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壽康寧慕白傅 高情厚誼敦鄉(xiāng)風

在宋代，以宴飲唱和為主要內容的文人雅集非常盛行，幾乎成為士大夫群體日常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集會主題多種多樣，如中秋、重陽等節(jié)日的文酒詩會，同年、同官、同鄉(xiāng)的聚會等，而年高德劭的老人閑官也有專門的聚會，通稱為“怡老會”。

所謂怡老會，即是退休官員為怡情適性所舉行的群體集會活動，最早開始于唐武宗會昌五年（845年），時白居易74歲，以刑部尚書致仕，在洛陽履道里第為“九老會”。《新唐書·白居易傳》云：

嘗與胡杲、吉、鄭據、劉真、盧真、張渾、狄兼謨、盧貞燕集，皆高年不仕者，人慕之，繪為“九老圖”。

其中秘書監(jiān)狄兼謨、河南尹盧貞以年未七十，雖與會而不及列，故一稱“七老會”。關于此次集會，白居易有詩云：“七人五百七十歲，拖紫紆朱垂白須。手里無金莫嗟嘆，樽中有酒且歡娛。詩吟兩句神還王，酒飲三杯氣尚粗。巍峨狂歌教婢拍，婆娑醉舞遣孫扶。天年高過二疏傅，人數多于四皓圖。除卻三山五天竺，人間此會更應無。”（白居易《胡吉鄭劉盧張等六賢皆多年壽予亦次焉偶于弊居合成尚齒之會七老相顧既醉甚歡靜而思之此會稀有因成七言六韻以記之傳好事者》，《全唐詩》卷四六○）此外還有題畫之《九老圖詩》。

白居易的老人閑官聚會在唐代不見繼踵者，宋人卻紛紛效仿，雖冠以九老會、五老會、同甲會、真率會等不同名稱，但卻具有相同的怡老性質。

據歐陽光《宋元詩社研究叢稿》梳理統(tǒng)計，僅北宋怡老會就有李的汴京九老會（未舉行），徐佑的蘇州九老會，馬尋的吳興六老會，杜衍的睢陽五老會，章岵的蘇州九老會，文彥博的洛陽五老會、耆英會和同甲會，司馬光的洛陽真率會等九會（參見歐陽光著：《宋元詩社研究叢稿》，廣東高等教育出版社），為其所疏漏的還有：楊咸章與任杰、楊損之、楊武仲的“四老會”（《樊安寺內浣溪四老唱和詩并序》，見《全宋詩》卷六八九），孔嗣宗等在洛陽的“窮九老會”（文彥博：《前朔憲孔嗣宗太博過孟云近于洛下結窮九老會凡職事稍重生事稍豐者不得與會其宴集之式率稱其名其事誠可嘉尚其語多資噱因作小詩以記之亦以見河南士人有名教之樂簡貪薄之風輒錄呈留守宣徽聊資解頤》，《全宋詩》卷二七六）等。各會集次又多少不等，如蘇州章岵任內至少有元豐四年“九老會”和元豐八年“十老會”兩次集會，文彥博洛陽耆英會參與者十三人次第為會，司馬光洛陽真率會亦舉行過不止一次，每次參加者略有出入。

還有更多老人閑官的聚會不以怡老會為名，而其實質與怡老會無異，如石中立退休后，與“中大夫程公浚、吏公瑜”，“龐眉鶴發(fā)，安車相往還。燕喜賡唱，里人敬之，號‘三卿’”（呂陶：《中大夫致仕石公墓志銘》，《凈德集》卷二二）；又“正獻公守潁時，趙康靖公概自南京訪歐陽公于潁，與公二人會，燕于歐陽公第，因其名堂曰‘會老’。后公守河陽，司馬文正公、范忠文公自洛來訪，因名所館曰‘禮賢’。是二會皆有歌詩樂語盛傳人世”（［宋］呂希哲：《呂氏雜記》卷上）。茲不盡舉。

怡老會是閑官老人們?yōu)榱烁玫叵硎苜x老歸閑的逸趣而舉行的，而在傳統(tǒng)觀念中，高年耆壽是國之祥瑞、太平的象征，耆年聚會更是一方希闊之盛事，故這項活動也是士大夫們?yōu)樾闹邪倌瓴挥龅氖⑹厘\上添花。此外，無論仕宦，還是鄉(xiāng)居，士大夫始終以推行儒家倫理教化為職責，即使在這種頤養(yǎng)天年的結社中，仍有推行儒家禮儀的教化意義。如司馬光“真率會”約定每會“果實不過三，肴饌不過五品，酒則無算”（《呂氏雜記》卷下），“文潞公求附名于其間，溫公為其貴顯而弗納”（丁傳靖：《宋人軼事外編》卷九），故范純仁賦詩云：“賢者規(guī)模眾所尊，屏除外飾貴全真。盍簪既屢宜從簡，為具雖疏不愧貧。免事獻酬修末節(jié)，都將誠實奉嘉賓。豈惟同志欣相照，清約尤能化后人。”（范純仁：《和文太師真率會》，《全宋詩》卷六二四）文彥博也認為孔嗣宗等“窮九老會”可以彰顯“河南士人有名教之樂、簡貪薄之風”。每當須眉皓白、衣冠甚偉的老人宴集于名園古剎、水竹林亭之時，人們隨而觀之，自然產生一種“敦契誼、崇齒德，暢洇郁，而示鄉(xiāng)人以禮也”的表率作用。

幾乎歷次怡老會上產生的詩作或后人的追敘都指出集會動機是“思繼白少傅九老之會”，“慕唐白樂天九老會”，“繼會昌洛中故事，作九老會”。從集會的參與主體來看，都是閑官老人；相處方式亦“用洛中舊俗，序齒不尚官”；集會的主要活動都是詩酒唱和，吟醉相歡，有的怡老會還步趨白居易九老會，將集會老人形于圖畫；怡老會詩作的氣味、主旨甚至詞句表達與白詩頗為相似，一般首敘年壽，次稱勛德，再抒閑適之情，如“五老會”杜衍詩云：“五人四百有余歲，俱稱分曹與掛冠。”“同甲會”文彥博詩曰：“四人三百二十歲，況是同生丙午年。招得梁園為賦客，合成商嶺采芝仙。”所有怡老會的參與者都表達了與白居易相同的感受—“此會從來誠未有”，希望它會 “高名千古映湖山”。此外為集會詩歌所作之序和筆記對怡老會事跡的記載也都詳細羅列參與者姓名、官爵、年齡，贊美集會參加者德壽俱高，以為真乃太平盛事，足以傳之后世。可見宋代怡老會完全是對白居易“九老會”亦步亦趨的模仿。

為什么白居易“九老會”在宋代會引起歆羨，被群起效仿？它說明北宋文人士大夫群體對白居易“九老會”傳達的價值觀非常認同和接受。

從地理位置上看，怡老會多在洛陽和江南蘇、杭一帶舉行，這些都是與白居易頗有淵源的所在。閑官老人的居處和怡老會舉行地點的共同特點是：“謂近隔城市，謂遠非山林。”因為“山林多寂寞，都市太奔忙。不似安車老，優(yōu)游適四方”（范純仁：《和王太中游樂述懷》，《全宋詩》卷六二二），這正是接受了白居易的“中隱”思想，所謂“大隱住朝市，小隱入丘樊。丘樊太冷落，朝市太囂喧。不如作中隱，隱在留司官。似出復似處，非忙亦非閑”（白居易《中隱》，《全唐詩》卷四四五）。參加集會的退休大臣、地方縉紳生活優(yōu)裕，家世殷實，其杯酒光景、吟醉相歡的生活作風和境遇與白居易晚年很接近，思想上也與白居易樂天知命、知足保和的人生旨趣有相通之處。

怡老會的參加者們希望這樣的集會能“以聲詩流詠播于無窮”，“愿憑繪事永傳看”，不為別的，是相信他們這樣集于一身的富貴、賢德和高壽亦是眾人所艷羨的，怡老會好比一朵福祿壽三喜并蒂的富麗繁花，將在眾人艷羨的目光和傳說中永生。事實證明的確如此。如杜衍睢陽“五老會”上所繪《睢陽五老圖》，除五老本人之外，在北宋得到歐陽修、晏殊、范仲淹、胡瑗、邵雍、蘇頌、蘇軾、張商英等18人的次韻題詠，南宋則有朱熹、張貴謨等人的題詠。人們觀看《九老圖》、《五老圖》或其他怡老會畫圖時，想象著文人官僚福壽康寧的理想人生歷程，不由地引發(fā)出由衷的傾慕之情。怡老會上的留影不僅是畫像而已，它還是所有學而優(yōu)則仕者憧憬的人生藍圖。

宋代怡老會的盛行也鮮明體現了自唐代以來即出現的文人集會重心不斷下移的趨勢，無論是集會地點，還是參與主體的身份都顯示了這一特點。這些次數既多、影響又大的怡老集會都在洛陽、睢陽、吳興、蘇州等地方舉行，參與集會的文人群體身為閑官、致仕官員或鄉(xiāng)紳，共同特點是離開京城政治中心，與朝政事物疏離，處于在野狀態(tài)。舉行怡老會最多的洛陽，在熙寧、元豐年間，成為這類文人士大夫群體聚集的中心，如退休的文彥博、富弼、范鎮(zhèn)，被冷落的司馬光、范純仁，當地賢達邵雍、二程等，他們表面過著“相逢各白首，共坐多清談”的優(yōu)哉游哉的生活，卻也關心著朝廷，內心不乏要對朝政發(fā)揮影響力的強烈愿望，只不過因為神宗和王安石決心變法，使他們暫時失去了發(fā)言權，其狀態(tài)正是白居易所說的“似出復似處，非忙亦非閑”。因此“洛中士大夫賢而老自逸者”的集會不僅是高壽、賢德、富貴的花開滿堂，也是與中央朝廷相對的在野文人士大夫群體整合思想、文化、政治資源的重要場合。

再從章岵蘇州九老會、十老會的參加者來看，他們有的是致仕后僑寄蘇州之衣冠，有的是世代居吳之縉紳。這些人因姻戚、同年、師生、好友等關系在當地形成一個群體，相互之間交往密切，如元絳與程師孟“交契最密，又同還里第”，章岵亦“平昔僚舊”，和洛陽士大夫群體一樣，他們上與朝廷、下與民間都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其能量與影響力是每一個在職的地方官員甚至朝廷都不能輕視的。

由此看來，以集會參與者的高貴身份和高情逸趣為人艷羨的宋代怡老會其實不僅僅是老人閑官悠游唱和、以相娛樂的聚會，同時也是這一文人士大夫群體透過各個層面進行人際交往、互通信息、交流思想，從而對地方風俗甚至朝廷政治發(fā)生影響的功能場合。

怡老會在宋代的盛行有它獨特的政治背景、時代風氣和物質條件。宋朝開國后，為鞏固統(tǒng)治，不久即“杯酒釋兵權”，太祖命石守信等“多集金帛，歌兒舞女終其天年”，主觀上雖是為了鞏固皇位采取的措施，客觀上，卻在某種程度上成為對一種極娛心態(tài)的提倡和鼓勵。又終宋之朝，實行文治，太宗、真宗而下到南宋，皇帝亦多好文藝，喜游宴，故朝廷曲宴游賞極多，蔚然成風，可想而知。

不管集會如何簡樸從事，總是需要一定的物質條件支持的，從大背景來看，宋代比前代經濟更加發(fā)達，城市和工商業(yè)繁榮，民間富庶，物質享受十分豐富，《東京夢華錄》、《武林舊事》等多種筆記都有記載。就集會參與者本身而言，宋朝對文臣士大夫十分優(yōu)遇，不但官俸比較優(yōu)厚，且大臣致仕后能夠以領宮觀的名義繼續(xù)得到俸祿，這又為怡老會的常常舉行提供了物質保障。

總之，整個宋朝雖有外患，但國內始終維持了穩(wěn)定的政治和社會環(huán)境，文人階層處境較為寬松，這使得他們有閑暇、有財力、能夠心理輕松地進行群體娛樂休閑活動，怡老會盛行就是突出現象之一。而宋代“怡老會”在倫理、政治、心理、文化等方面的深層內涵和影響還是值得今天的我們繼續(xù)探索、領悟乃至借鑒的。

（作者單位：江漢大學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