉簡（當時祭祀山川河流的最高等級祭器）。不同內容的祭祀，祭品的種類各不相同，場面非常隆重壯觀。朝廷對濟水神的崇拜和祭祀使得百姓紛紛仿效，民國《濟源縣志》載：“每歲三月間，遠近百姓進香者多密帶金銀仙佛銀娃金盒之類，乘人不見，拋入池中，謂之拋長生。”朝廷和百姓的祭拜進香，使得濟瀆廟內終日香霧繚繞，人聲鼎沸，熱鬧異常。

歷史記載中如此宏麗的建筑規模，如此盛大的祭祀儀式，如今都已成為過眼云煙，眼前只剩下這些飽經風雨的廳堂廟宇和依然清澈涌流的濟水源頭。我們只能從這些依然殘留的滄桑古殿中去遙想當年的輝煌和盛景；從依然平整寬闊的御道和空曠寂寥的廊廡中去追憶帝王的威嚴和列隊官員的肅穆；從今日的寂寥肅穆中去追尋和體會它曾經的熙攘和尊崇；在洗盡鉛華后，更用心地去探詢光華掩映下的濟水精髓。

二

回首剛踏過的這道山門，叫做清源洞府門。唐玄宗時曾加封濟水神為清源公，所以濟水神的祭祀地又叫清源洞府，這道門也就隨之叫清源洞府門。清源洞府門是河南省現存規模最大的明代木結構牌樓建筑，為三間四柱懸山結構。四根大柱一線排列，頂起三間跨度很大的屋頂，山門檐下的華拱采用九踩重昂重翹式，代表著濟水神的尊貴地位。據《濟源縣志》記載，清源洞府門前的大道上，原來還有東西兩座牌樓，相對而立，可通車馬，可惜現在已經損毀。

進入山門，有一條長170米的御道，古時這條路是專供代表皇帝前來祭祀的祭水欽差行走的，其他隨從文武官員只能分走兩側。

御道前是第二道門清源門，跨進清源門，左右各有一個碑亭。左邊亭內是明太祖朱元璋的《大明詔旨碑》，刻立于明洪武三年（1370年），通高5.5米，寬1.7米。碑文是朱元璋為了統一名山大川、各地城隍及歷代忠臣烈士的神號而頒布的圣旨，此碑為研究明朝初期的政治經濟文化和禮儀制度提供了重要資料。右邊亭內是《北海圖志碑》，上有一幅濟瀆廟的地圖，描繪了濟瀆廟在明天順年間達到全盛時的面貌。

第三道淵德門，與后面的大殿、寢宮為整體廊坊式建筑，是祭祀濟瀆神的中心區域，這道門也是廊坊大門。院內有淵德大殿遺址。淵德大殿建于宋初，曾經是濟瀆廟的主殿，但現在只剩下24個直徑60厘米的柱礎。據宋代李誡的《營造法式》中記載，按照宋代建筑規則，柱礎直徑等于它所頂柱子高度的1/10～1/11。由此可知，這些直徑在60厘米左右的柱礎，所頂柱子的高度應該在6米至6.6米。不難想見淵德大殿當年的宏大規模。

淵德殿后的寢宮，建于宋開寶六年（973年），是河南省現在僅存的兩座宋代單體木結構建筑之一，距今有1030年的歷史。寢宮進深兩間，面闊五間，單檐九脊殿。正中是濟水神的正宮娘娘，左右分別是東宮娘娘和西宮娘娘，最東邊是側臥安睡的濟水神。

淵德殿與寢宮之間，原有覆道相連，因為相傳水神是不能見光的，因此他辦公和休息的地方必須建覆道，為他遮蔽太陽。兩座宮殿和覆道構成了隋唐時期祭祀建筑通用的“工”字形格局，是當時高等級祠廟的一種標志性建筑，也是濟瀆廟高規格高等級的重要表現之一。

以寢宮為分界，前面的建筑為濟瀆廟的主體，寢宮后面就是北海祠。北海祠的山門是臨淵門，建于元代，走進山門，迎面的亭閣是龍亭，也叫水殿，它的柱礎是宋代的，柱子是元代的，而頂部為明代重修，小小的亭子蘊涵著幾個朝代的建筑風格。亭內原有靈石一塊，傳說“李繼安捎書”就在此亭。與龍亭相對的是靈淵閣，閣前的石勾欄是全國唯一且保存完整的宋“營造法式”單勾欄的實物樣板。石勾欄上有透雕的寶瓶和“卐”字花紋，寶瓶為道家法器，而“卐”字花紋則是佛教圖案，他們的共同存在，反映出歷史上佛道融合的現象。

站在龍亭中，眼前就是濟瀆池，也叫北海池，分為東西二池。這里就是濟水的源頭。池中的水碧綠深幽，珍珠般的水泡，不斷從池底涌起，蕩起層層的漣漪。雖然經歷了幾千年的歲月洗禮，可濟水的源頭仍然清泉不斷，永不干涸。西池邊一塊山石上刻著“濟水之源”四字，旁邊是白虎亭，亭中有水，水位比北海池中的水位高，千百年來亭中的水不見進也不見出，據說可以治眼病，因此又叫眼光池。

濟瀆廟中軸線東側的御香院是古代皇帝和欽差大臣祭祀前休息和整理祭品的地方。西側是天慶宮，古時地方官員在王屋山天壇祭天，在濟瀆廟祭水，遇到天氣不好無法登山時，便以天慶宮代替王屋山作為祭天場所。玉皇殿是天慶宮的主體建筑，殿后的高臺式建筑是長生閣，建于清代，是祈求長生不老的地方。長生閣上藏有“天下第一洞天”的石刻，字是元代大學士許有壬所書，以前嵌于王屋山王母洞，明代時蔡汝南將其移此。最令人稱奇的是，在殿前高臺上圍繞“天下第一洞天”的石刻，自然生長出一株何首烏和一棵橫向的柏樹，這兩種植物都代表著長壽、長生，又共同生長在長生閣前，正暗合著長生之意。

濟瀆廟作為一處道教場所，它的整體格局處處蘊涵著道家思想。例如祠廟的平面格局為“甲”字形，一方面寓含“雄甲天下”之意，另一方面也蘊涵道家文化中的“神龜探海”之意。天慶宮祭天代表天、濟瀆廟中軸建筑祭水代表地、御香院住人代表人，又充分體現著道家思想中的天地人和。

伴著寧靜清幽，伴著暖陽和風，我走遍了濟瀆廟的每個角落，記憶有錯誤的時候，歷史卻不會出錯，原來濟瀆廟的輝煌和榮耀都隱藏在那古樸華麗的建筑中，濟水的堅韌和清高都隱藏在那一池永不干涸的清泉中，所有殘存的一切都在訴說著濟瀆廟的尊崇和輝煌，忠實地記錄著人們對水神萬世不變的景仰。

三

古老滄桑的威嚴殿堂讓我重新找回了史書上輝煌鼎盛的濟瀆廟，我又信步回到濟瀆池邊，久久地凝望著那清透見底的碧泉，聆聽風的聲音，傾聽泉的傾訴，感受殿堂的寂寞，追念濟水的精魂。真的無法想象這樣一池碧透的清泉竟然有如此巨大的力量，能使一條三伏三現、澤被千里、最終獨流入海的大河在幾千年的時間里長流不息。

濟水不似其他三瀆有充足的源頭，也沒有他們那樣寬闊綿長的河道，眾多的支流匯聚，與他們相比，濟水相對細弱；可它卻也百折不撓，堅持不屈，清流入海，澤被千里。而且四瀆之中，長江、黃河、淮河都屢屢泛濫，危害民生，只有濟水清澈沉穩，功德無量，以“清”著稱，被古人認為有“君子之德”、“君子之量”。雖然漢代以后濟水衰落，有的地方斷流，但卻并不影響它在四瀆中的地位。因為濟水不屈不撓、堅持不懈的頑強精神，至清遠濁、堅守其節的高尚情操，波瀾不驚、潤澤萬物的溫和秉性，已使濟水化身為一種精神信仰，被歷代文人志士贊揚和推崇。宋代詩人蘇東坡有《黃河》詩云：“濁流若解污清濟，驚濤應須動太行。”唐代白居易《題濟水》詩云：“自今稱一字，高潔與誰求。惟獨是清濟，萬古同悠悠。”唐代詩人達奚珣曾寫《游濟瀆記》：“彼三川者，或在幽僻，遠而貌奇，伊何足貴？濟水平地開源，界空正綠，表里皆凈，似若非深，舟楫既加，乃知無底，沖和自挹，斯君子之德歟？從此而東，截河道汶，不以險阻斷其勢，不以清濁汩其流，終能獨運長波，濤濤入海，沉潛剛克，斯君子之量歟？” 濟水的這種高潔精神不會因為濟水本身的衰落和變遷而消失，反而作為歷代文人志士畢生追求的最高精神境界及修身準則，和歷朝皇帝御制祭文中的中心內容，永遠流傳萬世。

濟水溫和仁慈，滋養著中原地區古代文明的繁盛，滋潤著沿岸周邊的千頃良田，給人們帶來的只有無盡的恩澤。雖然過去的輝煌都已流逝，但不會流逝的是濟水堅韌不拔，獨流入海的堅韌和堅持。濟水的這種清德使它比其他三瀆擁有更多的信徒和更高的地位，雖然現在它已不能與其他三瀆相抗衡，但人們對它的追憶要比其他三瀆更深刻。濟瀆廟是現存瀆廟中規模最大、保存最好的，而其他瀆廟大多只殘留了一些遺跡，即使修復好的，規模也遠遠比不上濟瀆廟。據歷史記載，在濟瀆廟中原有三瀆殿，現在已經損毀，是當時朝廷替代祭祀其他三瀆的地方，濟水在四瀆中的重要地位由此也可見一斑。如今的濟水已不能再與其他三瀆分庭抗禮，可是記載濟水輝煌歷史的濟瀆廟卻永遠地保存了下來，高規格的古建筑群、年代久遠的蒼翠古柏，無不記載著濟水曾經的榮耀和尊崇。

（作者單位：河南省社會科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