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近兩年,我常常翻看《王陽明全集》(吳光等編校,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版),讀之、品之、思之,常至廢寢忘食。一日晨,早早躲進王字樓中我的“神游齋”,泡上醇香清幽的烏龍茶,偶爾翻到收入該書中由清儒馬士瓊寫的一段話:“古今稱絕業者曰‘三不朽’,謂能闡性命之精微,煥天下之大文,成天下之大功。舉內圣外王之學,環而萃諸一身,匪異人任也。唐、宋以前無論已,明興三百年,名公巨卿間代迭出,或以文德顯,或以武功著,名勒旗常,固不乏人,然而經緯殊途,事功異用,俯仰上下,每多偏而不全之感。求其文起八代之衰,道濟天下之溺,忠犯人主之怒,勇奪三軍之氣,所云參天地,開盛衰,浩然而獨存者,唯我文成夫子一人而已。”好一句“浩然而獨存者”!觀陽明子的一生,其氣節、功業、文章等諸多方面皆矗起座座豐碑,無論前學還是后生實難望其項背,故而推其為“古今完人”確也不為過。我還想,圣賢思想的形成,自有其脈動流變,亦有其特定的時空氛圍,思至此,我怎不對陽明子九死一生大悟其“道”的貴州龍場(今貴陽修文縣境內)心向往之呢?
新春山水處處清,友朋幾人黔道行
初春一日,我們一行四人踏上由贛赴黔之旅。一過湖南便到了貴州省鎮遠縣,前方已是萬山聳立,路無三尺平了。車窗外,青山映藍天,連綿鋪陳直至天際;眺望天空,白云蒼狗,不禁感嘆物是人非,世事變化迅捷。若時光倒流500年,則是明正德三年,是年,曠世大儒、一代英杰陽明子經過艱難的長途跋涉,終到謫所貴州龍場驛。
王陽明出身官宦人家,其父王華中進士第一,是為“狀元”,曾官至南京吏部尚書。陽明自小聰慧異常,年僅11歲,便立志“學圣賢”。一日,他與同學漫步長安街,遇一算命者。相者告訴陽明:“吾為爾相,后須憶吾言:須拂領,其時入圣境;須至上丹臺,其時結圣胎;須至下丹田,其時圣果圓。”陽明深有所感,后問老師說:“何為第一等事?”老師回答:“唯讀書登第耳。”年幼的王陽明則出語驚人:“登第恐未為第一等事,或讀書學圣賢耳。”許多論者以此為修年譜者的溢美之詞。我從車窗中觀望著天邊朵朵漂浮不定的浮云,直覺地認為可能確有其事,也愿意相信確有其事。古之相士充于街頭巷尾,相面也是士子們、乃至百姓常為之事。陽明偶遇相士,相士又以其一生能夠成“圣賢”為言,的確是觸動了少年王陽明的心靈,讓他開始對成圣成賢抱有極大的希望。更為關鍵的是,陽明子能在士子們奔競于“場屋”、孜孜于功名科舉的大環境下,竟然悟出了讀書并非為科考,而應該以成圣賢為“第一等事”。惟其立志高遠,方能在其一生中凝聚出巨大的沖力與動力,使其生命歷經坎坷而迸發出耀眼的光芒。

我們一行四人愛這方山水,決定留宿貴州省鎮遠縣舞陽鎮。晨起悠閑漫步,發現此處真是風景如畫:在中河山與玉屏峰之間,是一條碧清見底的舞陽河,水流潺,古橋凌空,古城鎮遠棟棟老屋兩列排開,碧水倒映,綿延千米。更有青龍洞古建筑群傍山崖而高聳,危巖之下,樹叢檐角相親,倒影水中,水天一色。觀之、品之,不禁神清氣爽,思緒翩翩……
遙想陽明子一生性情豪邁不羈,年15好騎射,曾出游居庸三關,“慨然有經略四方之志”;聞有盜亂作,便想上書朝廷出力。對還是一個孩子的陽明,其父龍山公斥之為“狂”而止之,但此“狂”卻恰如其分地顯露出陽明先生的真性情。到了弘治元年(1488年),陽明子17歲,遵父命迎親于江西。及成婚之日,閑步偶入南昌鐵柱宮(即今之南昌市內萬壽宮商城),遇一道士趺坐,即行叩拜,初聞道教的養生之說,大悅,“遂相與對坐忘歸”,岳丈遣人到處尋覓,次日晨始歸。從此,陽明對道家道教“長生久視”之術的迷戀經久不衰,甚至頗有心得。十二月陽明攜新婚妻子諸氏歸,舟至廣信(今上饒),拜謁大儒婁諒,婁告陽明宋儒格物之學,謂“圣人必可學而至”,這一席話與少年陽明之所求深為相契,《年譜》故云,“是年先生始慕圣學”。之后,陽明在京師父親的官署內遍求朱熹的書讀之:“一日思先儒謂‘眾物必有表里精粗,一草一木,皆涵至理’。”于是,就對著官署內的竹子來求取“圣賢之理”,自然不可能有收獲;可是,以陽明先生至誠之性,數日沉潛于其中又無所得,終至大病一場,求圣賢之路可謂一挫。于是,才華橫溢的陽明子轉而沉于“辭章”,日與眾文人墨客賦詩為文,相與唱和,倒也其樂融融。不久,陽明又有醒悟:美詩文固可揚名天下,但求心性之學以成“圣賢”,則更是第一等的千秋“德業”,這是對自小立下“成圣成賢”志向的再次回歸。
但是,能跳出文章之名世與科舉之功利的陽明子,卻不易躍出仙、佛之說的誘惑。陽明28歲舉進士出身,入宦之后,仍喜仙佛之說。直到31歲,陽明子始“漸悟仙、釋二氏之非”。從陽明子11歲立志“做圣賢”始,至34歲教人“必為圣人之志”,已過20余年矣,個中曲折艱難又非常人所能盡知。在陽明子看來,儒學應該是“圣學”,“學”是動詞而非名詞,是真學實做圣賢之意。所以,其“本”在“為己之學”,在“學以為圣賢”,是“自得”之學。陽明子以20余年的生命時光,先習騎射、后好辭章,再學仙佛,終至堅定其習“圣學”之決心,過程不可謂不長,曲折不可謂不多,而其間思想的砥礪亦不可謂不深。
莫道遠游閑樂事,千里尋覓寄悠情
從鎮遠舞陽鎮啟程,一路行來一路觀。車穿行在云霧之中,時而群峰如萬虎奔躍,時而十步之外不辨人馬,粉白的是山梨花,金黃的是油菜花,還有排排苗家的吊腳樓。裹著彩巾的是窈窕少女,背著竹籠的農人三三兩兩,時隱時現;黃牛悠閑地邁步,空氣清新,如飲醇酒。我不禁嘆道:黔之地,世之桃源也。
我們一行到了貴陽,乘上一輛面包車,直奔修文縣。窗外除了山還是山,路崎嶇不平,車子顛簸著。我想起《年譜》中對古之龍場今之修文縣的記載:“龍場在貴州西北萬叢棘中,蛇虺魍魎,蟲毒瘴癘,與居夷人舌難語,可通語者,皆中土亡命。”可見,雖然離貴陽城僅38公里,然而四五百年前,這里還是處在蠻荒狀態中,中土來者要生存下去是相當不易的。而陽明子不但要生存,還在這兒經歷了一次思想上的大飛躍—“龍場悟道”,這是怎樣實現的呢?我想,就是因為陽明子有著“九死一生” 的經歷和至誠之性吧?

車子一拐,眼前頓時一亮,出現了一大片開闊的草坪,原來我們已來到陽明洞前新建的“陽明園”。這是我國目前最大的專門紀念陽明事功的地方,廣場右側矗立著王陽明攜其黔中得意弟子陳宗魯、湯伯元、葉子蒼的群雕青銅鑄像。近前仔細觀摩,蒼穹下,但見陽明子頭戴明代官帽,瘦削,短須,手執書冊,雙眼前視;弟子們則圍在兩邊,或坐或立。我知道,陽明子一生勞頓軍務,平生建立了三大事功,但卻終身講學不輟,收授了大量門徒,即使謫居夷地,四方諸生亦來求教,構成了陽明子所謂“黔中弟子”,約有數百人之多。
進得園門,穿過青石夾草鋪設的一個大院落,便進入了紀念館內。這是一座磚混結構的仿古四合院,幾無游人,四周靜悄悄,我感嘆到:真是寂寞圣賢啊!站在一塊陽明子主要的生平事跡展板前,我一邊看著,腦海中如放影片般地閃現出陽明子九死一生的艱難歲月。
明弘治十八年(1505年),年僅15歲的武宗即位,次年改元正德。宦官劉瑾專權,南京科道戴銑等人上疏得罪劉瑾,被矯詔下獄;為救戴銑,陽明毅然上疏,結果被廷杖四十,“既絕復醒”,死去活來,系于詔獄。此可謂一死難也。次年,明陽赴謫所貴州途中,劉瑾派人追殺至錢塘,他覺得幾乎無法逃脫,遂偽裝投江自盡,騙過了殺手。此可謂二死難也。又附商船遭風暴夜至福建,登岸求宿于深山古寺,遇一居心叵測想謀財的和尚指引,到已成虎穴的廢寺夜宿。“夜半,虎繞廊大吼,不敢入。”次日,和尚尋來想收財,發現陽明子還活著,驚為神人。此可謂三死難也。正德三年(1508年),陽明子經江西、湖南,歷千辛萬苦,始到謫所貴州龍場驛。可是,龍場驛分明已廢,他們主仆四人陷入到少食缺衣無處宿的地步,前程渺茫,與親朋友人音信難通,此可謂四死難也。

這時的陽明子,不過37歲,卻已經歷了生死危機之絕境者四,這樣的人生歷練非常人所能遭遇,更非一般人所能承受。也許大多數人在如此險惡的人生風浪中,早已被拍打得銳氣全無,但求平安自保而已了。可是,以率性之真如陽明子、求“道”之切如陽明子、渴望成“圣”之陽明子,其人生沖力卻毫無衰竭之象,相反倒是躍上了求“道”之巔峰狀態,是謂“龍場悟道”。
觀賞完陽明子的展覽,我們出門,轉而進陽明洞。四周千頃良田,綠油油的莊稼,生機盎然,一望無際,之中憑空突兀隆起一座小山,名“龍岡山”,據介紹約有7萬平方米。山前一小溪繞北麓淙淙而淌,跨過五孔仿古“陽明橋”,就到了小山上。曲徑通幽,竹木繁盛,鳥兒穿梭般飛來飛去,唧唧喳喳叫個不停。行至半山腰,忽見一天生奇洞,名“東洞”,高約4米,深約40米,寬窄不等,足可容納百余人。洞口四周藤蘿環繞,綠樹成蔭,洞檐上刻有明萬歷十七年(1589年)三月貴州宣慰使安國亨書“陽明先生遺愛處”;洞口左壁則刻有清道光十年(1830年)修文知縣龐霖書的“奇境”二字;更耐人尋味的是,在洞頂上鐫刻有“陽明小洞天”五個不怎么規則的字,仔細一瞧,原來是1903年日本高山公通、金子新太郎、岡山源六與清廷宗親來探訪王陽明悟道之處留下的。我們一行悠游四處,細細品味這里的一草一木一石一洞,希望跨越500年的時空間隔,與陽明子作精神上的對接。
史載,陽明子千里迢迢初到龍場,發現龍場驛完全毀壞,根本無處容身。他們主仆四人在驛站南一公里處的小孤山下尋到一洞穴,就近結一茅房暫時居住。陽陽子有詩《初至龍場無所止結草庵而居之》,內云:“草庵不及肩,旅倦體方適。開棘自成籬,土階漫無級。迎風亦蕭疏,漏雨易補緝。靈漱響朝湍,深林凝暮色。”條件之艱苦,生活之不易,真是令人感慨萬千。不過,陽明子何等人也?他很快適應了環境,從者皆病,唯他安康。于是,他又是采薪煮粥照顧仆從,又是歌詩彈曲來活躍氣氛。更重要的是,他身攜一本《易經》,一有空便進洞百般研習,并從《易》中悟出“精粗一,內外翕,視險若夷,而不知其夷之為厄也”的道理。也就是說,人生旅程,有平坦亦有險灘;有高潮亦有低谷。眼前的這些艱難終會過去,以未來之世事的變化來堅定現時承受苦難的信心與決心。陽明子于是嘆道:“嗟乎,此古之君子所以甘囚奴,亡拘幽,而不知其老之將至也夫!吾知所以終吾身矣。”困厄囚拘皆無足道哉,陽明子“玩易”而獲得放松身心的精神資糧,故而從者皆病,他卻安然無事。
我在“東洞”中尋到一塊巨石坐下,游目于洞頂各式奇形怪狀的懸石,一邊想著,陽明子當年住在此處時肯定也坐過這兒,心中不禁泛起一種與“圣賢”同在的誠惶誠恐的感覺。取出剛剛在陽明園中購得的《王陽明在龍場》(修文縣地方志辦公室編,2002年版)一書,翻開便見“第二章,玩易悟道”,內寫道:王陽明“在玩易窩中,忽一日中夜頓悟‘格物致知’之旨,始知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即‘心即理’之道,以此奠定了他心學理論的基礎,史稱‘龍場悟道’。玩易窩也就成為陽明心學的發祥地”。這樣說來,我現在坐于其中的“東洞”還不是陽明先生悟道處?
這讓我吃驚,也泛起絲絲遺憾。不過,盡信書不如無書。仔細想想,我對此又有點懷疑。一者,見諸于《年譜》、《傳習錄》及陽明弟子的記載,從未說過悟道之事發生在“玩易窩”。其次,陽明先生撰《玩易窩記》,若有悟道這樣重要的事情,一定會大加描繪,為何只字不提?三者,這本書并沒有提供任何直接的證據說明王陽明悟道是在“玩易窩”內。我覺得地方史的撰寫者可能主要是根據后人尋跡“玩易窩”所寫的詩詞來判定的,如清雍正年間修文縣教諭王觀撰詩,其中有云:“尋得一窩幽且深,日坐其中玩羲理。豁然一旦悟良知,近取諸生自得師。”這里明確指出,陽明先生悟良知之悟是在玩易窩。但明萬歷十八年(1590年)貴州宣慰使安國亨來參訪時撰的詩則是:“夷居游尋古洞宜,先賢曾此動遐思。云深長護當年碣,猶似先生玩易時。”詩內并不認為陽明悟道是在“玩易窩”。一般而言,與陽明子生活年代越接近者當知道得更清楚一些,我寧信安國亨先生而不信王觀先生。其四,根據比較確鑿的史料,陽明子是明正德三年春三月到謫所,于小孤山(今修文縣城南郊吳家灣與毛栗園之間)下搭草棚棲身,并在“玩易窩”內讀《易》的;僅約三個月后的夏天,他與仆人就都遷居到龍岡山的東洞了,并賦《始得東洞遂為陽明小洞天》詩三首,其一云:“古洞荒僻,虛設疑相待。披菜歷風磴,移居快幽塏。營炊就巖竇,放榻依石壘。穹窒旋薰塞,夷坎仍灑掃。卷帙漫堆列,樽壺動光彩。夷居信何陋,恬淡意方在。豈不桑梓懷?素位聊無悔。”可見,東洞成了陽明子和仆人所有活動與生活的地方。后來在當地百姓的幫助下,修筑了二間茅屋和草亭,陽明分別取名“何陋軒”、“賓陽堂”和“君子亭”,如今已全部修復,古色古香,剛才我們還在內小憩一番,觀賞四處的美景。陽明之學淵博似海,四方諸生聞風來求教者甚多,于是,陽明又在洞中正式創辦了“龍岡書院”。可見,一直到陽明子離黔赴廬陵任知縣的近三年中,他一直居住在此處。按一般常理推之,陽明剛到龍場,什么都沒有安頓好,困難重重,首先要解決怎樣活下去的問題,物質上的生活靠其集糧、“采蕨”,積極地取得當地夷人的幫助;而精神的支柱則在“玩易”,以未來前景光明來鼓舞自己和仆人。這兩點應該說已在“玩易窩”居住的三個月中基本上解決了。而在居“陽明小洞天”期間,一些基本的生活保障已完成,各種社會地位也確定了,才可能有時間、有精力去深入求學,也才可能真正去“悟道”。其五,王陽明自搬到東洞之后,曾寫有一首名《溪水》的詩,內云:“溪石何落落,溪水何泠泠。坐石弄溪水,欣然濯我纓。溪水清見底,照我白發生。年華若流水,一去不回停。悠悠百年內,吾道終何成!”已進東洞仍嘆“吾道終何成”,說明在這之前其還未“悟道”則明矣。其六,陽明子“龍場悟道”最大的特色在“自得”,非由經典為得“道”之手段與途徑,又怎能由“玩易”來“悟道”呢?由這六條,我覺得可以基本確定陽明子“龍場悟道”絕非在居于“玩易窩”期間,而肯定是住在“陽明小洞天”之后的事。

想至此,我不禁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有些得意忘形了。東洞仍是東洞,我怎么就覺得光線突然更亮了?一石、一彎、一小洞等等,都泛起縷縷幽幽的神圣之光。我再起身游走四處,撫之摩之玩之品之,腦海中頓時閃現出陽明子當年在此“悟道”的幕幕場景。
千圣皆過影,良知仍吾師
想明白了以上的道理,眼前的洞穴似乎又不一樣了,這些曲折的小洞,塊塊猙獰的巨石,都有可能是陽明子悟道之場所。從已知的史料來看,關于陽明子“龍場悟道”,主要有以下三條記載:
其一,陽明子自道:“昔謫官龍場,居夷處困,動心忍性之余,證諸‘六經’‘四子’,洞然無復可疑。獨與朱子之說,有相牾,恒疚于心。”
其二,黃綰在陽明子逝后6年撰成的《陽明先生行狀》中云:“瑾欲害公之意未已。公于一切得失榮辱皆能超脫,唯生死一念,尚不能遣于心,乃為石槨,自誓曰:‘吾今唯俟死而已,他復何計?’日夜端居默坐,澄心精慮,只求諸靜一之中。”
其三,又29年之后完成的《年譜》中則記載為:“時瑾憾未已,自計得失榮辱皆能超脫,唯生死一念尚覺未化,乃為石槨自誓曰:‘吾唯俟命而已!’日夜端居澄默,以求靜一;久之,胸中灑灑。而從者皆病,自析薪取水作糜飼之;又恐其懷抑憂,則與歌詩;又不悅,復調越曲,雜以詼笑,始能忘其為疾病夷狄患也。因念‘圣人處此,更有何道?’忽中夜大悟格物致知之旨,寤寐中若有人語之者,不覺呼躍,從者皆驚。始知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誤也。乃默記‘五經’之言證之,莫不吻合,因著《五經臆說》。”

從文獻學的角度而言,黃綰親炙陽明之教較早,且從友朋轉為師徒關系,對陽明生平之了解當超過其他諸生,因此他的《行狀》內容當更接近于王陽明在龍場的真實場景。黃綰也許正是在與陽明子講習的過程中,聽到其親口所述在貴陽龍場悟道時的情景,所以才在《行狀》中做如上的記述。
我又坐在了一塊巨石上,細細咀嚼這三段史料,覺得陽明“龍場悟道”實有三個階段:一是超越功名利祿之求;二是突破“生死之念”;三是徹悟“格物致知之旨”。
當人沉溺于世俗之功名利祿、忘乎所以地追求感性快樂時,可能會抑制或窒息“生死之念”。此時的陽明子,一者經過30余年的苦苦追尋,已從佛老歸于“圣學”,又從小立志成“圣賢”,故對世俗功名和感性享樂早已看破和超越;二者他貶謫龍場之后,物質生活幾乎降到最低點,根本無得無失、無名無譽可言。人到此空空落落之時,一種“生死之念”當會油然而生;但一個人若時時擔憂生死,則難以去“悟道”。原因很簡單,當人覺得死亡將臨,誰還會去想別的?誰還能想別的?生與死是每一個人一生中所遭遇的最艱難的問題,陽明子當然也不例外,所以,黃綰稱其“不能遣于心”。
“龍場悟道”之關鍵在于,陽明子“生死之念”的“念”之內容到底是什么?從當時的具體情景來看,首先,陽明子思想深處涌現出的應該是“懼死戀生之念”。陽明子在此之前,已遭遇到“三死難”,而謫居龍場之后,劉瑾謀害于他的陰謀并未停止,加之“蟲毒瘴癘”的肆虐,死亡的陰影一直籠罩于其上。正處于“四死難”之中的陽明子,由生之死對他而言,并不是一種未來的可能性,而是實實在在近在眼前的確定性。這也許已讓孝子的陽明子白天黑夜思想斗爭激烈無比,求生之意盎然,懼死之念如影隨形揮之不去,這就是陽明子做一石棺相伴,并下決心“吾今唯俟死而已”的意思所在。其次,陽明子在“懼死戀生之念”涌現的同時,也許間或會產生“求死解脫之念”,亦即人為結束自我生命的想法。謫居龍場,對陽明子來說其人生似乎已步入了絕境:外有追殺者,前程已斷送,舉目無親,生活也難以為繼,即便英武豪邁如陽明子也涌現出“他復何計”的念頭。一般而言,人處此絕境,又無改善的可能,產生放棄生命的想法是自然的。
“懼死戀生之念”和“求死解脫之念”相反卻相成,不是共時而是歷時地糾纏在陽明子的腦海中,讓他思緒如潮,無法安身。所以,他才自為“石槨”,發誓“吾唯俟死而已”:或等待來加害者取其性命;或等待自己命該喪之時的降臨,反正是無所謂了。這是一般處于生死絕境者常常流露出的生死態度,可也正是陽明子下定決心“俟死”,生死置之度外后,才將世間的一切全都放下了,于是,他得以真正進入到“悟道”之狀態中。
我想,在“龍場悟道”的過程中,應該說陽明子先是從一般人皆持有的“宿命”出發進入到“俟死”的狀態,后則逐漸地能將“天”所涵蘊的萬物流行發育之條理,轉化為人間的人倫道德之準則,就由知“天命”進入到“俟命”的狀態了。也即是把外在客體“天”與內在主體“人”貫通為一,陽明子于是從內外相合的“天之命”獲得了踐履人倫道德的堅定性,從而也獲得了面對死亡的坦然態度,是謂“盡性至命之學”,終于突破了“生死念頭”。于是,從感性的物質欲求到精神的名譽榮辱,再到生死之念等外在的世俗之想法、追求皆放下,陽明子也就進入到真正的悟道階段了,即“胸中灑灑”之妙不可言的狀態。而陽明子當時悟得的“道”是什么呢?應該是:只要自明本心就可以解決一切人生困厄,完成道德人格的建樹矗立,止于至善;也可以化解“生死之念”,這就叫做“吾性自足,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誤也”。
這樣,當人們通過自明本心之良知達到“天理”之本體境界后,借助于本體之無限而超越了生死之大限,亦即所謂“仁者渾然與天地萬物同體”,那么,“懼死戀生之念”也就消弭于無形;再者,當人們的良知“和融瑩徹,充塞流行”之際,自然會為人們現世的人生構建出社會擔當及倫理責任,如此,人們“求死解脫之念”也將消失殆盡。
至此,陽明子可謂徹上徹下、徹里徹外,無所不知,無所不通,無所不能,無不“從心所欲而不逾”,怎不中夜“呼躍”,讓“從者皆驚”呢?可見,“龍場悟道”之悟,突破“生死之念”是個中的關鍵,而“良知”之心性本體的構建又成為陽明子離開貴州龍場之后接受新的人生挑戰的無窮無盡之精神資源。
我立起出洞,天邊晚霞片片絲絲,流光溢彩,鮮艷奪目,一輪紅日正緩緩下沉。我突然又想起在明正德十四年(1519年),陽明子在吉安起兵試圖平宸濠叛亂,但兵微將少,形勢十分危急,他毅然引兵西進,而將家屬留于吉安府衙內,聚柴薪于四周,命衛士說:“兵敗即縱火,毋為賊辱。”這充分烘托出陽明子“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的英雄氣概,而且還是其踐履殺身成仁、舍生取義、士可殺不可辱之儒家生死價值觀的最好表現。
觀陽明子一生,真是命運多舛。不過,禍兮福之所倚,他九死一生,卻成就了不世之功。嘉靖七年(1528年)十月,陽明病歸,“將屬壙,家童問何囑。公曰:‘他無所念,平生學問方才見得數分,未能與吾黨共成之,為可恨耳!’遂逝”。生死不動于心,唯憂學之不明,陽明子之死真是驚天地泣鬼神。
我們離開東洞,下山岡,取道回貴陽。看著漸行漸遠的“陽明小洞天”,可謂是一步三回首。我想,陽明子的“龍場悟道”,從“俟死”到“俟命”,擺脫了“生死之念”,終則大悟“良知”之旨,這一過程明白無誤地告訴現代人:超越世俗之“生死之念”對提升人生境界、開顯精神領域、獲得人生新發展是多么的重要。人的“生死之念”確如陽明子所說,是從“生身命根上帶來,故不易去”,只要是一個正常的人,都會有“懼死戀生之念”;而且若處在某種特別艱難的人生狀態時,也會產生“求死解脫之念”。要擺脫這二者,就需要人們在人生過程中,去建構人生之形上本體,只有從精神上回歸這一形上本體,人們才會在“萬物一體”的本體性存在中,獲得生死一如的體認,才能從根本上超越“生死之念”,既不恐懼死亡之迫近,亦因構建出具體現世的人生之責任而摒棄求死(自殺)的念頭。值此之時、亦僅當此時,人們便可躍上一個全新的人生境界,獲得廣闊的人生天地,并由超越生死的大智慧而得到人生的大成功。
(作者單位:江西師范大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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