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燒拔”是日語音譯,指蕎麥面條。日本人大多喜歡吃“燒拔”,一般酒家,除各式酒菜外,大抵供應“燒拔”,面條店自不用說,日本更有掛“燒拔”招牌,主要供應燒拔之店,路邊流動燒拔攤,更是隨處可見。日本人吃燒拔,獨多講究,每用綠茶和面,使燒拔呈淺綠之色,瑩瑩可愛。又常置于日人獨具的方形屜上,看著便覺清淡雅潔,然后蘸特別的作料食用,這是冷吃。燒拔也可熱食,熱食燒拔大抵是原色,一般或放湯或炒食,炒食的燒拔類似中國的炒面。日本的炒燒拔,用油較少,色澤要比中國炒面淡一些。日本超市也供應半熟的燒拔或“方便燒拔”,我在日本時,常買來食用,覺得既便利又好吃。
日本人喜歡食燒拔,除了它味道美、營養好、益健康外,還因為它原是節俗食物,如中國人春節吃餃子、元宵吃湯圓等類食品一樣,日本人除夕之夜必吃“燒拔”,以此祝愿親朋幸福長壽。喬遷屬于喜事,日本人也喜歡在喬遷時送鄰人蕎麥面條。
除夕用燒拔,于江戶時代開始流行,其起源主要有兩說:一說日本的金箔師傅,常用燒拔面團沾起飛落的金箔,于是日本人將燒拔與聚集金銀聯系起來,以之為吉利;另一說因燒拔面可做得又細又長,正可象征人間之長壽。
日本種植和食用蕎麥的歷史悠久,奈良時代,蕎麥就作為救荒作物受到重視。蕎麥從播種到收獲不超過兩個半月,一年可收獲兩至三次。味道最美的是秋蕎麥,一般七八月份下種,十月收獲。開始時,日本人除去蕎麥之表皮,將它與米混煮,稱“燒拔飯”。后來人們逐漸知道將蕎麥磨成粉,和水做成“燒拔團子”。寬永年間(1624~1644年),訪問東大寺的朝鮮僧人元珍,始教人用小麥粉混和蕎麥粉,做成蕎麥面條,比例大體是小麥粉二,蕎麥粉八,做成的面叫“二八燒拔”。
元祿初期(1690年前后),日本點心師開始做細長條燒拔面。大約在亨保末期(18世紀30年代),江戶開出了最初的蕎麥面店。后來,日本的蕎麥面店越開越多,到19世紀60年代,已經有3700余家蕎麥面店,于是燒拔成了日本庶民的常食之物。日本人對蕎麥面的制作可說是精益求精,很多店家都有自己獨特的配方(如加入米粉、小麥粉等),而配方往往保密。
現在在日本,燒拔最正規、最雅致的吃法還是放在屜內冷吃,這樣的燒拔讓我想起中國古代的所謂“冷淘”。“冷淘”是一種冷面,杜甫《槐葉冷淘》詩云:
青青高槐葉,采掇付中廚。新面來近市,汁滓宛相俱。入鼎資過熟,加餐愁欲無。碧鮮俱照箸,香飯兼苞蘆。經齒冷于雪,勸人投此珠。
這首詩的意思為:高高的槐樹長滿青青的槐葉,采摘下來拿到廚房,買來新上市的面粉,將槐葉的汁液揉面做成面條,然后放在鍋中煮熟,吃上這樣的美味還有什么愁呢,那面條通體鮮綠,加上還有香米飯和蘆筍,吃在嘴里感到比雪還涼……
這種“冷淘”,用槐葉和面做成,綠瑩瑩的,且有一種獨特的槐葉香味。放入滾水中煮熟后,再放入冰水或井水中,然后撈出冷吃,所以杜甫要說“經齒冷于雪”了。
用植物葉子的汁液和面做“冷淘”,不限于槐葉,也有用甘菊的,這樣做成的冷淘就叫“甘菊冷淘”。宋詩人王禹就有《甘菊冷淘》詩曰:
淮南地甚暖,甘菊生籬根。長芽觸土膏,小葉弄晴暾。采采忽盈把,洗去朝露痕。俸面新且細,溲攝如玉墩。隨刀落銀鏤,煮投寒泉盆。雜此青青色,芬草敵蘭蓀……
此詩將“甘菊冷淘”的做法及特色交代得清清楚楚,我懷疑王禹或親自參與了制作,他對那色香味俱全的“甘菊冷淘”的欣賞之情也曲曲傳出。
宋及以后的很多詩人都詠過冷淘,陸游《春日雜題》之四:“佳哉冷淘時,槐芽雜豚肩?!泵餍煳肌洞号d》之六:“柳色未黃寒食過,槐芽初綠冷淘香?!笨梢?,從宋代始,冷淘就有可能作為春天珍貴的時節食品而受到普遍重視了。冷淘作為食品中的一種珍品,可以從黃庭堅下面一段話中看出,據宋人趙令《侯鯖錄》:
黃魯直云:爛煮同州羊羔,沃以杏酪(杏仁粥),食之以匕不以箸,抹南京面,作槐葉冷淘,糝(混和)以襄邑熟豬肉,炊共城香稻,用吳人松江之鱸。既飽,以康王谷簾泉,烹曾坑(茶名)斗品。少焉,臥北窗下,使人誦東坡赤壁前、后賦,亦足少快。
清代京城,冷淘成為夏至的節俗食品。潘榮陛《帝京歲時紀勝》記載:
夏至大祀方澤,乃國之大典。京師于是日家家俱食冷淘面,即俗說過水面是也,乃都門之美品。向曾詢及各省游歷友人,咸以京師冷淘面爽口適宜,天下無比。
也就是說,到了清代,冷淘面已成了百姓普遍食用的美味了,至少在都城北京是如此。
中國的“冷淘”是否曾對日本的“燒拔”有過影響,這很難考證。但面作為一種食品,是從中國傳入日本的,則是日本人也承認的。日本著名的博物學家青木正兒所著《中華名物考》,有“切面”條,認為唐代切面已相當流行,他引中國古文獻說:
例如唐代的《云仙雜記》引《河東備錄》這樣說:“(河東之)并州、代州(今山西省太原及代縣)人,喜嗜面,切以吳刀,淘以洛酒,漆斗貯之,系鼓呼集老幼,自己多寡取之至飽?!边@大概是所謂“冷淘面”吧。冷淘面這個名稱在我國古時好像也使用過,因為它在《撮壤集》中有記載。這也是一種切面。切面及其他面類到了南宋時代(12、13世紀)非常流行。這是因為面適合南方人的嗜好,直到現在為止,在中華有北人愛吃餅、南人愛吃面的習慣。據《東京夢華錄》記載,北宋的首都汴梁餅店非常興隆,而據《夢粱錄》中說,南宋首都臨安面食店極為繁榮。在宋代我國的留學僧去南方者多,所以可以認為切面法可能是由他們傳過來的。
青木正兒先生是非常博雅的學者,他的話自然可以相信,因此說日本“燒拔”的制作受到中國“冷淘面”的某些影響或許是有可能的。然而日本的燒拔面,也早就有了他們自己的創造,并經無數飲食從業者多次改進,終于使之成為飲食文化中的一朵奇葩?,F全日本蕎麥面館不下七八萬家,僅東京一地就有六七千家,所制蕎麥面條,大多精美可口。
我們對日本人的這種功夫, 只能表示欣賞與佩服;同時我們對傳統的“冷淘面”的衰歇,則感到萬分的遺憾。雖說我們的蕎麥食品似乎并不少,如山西有蕎麥扒糕,天津有蕎麥涼粉,浙東有蕎麥湯餃,河北有蕎麥撥面,陜西有蕎麥碗托等;雖說我們現在還有一些地方,保留了用菠菜葉焯水,揉入面中,做成風味獨特的綠色面條的習慣,很可能是冷淘的遺風,但都遠不及日本的“燒拔”來得講究,影響更是相當有限。想到“燒拔”很可能是日本人借鑒古代中國食品而成,能不讓人憮然!槐葉冷淘、甘菊冷淘等食品及人們享用時所折射的詩意,我們的古人所追求的日常生活的藝術化,難道不令今人神往嗎?我讀古代詩文典籍,知古人于冷淘一物,曾多所措意,多所創新,反觀今日冷面的粗疏化,不覺感慨萬千。我之感慨,當然主要不是因為無法享用古代的美味,而是為我們日常生活中某些情趣與精神的缺失。我總覺得,現在物質生活富裕了,而生活的詩意反而不見了,這是很值得我們深深反思的。我想,在這一點上,我們似乎應該多學學我們的鄰人。
(作者單位:上海海關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