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最近,德國的考古學家發現了三個精雕細刻的象牙微雕:一只小鳥、一個馬頭和一個獅人,都是用遠古時代的猛犸象牙雕刻而成的,每個微雕的高度都不超過2.5厘米,雕刻技藝高超、手法精湛,水鳥身上的羽毛以及馬頭上的嘴、鼻和眼睛都雕刻得非常精細,令人拍案叫絕。其年代可以追溯到三萬年到三萬三千年前的智人活動時期,堪稱迄今為止所發現的世界上最古老的藝術品。而在我們的中學課本里,有一篇耳熟能詳的《核舟記》,它是明人魏學的代表作品,載錄于《虞初新志》。魏氏此文記明末常熟微雕名家王叔遠所雕核舟“東坡游赤壁”,在小小的核桃殼上,“通計一舟,為人五,為窗八,為篷、為楫、為爐、為壺、為手卷、為念珠各一,對聯題名并篆文,為字共三十有四”,艙門可開闔自如,其人物神態逼真,時人譽之為“鬼公”,魏氏也嘆為觀止:“嘻,技亦靈怪矣哉!”此文堪稱一篇晚明微雕藝術的詠嘆!
微雕又稱米雕、細刻,有牙刻、竹刻、發刻之分。這種雕刻,是在米?;蛎琢4笮〉南笱榔?、竹片甚至在直徑數毫米的頭發絲上,鏤刻書畫詩詞等內容,是中國傳統工藝美術品中最精細的一門藝術。根據史料記載和考古發現,我國微雕歷史悠久,微型工藝(雕刻、書畫)肇始于三千多年前的西周。在當時的甲骨殘片上,就發現了用5倍放大鏡才能看得清楚的卜辭,這是中國微雕、也是中國精微藝術文化的肇始。但是此后直至唐宋以前,各種史籍筆記有關這方面工藝和事跡的記載寥若晨星,甚至在明以前,微型工藝也難以作為一種藝術門類登上大雅之堂。

明代末年,微型工藝才開始盛于江南一帶。為什么是江南,特別是蘇州、揚州一帶最終集微雕工藝之大成呢?這與當地層出不窮的人才群體、雄厚的經濟基礎和精致的文化風尚息息相關。
首先,從藝術誕生的人才和物質基礎上來看,明代是工藝美術日趨發達的時期,在雕刻藝術方面涌現出了許多名匠,玉雕、漆雕、竹雕、犀角雕等佳作紛呈,優良材質越來越供不應求,這迫使工匠們惜材如金,作品向小型化發展,原來不起眼的材質,如橄欖核、桃核、杏核、櫻桃核、楊梅核等果核以及核桃殼等,也像象牙、獸骨、印石等一樣,被因材施藝,做成扇墜、念珠、朝珠等飾品;在工藝上也不斷成熟,一批天才能匠脫穎而出。據王世禎《觚不觚錄》載:“今吾吳中陸子剛之治玉,鮑天成之治犀,朱碧山之治銀,趙良璧之治錫,馬勛治扇,周治治商嵌及歙嵌,呂愛山治金、王小溪治瑪瑙、蔣抱云治銅,皆比常價再倍。”《核舟記》中的主人公王叔遠更“能以徑寸之木,為宮室、器皿、人物以致鳥獸、木石,罔不因勢象形,各具情態”。
其次,明代中晚期,江南地區的商品經濟空前發達,催生了一大批資產雄厚的商賈。由于缺少家學的浸養,導致他們無法體味老莊的逍遙、仙子的飄逸或者文士的淡雅,審美情趣明顯有別于文人雅士,更多保留著平直的市井情趣和生活情調,對于藝術的理解不外奇巧怪異的事物。他們雖急于附庸風雅,卻又缺乏對古玩字畫的辨別和鑒賞能力,便轉而尋求當代名家的精品,民間工藝名匠因而乘勢直上,異軍突起,引發了一股“時玩熱”。精美的微雕作品身價極高,如清初蘇州杜士元的桃核雕“東坡游赤壁”價值高達白銀50兩;于謙后裔、清末揚州名匠于碩擅扇骨微刻,他能在一指寬的扇骨上刻字30行,他還喜作象牙微刻,方寸之間能容納萬字之多,要用20倍放大鏡才能看清,這在當時是絕無僅有的。杜氏和于氏因為進行了前無古人的成功創新,先后成為收藏家追捧的“概念股”。

再者,明代以后,文學藝術方面崇尚性靈,滿足于精細小品;生存方式方面提倡介于隱逸和出世之間的生命欲望凸現和個性弘揚,這些變化體現在民間工藝方面,那種宏大的、壯觀的大作品已經不再受寵,而“納須彌于芥子”的微型工藝,則開始在藝術市場上大行其道。文人名士與微雕工匠之間也能夠拋開陳見惺惺相惜,如清初宋起鳳曾寫小品文名篇《核工記》,就記錄了江南名匠所雕唐代詩人張繼《楓橋夜泊》詩意:“計人凡七,僧四、客一、童一、卒一;宮室器具凡九,城一、樓一、招提一、浮屠一、舟一、閣一、爐灶一、鐘鼓各一;景凡七,山、水、林木、灘石四,星、月、燈火三;而人事如傳更、報曉、候門、夜歸、隱幾、煎茶,統為六。各殊致殊意,且并其愁苦、寒懼、疑思諸態,俱一一肖之?!弊詈螅问吓陌附薪^道:“語云‘納須彌于芥子’,殆謂是歟?”《嘉慶蘇州府志·堅瓠集》也記載了微雕匠人吳縣沈君玉的事跡:“以橄欖核雕跎子一枚,棕帽胡須,直身,兼有補綴,手持一扇,扇有詩四句。”
同時,隨著江蘇地區資本主義經濟的萌芽,對外經濟文化交流不斷擴大,西方先進的科技文明不斷傳入,又為微雕技藝的提高和創新提供了重要的技術保障。以往創作者僅僅通過高超的技能和意念來進行繪畫雕刻,其精細程度是受到一定限制的,同時,觀者欣賞起來也不甚方便。據王世禎《池北偶談》和屈大均《廣東新語》載,自明代中期至清初,放大鏡、顯微鏡等儀器已經漸漸隨著傳教士的東來而流播到國內。這些先進工具仿佛為微雕工匠的思路和技藝插上了飛翔的翅膀,創造力得以在藝術天地里任意馳騁,也給微雕工藝品的收藏者和鑒賞家們安上了一副深入微雕世界的探頭,微型工藝開始步入突飛猛進的發展和興盛階段。清末微雕名家吳岳用微刻工藝大量制作印石邊款,其題材大多取自《古文觀止》中的名篇,在一方印石四周往往刻有數百上千字,不但筆畫細如蠶絲,而且具有深厚的筆力和藝術性,連文人雅士都對這樣的作品贊不絕口,吳岳因之譽滿京師。蘇州藝人徐鴻則以能在寸許象牙上雕刻葫蘆和桃核而著稱,其所雕葫蘆蒂一旦開啟,“則細鏈數寸垂出,獼猴三五綴其上……細如飯粒,連續不斷,莫能尋其湊合之痕”。微雕工藝成熟后,以蘇州微雕為代表。蘇州張毓基所刻的《楓橋夜泊》詩和《蘭亭序》象牙米刻,字跡清晰,筆法蒼勁,令人嘆為觀止。

微雕藝術在深厚文化土壤的滋養和代代才人的渲染下,逐漸擺脫匠氣,散發著不凡的文化風韻,成為當時情調頗為高雅、浪漫,令人愛不釋手的成人“童話”和“玩具”。出生于光緒二十八年(1902年)的揚州人黃漢侯,是一個有著深厚書畫學養的微雕藝人,尤擅淺刻,以模仿歷代名家書法見長,能在方寸牙板上刻千字,“猶如原作,不失書家矩”。民國21年(1932年),黃在上海舉辦個人作品展,書法名家沙孟海見其所刻《赤壁賦》贊曰:“核桃能為赤壁舟,由來妙手集揚州。欲求毫發無遺憾,鐵筆今推黃漢侯。”黃漢侯還鐫刻蘇東坡體《金剛經》扇骨贈國學大師章太炎,章驚為絕藝,譽其藝為“銀鉤鐵劃,玉振金聲”。黃還擅長竹刻,如同用毛筆在紙上寫字一樣自如。葉恭綽稱贊他“高人合與山有素,老子能為竹寫真”。七七事變前,日本駐華大使曾對他說:“先生如此高藝,何不東流,敝國正缺此種人才。”他當即以“我故土難離”為由婉言謝絕??谷諔馉幤陂g,他不愿自己的作品為日本侵略軍所攫取,停止了對外刻字。
除了微型雕刻之外,微型藝術還包括微書、微畫等。王世禎《池北偶談》稱,江陰人鄧彰甫能在一寸見方的材料上書曹植的千古名賦《洛神賦》,書法韻味濃厚,還能在一粒米上書絕句一首。吳縣王朝忠竟能在芝麻上書寫十數字,亦令人叫絕。

上世紀80年代,微雕工藝曾經回光返照,有過一段光鮮的歷史,甚至有人將最先進的電子顯微鏡都用上了,引起轟動,可謂極盡科技輔助之能事。但是,再先進的技術、再高明的技藝,在陷入單調而空虛的機器美學之后,也會走上不可阻擋的沒落之路。因為,把玩和品味需要定力和修養,需要內斂而豐富的情感,而隨著社會風氣日趨浮躁,加之微雕題材多古舊,無法適應現代人的審美情趣,創作群體和受眾雙方均如潮水般退卻,往日那種亦雅亦俗的藝術情調,細密恭謹的生活態度,早已隨著東坡孤舟一去不返了。于是乎,“為一個沒有時間做夢的世界提供夢想”,成為我們這個時代永遠的企盼和夢想。
(作者單位:江蘇地方志編輯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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