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每當提筆追述這些當時的外國知名人士與袁世凱交往的歷史時,總有一種感慨涌上心頭,是感慨歷史的遠去,還是感慨人物的渺?。窟B自己都說不清楚,但有一點是肯定的,那就是想透過歷史的細節,凸顯袁世凱的性格。是贊賞也好,是批判也好,這已經不再重要了,因為歷史已經作出了評價。
今天要出場的這位外國知名人士叫辛博森。辛博森,1877年出生于中國寧波,父親辛盛之供職于寧波中國海關稅務司。辛博森早年在瑞士留學,除母語英語外,他還能流利地運用法語、德語和漢語。后回中國,供職于中國海關總稅務司署,在赫德爵士手下任總司錄司事。1902年,辛博森辭去海關職務,投身新聞業,并從事社會活動,先后任一些英國報紙駐北京的通訊員。辛亥革命后,他任倫敦《每日電訊報》駐北京記者,1916年被黎元洪聘為總統顧問,后任張作霖顧問。
辛博森是當時著名的中國通,他一生絕大多數的時間是在中國度過的。他以“帕特南·威爾”為筆名,出版過不少討論遠東問題的著作,如《遠東的新調整》、《滿人與俄國人》、《北京寄來的輕率的函件》、《東方的休戰及其后果》、《中日兩國真相》等。1918年,他在倫敦出版了《帝國夢魘—亂世袁世凱》。這是外國人最早論述袁世凱的書籍之一,出版后在西方世界引起了廣泛關注。雖然此時袁世凱已作古兩年了,但人們對于這位影響中國歷史進程的人物并沒有忘卻得那么快,包括關心中國事務的外國人。
和當時的許多外國人不同,辛博森對袁世凱并不看好,這也許與他和黎元洪交往甚為密切,并對黎元洪多有稱贊有關。黎元洪參加武昌起義,并將勝利果實拱手讓給袁世凱,袁世凱不但沒有感恩戴德,反而剝奪黎元洪的權力,甚至將他軟禁起來。辛博森自然同情黎元洪,并對黎元洪多加贊賞。在辛博森看來,武昌起義無疑是黎元洪領導的一次偉大革命,起義后,黎元洪被推舉為政府首腦,“就這樣成了中華民國實際上的首任領袖”。后來黎元洪主動交出權力,請出袁世凱,只因為他“堅持認為所有中國人都應該為統一而努力工作,協商改革”。(帕特南·威爾著、秦傳安譯:《帝國夢魘—亂世袁世凱》,中央編譯出版社,2006年版。本書引文除文中標注的以外,均引自該書)再后來,袁世凱準備稱帝,并許諾給黎元洪親王爵位,結果遭黎元洪斷然拒絕。辛博森稱贊說:“他的堅韌和鎮靜,對于最終摧毀袁世凱的那股道德反抗力量,其貢獻亦居功甚偉?!毙敛┥瓕柙榈馁澷p,也一定程度上代表了當時一些外國人的看法。當時的英國《大陸報》特派員埃德溫·丁格爾在武昌起義后第一時間采訪了黎元洪,他稱贊說:“中國的革命是世界歷史上最令人激動的事件之一。如果沒有黎元洪,中國可能不會有這場革命,他的名聲現在已傳遍了文明世界的每個角落。歷史即將證明,黎元洪是中國貢獻于世界的最偉大的改革家。他杰出的領導才能以及他領導人民取得迅速改變的例證,使新中華在東西方政治舞臺上嶄露頭角……以世界眼光看,他是一個超凡脫俗的人,是他這一代最有成效的改革家。”當然,辛博森與丁格爾略有不同,丁格爾是在武昌起義后第一時間采寫評說黎元洪的;而辛博森則在事件沉淀了多年,自己成為黎元洪的幕僚顧問后評說黎元洪的。前者是激情,是希望;后者是冷靜,當然也有拍馬、拿人家的嘴軟之嫌。

拍馬、拿人家的嘴軟并沒有什么不好,只要拍得恰當,說得符合事實,還是應該認可的。撇開辛博森對黎元洪的贊許不說,正是因為他的貶袁褒黎,使得他對袁世凱的評說倒似乎更貼近歷史本身。
袁世凱在朝鮮時已經嶄露頭角,當時的許多人對袁世凱這段歷史多有贊賞,袁世凱也因此被李鴻章看中,委以重任,直至李鴻章臨終前還請求清廷任命袁世凱為直隸總督。但就是這些年輕時的風光,這些引以為豪的經歷,在辛博森看來,僅僅對袁世凱性格的成型施加了早期的影響,并說這一階段,袁世凱充滿了想象力,“這種想象力,貫穿著他的一生,并最終把他帶向了無可挽回的覆滅”。袁世凱在朝鮮施展才華,顯示出難得的干練和果斷,他也許有點急于求成,為了對抗日本在朝鮮日漸增長的勢力,日夜謀劃著,并與明成皇后領導的?;庶h結成同盟。1884年12月6日,袁世凱更是直接率領2000名中國士兵,加上3000名朝鮮兵,聯合攻打昌德宮。當時,由于漢城情勢危急,日本公使和他的全班人馬都在此尋求庇護,兩隊日本步兵負責保護他們。攻打昌德宮是袁世凱率領的部隊與日本兵的一次正面交火。這次交火,中國顯然占了上風,因為日本兵退到了仁川,日本在朝鮮的勢力受到了遏制。但就是這樣一次充滿刺激的行動,在辛博森看來,也是不值得,他認為“這次行動并沒有什么周密的計劃,只不過是一群軍人組成的烏合之眾,倉促草率地卷入了一場政治爭吵”。
說袁世凱卷入一場政治爭吵,這并不完全正確。因為很長一段時期以來,中國一直是朝鮮的宗主國,但日本卻入侵朝鮮并企圖謀取中國在朝鮮的利益。因此,與其說是中國卷入了一場政治爭吵,還不如說是中國與日本之間直接的一場政治爭吵。中日之間的不斷摩擦,最終導致了1894~1895年的那場中日甲午戰爭,并以中國失敗而告終。
甲午戰爭,誰是罪魁禍首?誰是失敗的責任者呢?是袁世凱嗎?是李鴻章嗎?是慈禧太后嗎?恐怕都是,也恐怕都不是。因為當時的中國幾乎是任人宰割的,誰也不愿意看到被奴役的命運,但誰也都無可奈何。辛博森站在外國人的立場上,對日本人一貫以來侵略中國的野心還沒有完全地理解,他天真地認為,是袁世凱在朝鮮的行動惹怒了日本人,他說:“他是否在實際上促成了那場戰爭,至今仍是個莫衷一是的問題?!彪m然辛博森沒有給出一個肯定的描述,但在辛博森看來,無疑是袁世凱促成了那場戰爭。甲午戰爭結束后,袁世凱也因此“灰頭土臉、默不作聲”地離開了朝鮮,回到了國內。
辛博森把袁世凱在朝鮮的這段經歷稱為“見習期”。他認為,在這見習期中,袁世凱贏得了名聲,歷練了自己,但并沒有做出什么對中國有意義的事,也沒有看出他的才華有什么過人之處,只是一些充滿想象力的行動,而且這些魯莽的、草率的行動還加劇了中日之間的摩擦,更為可怕的是這些想象力影響了他的一生,并把他帶向無法挽回的覆滅。辛博森的評價未必完全正確,但卻給后人一個提示:不要過高評價袁世凱在朝鮮的這段歷史。

袁世凱從朝鮮回來后,先是郁郁不自得,甚至埋怨李鴻章不用其謀,大不以李為然,有熱血滿腔、而大勢已去之感。李鴻章知道袁世凱有異常的秉性,遂向督辦軍務的恭親王請命,并道袁韜略。恭親王派袁充前敵營務處。這職位雖然不高,但足以發揮袁世凱的才華。他很快建立了自己的威望,并把這支軍隊牢牢地控制在自己的手中,以至后來辛亥革命爆發時,清軍的陣營里到處掛滿了寫著“袁”字的旗幟和袁世凱的肖像,清軍儼然已經成為了袁世凱個人的軍隊。對于袁世凱改造舊軍之事,辛博森也沒有什么好的評價,他說:“20年戎馬倥傯,袁世凱和他的忠實的嘍啰們一直也沒有應付過什么大麻煩。除了訓練還是訓練。”也許是養兵千日,用在一時,訓練的結果,就是把這支小站軍成功地改造為眾所周知的“精銳之師”。
武昌起義后,清廷不得不重新起用袁世凱。坐觀事態變化的袁世凱,一直處于矛盾之中,一方面他已經得到清廷的委任,要他撲滅革命的烈火,力挽狂瀾; 另一方面,他也深知腐朽的朝廷大勢已去,自己定能在這政權更替中獲得權利。所以他一直靜觀事態、甚至默許事態的發展。這在當時的許多外國人看來,已經不是什么秘密了,許多人都知道袁世凱靜觀事態的狡猾面目,也知道這背后的原因。辛博森認為,如果袁世凱的部隊要將革命碾得粉碎,那是非常輕易的事,只是他并不這樣做,他太狡猾了,他在等待時機。當革命黨人秘密許諾他將成為統一后的中華民國總統后,他就“通過似是而非的誤傳詐說”,“誘使光緒皇帝的遺孀隆裕皇太后相信:如果要避免國家分裂,擺在滿清王朝面前的唯一一條道路,就是正式退位”。

清廷退位后,袁世凱終于甩開了包袱,他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一切,他利用“皇帝授權”的保護,組建起了民國,并使得沖突各方重新聯合起來,置于他一手掌控之下。
袁世凱登上大總統的寶座后,許多人對他寄予了希望,不少外國人甚至還加入到他的幕僚中,為他出謀劃策,希望這新生的共和政權能健康成長。但袁世凱似乎不大習慣這“共和”的程序,他不喜歡自己的意見還要國會批準,甚至遭到反對。他不喜歡做中國的華盛頓,而要做中國的拿破侖。辛博森說:“然而幾乎是從清朝退位的那天起,他就一直盤算著自己是否有足夠的膽量,敢冒天下之大不韙,登上皇帝寶座?!?/p>
的確,辛亥革命爆發后,袁世凱就一直在與自己的膽量做斗爭。他逼迫清廷退位,就是一次大膽的冒險。因為他表面上還自稱是清廷的忠實奴才,怕自己的逼宮遭到非議,給自己留下罵名。但顯然,在逼宮問題上,他獲得了成功。那份袁世凱親自草擬的《優待皇室條件》,輕而易舉地騙取了末日王朝的信任,他自己也因此而獲得了革命黨人的掌聲,并把革命黨人的代表帶到了北京。這些代表們希望袁世凱到南京就任大總統。袁世凱知道如果自己貿然前往南京,就等于向那些在戰場上打不過他的人舉手投降。他表面上答應前往南京,但在暗地里使出伎倆。1912年2月29日,北洋軍第三鎮突然發動兵變,在京城的部分地區焚燒、劫掠,并延續了兩晝夜,期間沒有任何人出面干涉。這一事件,有人把它歸為袁世凱策劃所為,說是袁世凱為了不去南京而使出的伎倆。當然,也有人認為這純粹是一偶然事件。當時英國《泰晤士報》駐北京記者莫理循就認為,兵變并非袁世凱所為,只是軍隊缺餉而嘩變。那么究竟是不是袁世凱所為呢?直至今天也沒人能給出完全令人信服的證據。但辛博森認為是袁世凱所為:“如今我們已經用不著懷疑,這一花招又是袁世凱親手策劃的?!币佬敛┥睦斫?,當時中南各省主張《臨時約法》應該是共和政府賴以立足的法律文件,但袁世凱則認為是“退位詔書”而不是《臨時約法》締造了共和國。所以袁世凱當然有理由留在前朝的首都,而不去革命前沿南京。
定都哪里,這對袁世凱來說,只是一個小的苦惱,接下來的宋教仁被刺殺案,如果是袁世凱所為,才勉強可以算得上一次有膽量的行動。年輕氣盛的宋教仁被殺,自然符合袁世凱的心愿,但這是否就一定是袁世凱所為呢?當時和后來的歷史學家都給出了種種答案,有人說是袁世凱授意的,有人說是趙秉鈞所為,有人甚至直接說是革命黨內部自相殘殺。這些都是有可能的,但在辛博森看來,這毫無疑問又是袁世凱所為:“這使得關于誰是幕后主使的問題,變得毫無懸念可言。”

宋教仁之死,激起了軒然大波,激化了袁世凱與革命黨的矛盾。袁世凱就來個順水推舟,把革命黨掃地出門,解散國會,自己獨攬了大權。1914年4月底,一份冠以《中華民國約法》的憲法正式頒布。這份憲法的起草人正是美國法律顧問古德諾,此人是帝制的鼓吹手,從他手里炮制出來的東西,只能是獨裁的法律依據。袁世凱因此而更加為所欲為了。更為可笑的是,就在這一年的12月29日,袁世凱精心設計的、為了使自己的獨裁得以繼承的《總統選舉法》正式頒布。選舉法規定,總統繼任人由現任總統推薦三人,姓名預先寫于嘉禾金簡,鈐蓋國璽,藏之于金匱石屋。這和雍正皇帝發明的將傳位遺詔放置在“正大光明”匾后的做法一樣,只不過是三人和一人的區別。對于袁世凱的獨裁,辛博森自然是反感的。他說袁世凱的性格中潛藏著虛偽和軟弱,在袁世凱的統治下,他“看不出中國已經發生巨變,也看不出流氓統治有什么不可能”。
袁世凱的獨裁統治在愈演愈烈的關鍵時刻,被日本撞了一下腰。在日本人眼中,袁世凱一直是個不好對付的人。在朝鮮時,日本人就對袁世凱有所領教了。當年李鴻章和日本的伊藤博文在簽署《馬關條約》后,李鴻章謂人材難得,伊藤博文就問李鴻章:“袁世凱現任何事?”李曰:“小差事無足重輕。”伊曰:“以袁世凱之才,僅任無足重輕小事,無怪無人材也。”(佐藤鐵治郎著、孔祥吉等整理:《一個日本記者筆下的袁世凱》,天津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日本人對袁世凱有敬畏的成分,也知道袁世凱不會對日本友好的。當日本人看到袁世凱掌握了中國的政權后,他們就一直想給袁世凱一些教訓,“二十一條要求”無疑就是一次狠毒的教訓。但就在這樣的浪尖上,袁世凱還繼續著他的稱帝運動,并且越走越遠。辛博森說,如果袁世凱有政治洞察力的話,他應該響應民族的呼聲,和日本抗爭到底,這樣不僅可以使他獲得至高的權利,也可以洗刷他過去的每一個污點。但袁世凱的所作所為,在辛博森看來“可以說構成了現代史上最不可思議的可恥篇章”。
可恥的篇章,不是一朝一夕構成的,袁世凱與自己的膽量搏斗到最后,就是把自己往皇帝的位子上拉。當然,在這其中,他的那些幕僚起了很壞的作用,他的大公子袁克定也做了不少蒙騙老子的事,甚至日本也希望袁世凱能在中國建立君主立憲制。但這些都只是借口,本質上是像辛博森所說的那樣,袁世凱一開始就想當中國的皇帝,現在只是一些外在的因素給了他一定的機遇。在這點上,辛博森無疑是正確的,這很符合中國人的心情,很符合那些當權者的心態。中國的封建當權者總希望自己能獲得至高無上的權利,當了皇帝,不僅自己能凌駕于一切之上,還可以把這權利世代沿襲下去。辛博森曾出版過一篇名為《王老九》的小說,以善于描寫中國人的心理而被廣泛稱贊。辛博森或許就是看到中國人內心深處的皇帝情結、權利欲望,知道袁世凱的最終目標就是讓自己成為袁氏王朝的開國之君。

當楊度的《君憲救國論》小冊子出現時,當古德諾的《備忘錄》出現時,辛博森就知道,袁世凱即將要做出愚蠢的舉動了。雖然袁世凱的這些幕僚們,都以革命般的激情,都以為中國未來著想的口吻出現,但辛博森并不相信這些人的巧舌,他知道這都是“依然假裝置身事外”的袁世凱所為。他說袁世凱“如今正公開地背叛整個國家在他身上所寄托的信任,準備涉過血河以滿足自己愚蠢的野心”。
已經踏上民主進程的中國,又要回到君主統治的老路上來,這讓多少中國人氣憤、失望。國人已經知道,袁世凱這靠不住的家伙,將給自己的國家蒙上羞辱。于是,就在袁世凱積極準備稱帝的時候,一些反對的聲音此起彼伏,其中以梁啟超的《異哉所謂國體問題者》為最強音。狡猾的袁世凱知道,自己應該有個置身事外的策略,而讓別人來推動自己目標的實現。1915年9月6日,袁世凱在一文告中宣稱:“以本大總統所見,改革國體,經緯萬端,極應審慎,如急遽輕舉,恐多窒礙。本大總統有保持大局之責,認為不合時宜。至國民請愿,不外乎鞏固國基,振興國勢,如征求多數國民之公意,自必有妥善之上法?!毙敛┥f:“憑借這篇老生常談的經文,袁世凱把自己作為陰謀發動者的那雙臟手洗得干干凈凈?!?/p>
這的確是很妙的一招:不是自己想要改革國體,并且自己認為不合時宜;但就是因為多數國民之公意,只好求妥善之上法了。袁世凱以“順民意”的姿態,讓自己脫身而出,遠離是非,把參政院推到風口浪尖上。參政院所采取的策略就是讓各省用雪片似的請愿書將北京城淹沒。這些請愿書就是通過“籌安會”在各地的分支機構發出的,有多少民意就可想而知了。更為可笑的是,這些陰謀都被冠以“合法”的程序,為了響應各地“請愿團”的請求,參政院不得不“代行立法院”,通過了所謂的“擁立帝制”法案。法案采用了一套精心設計的規則,將國體問題提交各省當局進行投票。袁世凱知道這投票只是形式而已,但他還是知道民意的力量,知道輿論的重要性。一些御用文人、記者就幫著鼓吹了,他身邊的奴才們就想盡辦法為他制造聲勢了。臭名昭著的梁士詒,因為出任過交通銀行總經理,錢多的是,為袁世凱的帝制宣傳出了不少力。薛大可,一個沒有什么名氣的御用記者,也曾被授意前往上海會晤史量才,以出十五萬元的價格,希望歷史悠久的《申報》能為帝制做宣傳(當然,史量才并不領情,這是后話)。在參政院的精心安排下,在金錢收買的輿論鼓吹下,各省自然一致推舉袁世凱擔任皇帝。

1915年12月11日,參政院匆忙召集會議,一致推選袁世凱為皇帝。當這份請愿書放在袁世凱面前時,袁世凱“謙虛”地拒絕了。接著是12月12日,面對第二份請愿書,袁世凱才“不得不”接受了:“天下興亡,匹夫有責。予之愛國,詎在人后?但億兆推戴,責任重大,應如何厚利民生,應如何振興國勢,應如何刷新政治,躋身文明,種種措置,豈予薄德鮮能所克負荷?前次掬誠陳述,本非故為謙讓,實因惴惕交縈,有不能自已者也。乃國民責備愈嚴,期望愈切,竟使予無以自解,并無可諉避。第創造弘基,事體繁重,洵不可急遽舉行,致涉疏率。應飭各部院就本管事務,會同詳細籌備,一俟籌備完竣,再行呈請施行……”袁世凱之所以這樣,目的就是讓人家看到,他登上皇帝的位子,并不是他自己的意愿所為,而是國民擁戴而為的。
也不知道袁世凱說的國民是誰的國民,在此期間,國民怨聲四起,反袁運動已經高漲。原本定于1916年2月9日,也就是龍年正月初七進行的登基大典,不得不一而再再而三地推遲,但宮廷生活那一套把戲已經出來了。早在袁世凱承認帝制的第二天,他就在懷仁堂心安理得地接受了文武官吏200余人的朝賀,文東武西,向袁行三鞠躬禮。辛博森說,為了努力把那些搖擺不定的人也爭取過來,袁世凱不分青紅皂白地大肆派發貴族執照,從親王一直到公、侯、伯、子、男,一夜之間就新鮮出爐了一大批,許多封爵申請甚至是頭天夜里被拒絕的。袁世凱先是冊封黎元洪為武義王(黎拒絕這職位),后又準備冊封溥儀為懿德親王,再接著是特封龍濟光等六人為一等公,湯薌銘等九人為一等侯,張錫鑾等十二人為一等伯,朱慶瀾等四人為一等子,許世英等十六人為一等男。
一邊在繼續他的帝王之夢,一邊倒戈運動愈演愈烈,云南、貴州、四川、廣西都在起義,袁世凱無奈,只好求助于當時的英國公使朱爾典。朱對袁多有贊賞,是袁的崇拜者。而今,袁朱會面后,袁世凱被朱說服了,終于明確表示放棄整個帝制計劃,并聲稱要組建一個責任內閣。辛博森說,當3月22日,袁世凱發布這篇訓令時,還上演了一出“中國此前還從未見識過如此荒唐”的鬧劇,訓令上并列印著“皇帝詔書”和“總統訓令”—前者是給中國人看的,后者則是為了糊弄洋鬼子。
這些鬧劇已經無足輕重了,倒袁運動已經風起云涌。袁世凱雖然只做了83天的皇帝,雖然已經放棄了帝制,但他已眾叛親離了。那些曾是袁世凱的奴才的人們也看清了形勢,開始和自己的主子作對了,更不用說那些袁的反對者,更是爭先恐后地結束了他們的流亡生涯,返回中國。袁世凱知道自己已經深陷漩渦之中,神經已經崩潰了。辛博森根據北方軍隊中人的口述,講述了這么個故事:袁世凱聽到四川宣布獨立后,非常生氣,他怒火中燒,提了一把劍,發瘋似的沖進他特別寵幸的一位小妾的房間。當時,這位小妾正和她出生不久的孩子在房內睡覺。袁世凱將這位小妾暴打一頓之后,把她和孩子都殺死了,丟在血泊之中,揚長而去,以這種方式來紓解那將要壓垮自己的暴怒。這一殘暴的故事,在史書中沒有明確的記載,也不知道是不是有意而杜撰。但辛博森顯然認同了這故事,并且說“沒有什么比這個故事能更生動地說明他的真實天性了”。在辛博森看來,長期處在權利頂峰上的袁世凱,面對權力的失落,面對走狗的背叛(四川將軍陳臣曾是袁世凱忠實可靠的爪牙),他做出這殘暴的事情來是完全可能的。
袁世凱曾暗喻自己是天上的一顆巨星,在帝制撤銷的前幾天,馮國璋等五人曾聯名密電敦促袁世凱取消帝制。袁世凱知道后,非常氣憤,他雙目失神地對坐在身邊的夏壽田說道:“完了,一切都完了!我昨天晚上看見天上有一顆巨星掉下來,這是我生平所見的第二次。第一次忠公(指李鴻章)死了,這次也許輪到我!”(轉引陶菊隱著:《北洋軍閥統治時期史話》二冊,海南出版社,2006年版)這顆“巨星”在接二連三的打擊中,深感“人心已變,大事已無可為”。雖然他還在癡心地策動對四川、湖南等省新的軍事攻勢,但由于操勞過度和刺激過深,得病不能起床,且病勢一天天嚴重起來。6月6日,袁世凱這個封建軍事的獨裁者拋棄了皇冠和總統的尊位,結束了自己的一生。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在袁世凱死前一天,有徐世昌、段祺瑞、王士珍、張鎮芳等人在場接受遺囑。袁世凱翻著白眼,說了“約法”二字。約法?約法有新有舊,袁所指的究竟是哪一約法?舊約法規定總統不能行使職權時,由副總統繼任;新約法則規定繼任總統由現任總統提名三人,寫下名單,藏金匱石屋,總統死后取出,在三人中決選一人為總統。袁克定一聽“約法”,就替他老子補了一句:“金匱石屋?!钡诙欤绖P死了,大家打開石屋一看,總統繼承人寫著黎元洪、徐世昌、段祺瑞三個人的名字。后來有人泄密說,段祺瑞的名字原先寫的是袁克定,袁病重時瞞著兒子改寫了段的名字,袁克定還蒙在鼓里。袁世凱為什么不把袁克定的名字寫上去呢?也許是他不想把“家天下”的把柄留在人間,同時他也知道,他死后別人是不會輔助這個泄了氣的皇太子繼承大統的。
袁世凱在臨終前,總算還有點清醒,不至于完全被人恥笑。鳥之將亡,其鳴也哀。辛博森對于袁世凱的死,多少也寄予了同情。他說,當1911年袁世凱再度出山的時候,許多方面都可以說是一個令人驚訝的中國人。在一個其統治階級一直都由軟弱無能的人所組成的國家里,袁世凱以罕見的精神活力和強健的身體贏得了掌聲。但辛博森也認為,袁世凱在這場關系到4億人的巨大變革中,沒有得到明智的建議,他被自己的兒子,被那些所謂的顧問們提出的所謂的“建議”給害了。他是一步一步被引誘而走上那條不歸之路的。人死了,一切都化為灰燼,辛博森原先說,從袁世凱逼宮、敦促清廷下臺時起就想著有一天自己能登上皇帝的寶座,只是當時的膽量不夠?,F在,袁世凱死了,辛博森同情地認為是袁的那些幕僚們沒給袁明智的建議,使袁走上不歸路。應該公正地說,袁世凱想當皇帝,想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利,這是很正常的心態,當時他礙于面子,不敢急切地坐上皇位,這是事實;同樣,他的那些幕僚們沒有給他明智的建議,最后使他身敗名裂,這也是事實。
充滿傳奇故事色彩的袁世凱走了,這位大獨裁者的遺體后來被運往河南安陽安葬。在長長的送葬隊伍中,有一駕豪華馬車,“這駕馬車,他本打算作為一個新王朝的開國之君乘它登上皇位,如今卻陪伴他走向墳墓”。一切都走進歷史的墳墓中了,馬車這樣,袁世凱這樣,辛博森也這樣—1930年,辛博森協助閻錫山接收海關,引起西方列強的強烈不滿,后遇刺身亡。
(作者單位:福建人民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