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紅樓夢》中的蹊蹺冬至尋根

《紅樓夢》第十回《張太醫論病細窮源》之末，張太醫開了藥方，賈蓉看了說：

高明的很。還要請教先生，這病與性命終久有妨無妨？

先生笑道：

大爺是最高明的人。人病到這個地位，非一朝一夕的癥候，吃了這藥，也要看醫緣了。依小弟看來，今年一冬是不相干的，總是過了春分，就可望痊愈了。

這一番應對，是舊日醫患雙方的常見辭令。張太醫是個合格醫生，但非神醫。他第一句話恭維賈蓉，叫他別逼著問。第二句很謙虛，把一切責任推干凈。第三句表現了他的醫道：他看出秦可卿的病并不兇險，“一冬不相干”是今冬不會有變化，結論是明年春分后可望痊愈。

作為下文回應，到第十一回臨了，有一番敘述：

這年正是十一月三十冬至，到交節的那幾日，賈母、王夫人、鳳姐兒日日差人去看秦氏。回來的人都說這幾日也未見添病，也不見甚好。

恰如醫生所言，一切平平淡淡，似乎不引人注意，連“這年正是……”的“正”字，也似可有可無，不會引起大驚小怪。

這一個似乎平平淡淡的十一月三十冬至，引起了周汝昌先生的注意。在他的《紅樓夢新證》1953年9月初版第五章《雪芹生卒與紅樓年表》中“這年正是十一月三十日冬至”條下有記：

按檢雍正朝年歷，無十一月三十日冬至者，本年（引者注：指雍正十一年，即1733年、癸丑）十一月十七日冬至，明年十一月二十八日冬至，最相近。雪芹追寫，不可能望其毫無誤記。

到周氏增訂本《紅樓夢新證》1976年北京第一版第六章《紅樓紀歷》中刪去“本年”二字和“雪芹追寫……”以下，其余未變。

周先生輕輕提起又輕輕放下，似乎也不曾引起紅學界的注意。筆者生于1923年，只需翻檢當時的一些普通萬年歷，就可知自己已經遇見兩次十一月三十日冬至，一次在1927年，另一次在1965年，似乎也看不出什么蹊蹺。

直到“文化大革命”時，陷入膠著，大家無聊，有了“紅專并舉”的號召，我就白天搞專業，夜間偷讀《紅樓夢》，才有心思再翻翻萬年歷，發現我若想再遇上一個十一月三十日冬至，要到2033年，壽至110歲。這才覺得，這十一月三十日冬至大概有點蹊蹺，值得追索！

如何追索，在當時確屬難題。自己并無此類藏書，公共圖書館也都關門。萬不得已，甚至企圖自己計算，但憑我的一點歷法知識哪能夠用！于是試著向吳世昌先生請教。吳先生國學耆宿，紅學泰斗，盡管他是文學院教授，我為工學院學生，但賴不掉這師生名分。沒想到吳先生與當時的故宮博物院院長唐蘭先生竟是好友，他倆長期互訪不值。吳先生欣然允我所請，親自為我奔走，這才叩開故宮博物院寶庫之門，由我三弟良卓和外甥孫明庭在1978年年初代我到故宮查書。我要求他們不只查雍正朝，而要上起康熙，下迄乾隆，共查134年。所得數據令他倆也詫異：沒有一個十一月三十日冬至！怪極！

我納悶良久，突然又是福至心靈。我見過陳垣的《中西回史日歷》，全書都以冬至為歲首，查起來豈不容易？惜我手頭無此書，只好跑到武漢圖書館借閱。從乾隆朝上溯，逐行查閱。過了雍正，到了康熙，果然不見十一月三十日冬至蹤影。直查到明崇禎十五年壬午（1642年）才見到我千思萬想的第一個十一月三十日冬至；再往上，崇禎四年辛未（1631年）是十一月三十日冬至；萬歷二十一年癸巳（1593年）是十一月三十日冬至。上查到此為止，我想已夠滿足了。再往下查：清嘉慶十八年癸酉（1813年）是十一月三十日冬至；1927年和新中國成立后第一乙巳1965年就是我生平遇到的兩個十一月三十日冬至。至于2033年的一次十一月三十日冬至，早由我在當今流行的普通萬年書中查出。

查找十一月三十日冬至的全過程，充滿疑問、求索、迷惘、解悟、驚喜、贊嘆……其中并無小說情節之離合悲歡，卻充滿文字筆墨之曲折晦明。這就是《紅樓夢》！這就是曹雪芹！我若有幸與曹子并世共存，彼此年少，怕禁不住要揪住他的辮子，作勢揍他—你這“淘氣”也真“精致”到家了！

像這類中國文學中的含蓄，或曰曹雪芹式的幽默，在《紅樓夢》書中多見。不懂這些含蓄，對欣賞書中情節并無大礙；但懂得這些含蓄，就更增加與曹雪芹的共鳴，增加對《紅樓夢》的會心，平添無限趣味。

我們現在知道，曹雪芹的有生之年幾乎不可能遇到十一月三十日冬至，他若活到1813年（嘉慶十八年，癸酉）就將近100歲（曹雪芹極有可能是曹遺腹子，生于1715年即康熙五十四年，乙未）。在他的有生之年以前的清代，根本沒有十一月三十日冬至。曹雪芹在小說中故意選用這個蹊蹺冬至，就增加了情節內容的虛幻性。這種方法在雪芹書中用了不止一次，例如五十三回寧國府祭宗祠，薛寶琴參加，在她眼中所見“賈氏宗祠”匾額和對聯都是“衍圣公孔繼宗”書，周汝昌先生考出清代無繼字輩衍圣公，卻不曾悟得這是曹雪芹為了規避文網而作調侃語，還煞有介事地斷言“由此可定小說之撰作年代”，可見周先生未免“學究氣”。

如果容我再推演一下，就不難斷定當時曹家，甚至雪芹手頭，就擁有很詳盡的萬年歷，否則他就玩不轉這點歷法知識。曹家世代承襲的江寧織造官位，名位不高，而權勢足與督撫平起平坐，夠格領受皇帝的萬年歷頒賜。而且曹家經常向皇帝報告地方氣候情況，正該是頒歷授時的對象，所以家藏萬年歷并不令人詫異。到雪芹成年時代，他的叔子曹還多少受到怡親王府的關照，不曾一貧如洗，幾本“破皇歷”所值無多，未能賣掉，倒可派用處。有傳說：寫《紅樓夢》之某人，家貧買不起紙，乃至用歷書背面打草稿。看來這傳說還算有根據，曹家皇歷肯定不少，足夠雪芹翻過面來為《紅樓夢》打草稿。（事載潘德輿《金壺浪墨》，見一粟《紅樓夢卷》第一冊）

十一月三十日冬至之蹊蹺，在曹雪芹當年很可能是歷法常識，如“百年難逢元日春”之類（但“元日春”比十一月三十日冬至要頻發得多），很多人都懂得。所以雪芹特意寫成“那年正是……”云云，以引起讀者注意。有會心的讀者，看過無非一笑，不值一提。看不懂的讀者，二百年來是多數，不懂也就拉倒。有志研究“紅學”的周汝昌先生，似乎感知這冬至有些蹊蹺，卻輕輕放下，就不免為曹雪芹之“文章狡獪”所捉弄。

論者或許會指摘：你這是小題大做。我看不。我的一點粗淺了解未必已盡發這十一月三十日冬至之“奧義”。紅學界雖然議論風生，“曹學”、“秦學”、“探佚學”……云蒸霞蔚，卻很少有人真正潛心治學，致力于紅學的學術規范化，區區這個十一月三十日冬至的牛角尖，無人肯鉆。我近日稍能騰出手來，何妨繼續“質疑”，求教于通儒碩學呢？于是乃有下文一段長長的蛇足，或者說是一根長長的牛角。

近年出版的《三千五百年歷日天象》（張培瑜著，大象出版社，1997年第2版）較之陳垣《中西回史日歷》在某些方面似乎后來居上，便于檢索，我能用得上這一本書，對《紅樓夢》中的蹊蹺冬至就有可能繼續探究。此書重要一章《歷代頒行歷書（摘要）》收有前221年～公元2050年共計2271年的節氣歷日，所以我就從公元前221年查起。不查倒也罷了，一查又是驚愕！

第一個出現在眼前的十一月三十日冬至在漢高祖八年（前199年），再往后，不見蹤影—直到劉宋泰始五年(469年)才見到第二個，首尾長達668年！這十一月三十日冬至像一條神龍，穿行在“時間隧道”中，經過666個冬至日都碰不到十一月三十日，這大概算得歷法學中的一項奇跡。其間漢景帝后元二年（前142年）和漢武帝元朔六年（前123年）是兩次“大月”三十冬至，但這兩次“大月”都是十月而不是十一月即“冬月”—冬月無冬至，何以稱“冬月”？這在666年不見十一月三十日冬至的年頭中算是兩次奇怪的插曲。

從公元前221年到2050年這2271年中，十一月三十日冬至只出現了27次，平均每84年才有一次，比“朔旦冬至”（十一月初一冬至，又稱“章首”）和“小月晦冬至”（我姑妄名之，即十一月小，廿九日冬至）的次數要少得多（數據從略），很多人一輩子也遇不上一次。各次十一月三十日冬至之間的距離，基本上以中國歷法的“章”（19年）為單位，但例外也不少。如公元前199年至公元469年之間668年就35章有余。

中國歷法，大同之中，頗有小異，歷代法制不一，非專攻斯道者難盡其義。即如《三千五百年歷日天象》所列萬歷二年（1574年）十一月三十日冬至，在清朝時憲書中列在萬歷二十一年（1593年），整整相差一“章”。這就須得歷法學家給個說法。

2033年的一次十一月三十日冬至，《同治萬年書》與《三千五百年歷日天象》一致，但在近年出版的一種《萬年歷》（謝明編，伊犁人民出版社，1999年）中，冬至卻在十月三十日（癸亥月丙午日），遂致冬月無冬至。我還以為可能印刷錯誤，可是上網查《萬年歷查詢表》，結果與謝明編《萬年歷》一致，二者都非“孤例”，或許是新計算，應當可信。可是再查《中國農歷電子萬年歷》卻又發現是十一月三十日（甲子月丙午日）冬至。究竟誰對誰錯，無法判定（網上有解釋說：2033年，很多萬年歷上面是“閏七月”，這是錯誤的，這樣會引起冬至不在十一月的情況出現。當置閏和冬至出現矛盾時，必須以“冬至在十一月”這一規則優先。所以這一年就出現了特殊的“閏十一月”）。這一來令我惶惑：即使上帝讓我活到2033年，壽滿110歲，能否有幸再遇一次十一月三十日冬至，尚在未定之天。如果不請歷法學家來指點迷津，這《紅樓夢》引發的十一月三十日冬至的“蹊蹺性”如何弄得明白！我們鉆這十一月三十日冬至的牛角尖，實際上是從欣賞文學之類“躍遷”到欣賞科學之類，得到“開生面”、“立新場”的“另類愉悅”，比光看故事情節、追蹤離合悲歡要博大開闊得多。人們讀巴爾扎克，在情境之外，感知法國的社會、經濟，比任何歷史教科書都要真實豐富；曹雪芹更勝過巴爾扎克，他把讀者引向科學領域去歷險探奇，可謂亙古鮮見！

本文已經夠長，來不及談論《紅樓夢》另一個神秘芒種—四月二十六日未時。如果本文能引起歷法學家雅興，不但參與談論蹊蹺冬至，而且主動談論神秘芒種，我就可以省事藏拙，何幸如之！

（作者單位：華中科技大學建筑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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