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貴州省黔南州獨山縣的水巖鄉(xiāng)水東村,當?shù)厮迦顺S盟Z吟唱一首古老歌謠,翻譯成漢語是這樣的:“有個老人叫陸鐸,四季居住山洞中。青石板上造文字,造得文字測吉兇。所有良辰全送人,等到自己造房時,書上已無好日子,無奈只好住洞中。若問深洞在哪里,就在水巖和水東。”陸鐸公在青石板上造的用來測吉兇的文字,被當?shù)厝朔Q為水書。
關(guān)于水書的起源,還有另外一個版本。據(jù)說陸鐸公曾和其他5人一起,被水族鄉(xiāng)親推舉到仙人山請?zhí)鞄煿珎魇谖淖帧L鞄煿屗麄兠枘∷宓貐^(qū)的飛禽走獸和用具圖樣,造出一種特殊的文字。6年后,他們學成返鄉(xiāng)。途中5人病死,只有陸鐸公歷盡艱難返回家鄉(xiāng)。他把這種文字傳給了水族的后代,這就是水書。
水書是什么
傳說畢竟是傳說,但水書卻是真真切切存在的。2006年8月我們來到貴州省黔南布依族苗族自治州首府都勻市的時候,正趕上50年州慶,為此舉辦的三大展覽之一就是“黔南水書文化展”。走進設(shè)在黔南民族師范學院校園內(nèi)的展廳,我們立刻就被水書的神秘和豐富吸引住了。
說其神秘,是因為當一本本經(jīng)過了歲月磨蝕留存下來的殘破水書擺在面前時,盡管紙面上滿是規(guī)整、清秀的方塊字,在場的觀眾卻一個字也認不出來。據(jù)介紹,不僅是外族人,即便是一般的水族人,也視水書為天書。那些似象形又似會意的文字是什么意思?那些動物、植物的圖案又代表什么?這些記載著古老文明信息的符號,實在讓觀眾好奇不已。
說其豐富,是因為展廳里的千余件水書文物精品和水書研究成果令人嘆為觀止。這樣的數(shù)量不能不讓人發(fā)出感慨:在那樣偏遠的地方,穿越了如此長久的時光隧道,歷經(jīng)天災、人禍,留下來的水書卻居然不是一兩冊的孤本,而是幾百冊上千冊的規(guī)模。據(jù)介紹,目前僅征集到的水書冊數(shù)就已經(jīng)逾萬。而且水書的載體也豐富多彩,除了手抄本之外,水族地區(qū)的碑刻、刺繡、牛角、陶瓷、木盤、印章上面,隨處可見水書的印跡。如今在遙遠偏僻的水族山寨,或許不經(jīng)意間還能在某一種載體上發(fā)現(xiàn)這種奇怪的文字。
水書究竟是什么?展覽展示:水書是迄今世界上活著的象形文字之一,是水族先民用類似甲骨文、金文的一種古老文字符號,記載水族的天文、地理、宗教、民俗、倫理、哲學、法學、美學等文化信息的古老典籍。
古文字學家們一直幻想,如果能夠找到一個古老部落的遺存,破譯那些出土文物上的神秘符號似乎就有了突破口。2003年12月,一位民間收藏家將自己20年前收藏的一只北宋早期河南臨汝窯八瓣陶瓷注碗上的10個神秘符號寄給了荔波縣檔案館,專家們的研究結(jié)果令人驚訝,這10個符號竟然是代表天干地支的水書文字。
水書的用途的確主要是占卜和祭祀,它類似于漢族的《易經(jīng)》。水書分為公開場合使用的“普通水書”—水語謂之“白書”,和隱秘場合使用的“秘籍水書”—水語謂之“黑書”。筆者數(shù)了數(shù),展廳里展示的水書涉及了農(nóng)事類、出行類、時令節(jié)慶類、歷法類、占卜類等16個種類。有一套《萬年經(jīng)鏡》,分為上、中、下三部,是清康熙年間的抄本,里面涉及了水族古代的天文、地理、社會歷史、宗教信仰、語言文學等。還有一套清乾隆年間留傳下來的水族吉祥紙牌,一共26片,每片都繪有代表吉兇的不同圖案,十分有趣。千百年來,水族人就是按照水書中有關(guān)農(nóng)事、營建、出行、婚喪等規(guī)矩條文生活著的。實際上,水書就是水族的百科全書,是水族文化的濃縮。這些古文字在今天的水族社會中,仍然具有神圣而崇高的地位,甚至目前民間還在使用。
神秘的水書先生

水書由于其怪異的文字構(gòu)造和獨特的用途,因此能讀懂、運用的人極少。這種文字的傳承主要是依靠水書先生這個特殊群體的手抄和口傳。水書先生去世后,他們用過的水書一般由后代重新抄錄然后隨葬。
筆者在荔波縣檔案館看到了幾位水書先生,他們是檔案館請來幫助破譯水書的。從外貌上看,他們與我們在城市里看到的農(nóng)民工別無二樣:曬成古銅色的皮膚,穿得褪了色的衣衫,寡言、敦厚。但他們每個人都身懷絕技,而且有著不平凡的“從業(yè)”經(jīng)歷。
65歲的蒙熙能老先生自稱大專畢業(yè),出生于水書先生世家。他的普通話在請來的這幾位水書先生中算是不錯的,且健談,所以當他放慢語速時,我們與他交流基本上沒有什么障礙。
他告訴筆者,水書的傳承主要是在家族內(nèi)部秘密進行的,而且要嚴格恪守“傳男不傳女、傳長不傳幼、傳內(nèi)不傳外”的原則。即便是男性子嗣,最后確定由誰來繼承也還是有一套嚴格規(guī)定的。不僅要測這個晚生后輩的生辰八字,還要考察他的學習能力和道德品行。蒙熙能在1957年讀初中時,被長輩們看中,開始學習水書。在學習之前,長輩帶他去拜了陸鐸公,然后按照要求背書、掌握口訣。當時主要是利用暑假的時間進行學習。在大致學完了幾本書后,就可以為族人測算了。測算時要一視同仁,為每一家測算都必須認真,不得敷衍了事。而且不能主動收費,不許討價還價。收錢收物、收多收少都沒有固定標準,完全由對方?jīng)Q定。“文革”期間,寨子里一些比較有名的水書先生家里都被抄沒過,許多被揪斗出來的水書先生命運也很慘。從那以后,大家唯恐避之不及,都很害怕提到水書。但是水書畢竟是祖輩們留下來的傳家寶,許多家族還是舍不得丟棄,于是一些不太為外人所知的水書先生就把家里的水書包裹起來,藏在巖洞或稻田里。目前留存下來的水書主要就是這部分。
水書的內(nèi)容,寫在紙上的文字所包含的意思還不到全部內(nèi)容的一半,大部分屬于口傳部分,要通過秘訣來解釋。在學習時,這些秘訣都需要熟練背誦,水書先生在進行測算時,一般不用翻書,或者簡單地看兩眼,主要是通過口訣和自己的領(lǐng)悟進行釋說。水書是屬于家族的,而且“天機不可泄”,所以即便每一家水書上的符號一樣,所承載的內(nèi)容也并不完全相同,并且他們相互之間也從不交流。聊到這里,蒙熙能很感謝荔波縣檔案館提供了這次機會,把各家的水書先生都請到一起,大家現(xiàn)在沒什么顧忌了,可以自由地進行學術(shù)探討。

目前健在的最年輕的水書先生要算是44歲的蒙文兵了,這一次他也被請到檔案館。我們采訪時,他一直默默地翻書、記錄,很少插話。但他畢竟是生在新社會長在新社會的水書先生,所以學習水書的經(jīng)歷一定很獨特。經(jīng)過一問一答費力的對話,我們終于從他磕磕絆絆的普通話中了解了他學習過程的大概。
蒙文兵是在上初中時跟公公(祖父)開始學習水書的,但這并不意味著他們家的家傳是隔代的。他的父親年輕時曾經(jīng)學過水書,但“文革”中遭到批判,被斗怕了,從此再也不動水書了。公公不希望水書在家族中失傳,于是開始偷偷地教孫子。蒙文兵的學習也不敢明目張膽。在學校里,每到半夜同學們都睡了,他才敢拉上窗簾點上油燈開始研究口訣,如今已經(jīng)學了27年。
水書目前主要集中在黔南州三都、荔波、獨山和都勻等四個縣市。據(jù)黔南州對這四個縣市的水書先生普查,目前健在的水書先生共有200多位,而深知水書的只有20多位,且大多到了耄耋之年。他們是目前解讀水書的唯一群體,用黔南民族師范學院梁光華院長的話說:“倒下一位水書先生就是倒下了一座水書的寶庫。”目前州里已經(jīng)給水書先生建立了檔案,并定期給他們體檢,還利用聲光電等現(xiàn)代化的方式將其解讀水書的過程記錄下來。
水書先生從原來的被指責受歧視,轉(zhuǎn)變?yōu)槿缃竦谋恢匾暿鼙Wo,他們由衷地感謝政府。我們提出與他們合影留念時,幾個人都回屋拿了一件襯衣(那種部隊戰(zhàn)士穿的軍綠襯衣)套在背心的外面。他們認為我們是政府的人,和我們合影是一件很正式隆重的事情。
對水書的搶救
早在1986年,三都水族自治縣檔案局就開始關(guān)注水書。1987年,國家檔案局首次下?lián)軐m椊?jīng)費6萬元給縣檔案局,用于征集、搶救水書,當年共征集了200余冊,但并沒有形成征集的氣候。2002年3月,水書入選《中國檔案文獻遺產(chǎn)名錄》,更大規(guī)模的水書征集活動開始在黔南州相關(guān)縣市中展開。2003~2004年,財政部、檔案局又下?lián)苋珖攸c檔案搶救補助經(jīng)費6萬元用于水書搶救,同時各級財政部門匹配下?lián)軐m椊?jīng)費45.5萬元。截至目前,全州共征集到水書13771冊,水族文字的對聯(lián)、條幅30幅,還有一些水族工藝品及圖片。
荔波縣檔案館館長姚炳烈是水族人,上個世紀60年代初出生,能說一口流利的水話,唱起水歌來更是聲情并茂,但他最初卻不知道水書為何物。2002年,姚炳烈剛調(diào)到檔案局的時候,有一天偶然從一堆舊物中翻出幾本印有奇怪文字的小冊子。他向人請教,才知道這東西就是傳說中的神秘水書。回到老家的寨子里,老人們告訴他,過去寨子里許多家都有這種水書,“文革”期間破四舊,這些東西被紅衛(wèi)兵視為封建迷信的產(chǎn)物,抄、沒、燒、毀,水書先生也被看做是牛鬼蛇神,誰家還敢留存水書?從此這東西再難見到。即便過了20多年,即便已經(jīng)走進了新世紀,但寨子里的老人仍然心有余悸,談水書色變,無人敢承認自家存有水書。面對這幾冊殘本,他們更是又搖頭又擺手,堅決否認自己認識上面的符號。老人們越是推辭,姚炳烈興趣越大,這里面值得研究的東西肯定不少。于是他用水族最隆重的禮節(jié)招待寨子里德高望重的寨老們,用水話和他們拉家常,唱山歌,終于獲得了信任,得到他們的捐贈。從2002年7月開展征集工作以來,荔波縣檔案館已從民間征集到水書原件7500冊。
為了搶救水書,黔南州制訂了工作方針:保護為主,搶救第一,合理利用,傳承發(fā)展。
水書原件由于長期散存于民間,而且在特殊歷史時期為了留存下來,許多家庭都不得不將其藏于巖洞中或埋在地下,所以破損情況十分嚴重。在荔波縣檔案館我們看到,大部分原件都有霉爛、損毀、蟲咬、褪色的現(xiàn)象,完整的很少。所以對征集進館的水書原件必須采取特殊的保護措施:首先是進行登記、消毒、烘干處理;其次制作木箱,保存那些珍貴的水書原件。檔案館設(shè)立了水書特藏室,進行科學管理,同時逐步對原件進行計算機掃描錄入,并刻錄成光盤。
為了破譯水書,荔波縣檔案館這次請了6位水書先生住館翻譯,目前他們已經(jīng)干了三個月,一個月回鄉(xiāng)下家中一次,每天工作8小時,一天一個人平均能看6~7冊。但他們畢竟都上了年紀了,長時間閱讀,頭昏腦漲,精力不夠用。70歲的潘老平先生不認識漢字,漢話說得也很有限。他從15歲開始學水書,非常精通。他說,每天這樣干很累,但為了國家,為了農(nóng)民,一定要堅持把水書整理出來,因為水書中有很多關(guān)于農(nóng)事的經(jīng)驗。
目前水書先生所做的工作,是進行年代、類別和內(nèi)容的初步鑒定,然后分類、填表、翻譯。據(jù)介紹,荔波縣檔案館已經(jīng)著錄鑒定了1516冊,發(fā)現(xiàn)其中有清代各個時期傳下來的水書,以及明代的手抄本、木刻本8冊。另外一個重要收獲就是,在縣檔案館現(xiàn)存的水書中,發(fā)現(xiàn)共有水族古文字800多個,加上異體字,大約有1400多個。到目前為止,業(yè)已完成翻譯的有《亥子丑卷》(1~2卷)、《春寅卷》、《九星預測卷》、《營造卷》、《婚嫁卷》等31冊(卷),有待出版發(fā)行。
搶救水書日漸成為黔南州的一件大事。2003年,荔波縣人大代表提出《關(guān)于搶救整理開發(fā)利用民族古老文字—水書,并申報為世界文化遺產(chǎn)》的議案,政協(xié)委員也將水書的搶救征集作為提案內(nèi)容。2005年7月,三都縣人大制訂了《三都水族自治縣水書保護辦法》。《黔南州水書保護辦法》和《黔南州命名水書傳承人認定標準》等管理規(guī)定正在草擬之中。力爭將水書申報為《世界記憶名錄》和《世界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名錄》的工作也正在加緊進行。
為了將水書這種古老文字傳承下去,黔南州計劃要編寫《水書初識讀本教材》和《水書字典》,在黔南民族師范學院設(shè)立水書研究機構(gòu),學報上開辟“民族文化研究”專欄,刊載水書研究論文。州里還專門制訂了搶救水書的五年計劃。
水書的整理、研究工作的日益活躍,似乎讓我們重回很久以前的水族社會,找到了一條與水族先人對話的渠道。
(作者單位:中國檔案雜志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