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廢名 早期小說 生命悲劇 生存困境
摘要:本文重新闡釋廢名被稱為“田園小說”的早期創作,認為平淡沖和的生命形態和文體風格只是創作的表象,表現生命的沉重與悲哀,才是廢名早期創作的貫穿性主題。吟詠生命之悲使廢名直探生存的某些困境,也令作品具有斑駁悲涼的底蘊。
學界常用歌頌人性美好、風格清新淡雅的田園小說概括廢名《竹林的故事》《浣衣母》和《河上柳》等早期創作。但筆者以為,平淡沖和的生命形態和文體風格,只是創作的表象。廢名在小說中更試圖揭橥的是生命的沉重與悲哀。吟詠生命之悲是廢名創作這些“田園小說”的共同緣起,也作為一種內置性的背景不時在作品中凝重地隱現,它更是貫穿性主題,構成廢名前期創作的內在傾向和根本特性。
一
作為京派作家的開山,廢名同樣深情地關注著人的生存狀態,創作所反映的人生內容亦多為純樸的人性和人情之美。譬如自小就隱忍懂事,長大依然如故的表妹柚子(《柚子》);經歷喪夫失子之痛,卻仍舊“溫和慈悲”地做著“公共的母親”的李媽(《浣衣母》);淑靜淡然地面對父親去世后困頓生活的三姑娘(《竹林的故事》);因為“衙門口的禁令”而失業,只能砍掉與自己相依為命的柳樹去還酒店陳欠的陳老爹(《河上柳》)……其人心人事被刻意詩化和雅化,而這樣拙樸堅韌的人生樣式以及決定他們如此行為的價值取向,也使這些鄉野之人看上去確乎無愧于美好人性典范的稱號。
然而必須思慮,廢名的文思,最終是否僅停頓在樹立美好人性典范這一意義層面?固然,比之現代中國作家剖析審視人生時常常駐留的政治經濟層面,倫理道德的層面已經顯示出某種不同,并且也可能在某些方面達到對人生世相更為深入通透的解讀,但我們還是應該繼續追問某種可能性——對于人生和世界,廢名是否還有更終極的叩問?因為往往“表面是清晰明了的謊言,背后卻是晦澀難懂的真相”①,要真正實現透過現象看本質,須在不同層面上不斷去偽存真,才可能最終接近事物的本真。同樣,文學研究中把捉剝離“背后的真相”也具有決定性意義——唯其如此,精準理解人物形象、深入探究作家創作特質等研究目標才能真正實現。
那么,落實到廢名,他作品中更深層的“背后的真相”是什么?又是什么動因,促使作家不斷以文學的形式引領讀者發現“真相”?廢名深刻地體驗到,在這些原始美好人生形式的背后,其實充滿艱辛和悲哀。他們的生存是一出生命悲劇:美好建筑在苦難之上,二者相輔相成、如影隨形。將問題再行深挖,廢名吟詠生命之悲,在很大程度上又總是來自于他所發現的一個無法解決的問題:超乎常人的高尚行為與作為普通人正常要求的低層次欲求之間,常常發生不可調和的矛盾。它使廢名所鐘愛的人物的生存往往成為悲劇,即便他們的思想行為無不符合美好人性的規范;這一矛盾同時也成為小說的精神核體,并從根本上奠定了文本中回環不去的凝重哀音。
二
不妨具體觀之。
就像浣衣母李媽,小說中的人們和后來的讀者,更傾向于看到和肯定的常是她的堅韌(多次面對生死離散而依然溫和)、善良(收留需要幫助的人即便是擾民的兵士),她也確因本性的寬容和樂于助人而贏得許多人的尊敬;但很少有人愿意深思,尊敬背后,李媽為她的美好品質付出了多少沉重而又難言的代價?
事情的發展很快就證明,美好的代價常會是苦難:“倘若落在任何人身上,談笑幾句也就罷了”的事情,正因為李媽的善良、本分,使她一個五十歲的浣衣母、一個歷經磨難的女人對于生活最自然、最卑微也是最現實的要求——“靠”個漢子過日子——才會在“受盡了全城的尊敬,年紀又這么高”的無形的貞節牌坊上撞得粉碎。又因為李媽原來“公共的母親”的口碑,甚至包括曾經受惠于李媽的王媽才會“嘆惜而又有點愉快地”咀嚼她的故事,李媽也一變而為“城外的老虎”,終又歸于原來的寂寞和孤苦,更加一無所有。
廢名的寫作沒有只留在導人向善的層面,分析也就必須深入。必須強調的還有,對李媽故事的書寫中固然包含著廢名對封建倫理道德觀念的批判,但作者的用意顯然并不完全在此。因為小說同時也指出,李媽之外的普通百姓,并不受多少腐朽觀念的束縛,明顯的是,村中別人守寡就很少能守到終了,出現這種情況,大家也只是“談笑幾句”。排除這一點,小說的中心和重心就漸漸清晰——李媽不同于別人之處,是她以特出的美好品質贏得“全城的尊敬”,于是,生命不同層面之間的追求,獲得他人認可甚至是尊敬的需求與生存基本需求(李媽因為那漢子而短暫地“過著未曾經驗的安逸了”)之間形成矛盾,而事實上,李媽在這兩者之間!擇哪一端,都會以另一端作為代價,都不能得到快樂和滿足,這注定了李媽的悲劇——不論她怎么!擇,都只會背負苦難生存。
但人生總要!擇,李媽最終!擇放棄漢子,懷存盼子歸鄉這一虛妄的希望,繼續守著那無形的貞節牌坊。這一!擇暴露出了更大的悲劇:對于人性美好的追求反倒成了實現人性正常需要的最大障礙。甚至可以說,廢名對李媽美好人性的敘寫也只是鋪墊,對美好所付出代價的進一步追問才是最后目的。因而,作家的思考才是終極的、可貴的。這無疑也使小說更具深度,更呈現出某種復雜的、思辨的色彩。
同樣,三姑娘沉靜美好的個性,也以生命的辛酸和悲苦為代價。
三姑娘越是乖巧勤敏,就越是會將父親早逝和生活艱難的生存現實凸現出來:她拒絕在賽龍燈的火燭下“現一現那黑然而美的瓜子模樣的面龐”,但能“很習慣”地種菜賣菜、謀生度日;幼時在父親身邊“非常的害羞而又愛笑”,現在卻能熟練自如又不失端莊地應對顧客的玩笑;甚至,“我”說“只望三姑娘將來碰一個好姑爺”,這對未來的許愿,也只會更加觸目地標示出這個好姑娘現在承受的重壓……這些都以一種相反相成的方式指出,三姑娘美好生命的背后,是悲哀和沉重。可以說,父親的去世和生活的艱難,始終都是形成三姑娘美好性格最基本的前提和最凝重的背景。
竹林下三姑娘生活的瑣碎片斷,會喚起讀者對她莊嚴努力活下去的敬意,對頑強生長的生命之美的敬意。但細細分析,有敬意是因為三姑娘承受了太多別人無法承受的苦難。這正像母女倆的勤敏使竹林“綠得可愛”,其實,竹林多興旺,就意味著她們的勞作多繁重。家事興旺的背后對應著的可能是孤兒寡母在精神和物質兩個層面的血肉模糊的求生過程。同理,三姑娘有多美好,苦難就有多沉重。因此,如果研究者只是從中讀出人性的美好這一層面,卻視而不見與美好唇齒相依的苦難和作者面對這一生存悖論的深重哀傷,那么這種解讀只能是買櫝還珠,甚至還會是居高臨下的風景把玩和欣賞。廢名自己為《竹林的故事》作序時強調,“我愿讀者從他們當中理出我的哀愁”②,此言不虛——三姑娘人生命運的悲劇性,才應是小說的中心。悲憫之外,作家的哀愁還來自于直指生活卻又無法排解的矛盾:莊嚴美好居然與悲哀如此緊密地糾纏而不可分。
陳老爹“向來是最熱鬧沒有”,如今卻“再沒有法子賺錢買酒”。但即便糊口的職業被禁,他還是不愿賒欠酒賬。萬般無奈想到伐樹度日。柳樹倒下后,老爹“直望到天上去了”——他什么都沒有了,不只是職業和妻子。
這里,陳老爹的頗具古風,不只體現為古雅自足的生活方式,更體現在敢作敢當的精神氣質上。即使是由于衙門口的禁令這樣的“不可抗力”讓他半年失業、生計難以維系,也決定要遵循古訓,還上陳欠。陳老爹讓人尊敬,然而,代價是亡妻的遺物,河上柳。
河上柳對老爹的生存異乎尋常的重要——小說用大量的篇幅寫老爹半年來在柳樹腳下異常的沉默,以及他在沉默中由[前的柳樹引出的對往事的回想——“駝子媽媽手植的楊柳”見證了那么多他和亡妻相互取暖度過的“許多許多的歲月”和珍貴的生活點滴,它就長在老爹的生命里,時時喚起他溫暖的記憶。人和樹的相互依存使得即使樹被大水淹了,都“最使得老爹傷心”,那么,把它砍掉帶來的心靈創痛有多深就完全可以想象。
因此,無論砍還是不砍,對老爹都是問題,實際上,任何一個!擇的后果他都無法承擔。這個熱鬧的人大半年的沉默皆因此而起。最終,老爹的!擇是道義,然而,精神層面失去寄托同樣令老爹處于無地彷徨的生存處境。美好與悲哀再次糾纏不清,貫穿在這看似簡單的以樹抵債的故事中,難于進行絕對的評判,使小說顯露出某種斑駁的、格外參差的面貌。
三
上面所析三篇小說都是廢名“田園小說”的代表作。但因其形制短小,所涉也是小人小事,加之又是廢名早期創作,研究者往往不夠重視,有時甚至存在闡釋歧路或是闡釋深度不夠之弊。實際上,這些小說不僅自身意味深長,帶給我們的思考也是深長的。
這首先是,廢名本人在文學史敘述中的形象問題。作為京派作家的開山,加之后來參禪打坐的經歷,廢名給人的印象往往是隱逸的、超然于現實的。但正如周作人言:“馮君的小說我并不覺得是逃避現實的。他所描寫的不是什么大悲劇大喜劇,只是平凡人的平凡生活——這卻正是現實。”③并且,廢名曾宣稱:“在文藝上,凡是本著悲哀或同情來表現卑賤者的作品,我都喜歡。”④通過分析可以認定,廢名“并不逃避現實”, 而是一直實踐他關注卑賤者的諾言。而且,即使關注凡人小事,也從情感寄托與生活現實這樣生命生存的物質和精神的兩個層面入手,具備觀照生命的整體性[光。而其“悲哀或同情”的[光,則源于他對隱藏在細碎的生活事件和看似美好的生命形態背面充滿艱難和血淚的生存真相的深刻理解與同情。從根本上說,這些直指某些生存悖論的小說,是對于生命和生存看似平淡,實則沉郁的嘆息。廢名以他直面生存真相的務實姿態與穿透力,深深地扎根于中國的鄉土大地上。
其次,廢名自己相信:“凡是美麗都是附帶著哀音的,這又是一份哲學,我們所不可不知的。”⑤這一觀念一直貫徹在他的創作中。返觀文本不難發現,廢名在每一個生活細節中感受、關注生命的美好和沉重,生命的悲情,既形成文本的張力,也是貫穿所有生活片斷的中心線。這悲情也使廢名的小說凝淀著低徊、彌漫著哀傷。生命之悲的底蘊,使廢名的小說清新而不單薄,綺麗卻有風骨,即便是有意制造的或詼諧或克制的氣氛中,也還能引發讀者對于生命的深深悵惘。在此意義上,僅僅以“田園小說”、“鄉土小說”概括它,是不是小看了它?而清新淡雅的“田園小說”這樣的界說,也是載不動這許多愁的。
第三,廢名發現和書寫“凡美麗都附帶哀音”這一人生矛盾,把捉到了人類生存的某些困境,具有普遍性。無論在何時何地,作為常人難以達到的道德修養,李媽們的品質都會得到尊重,然而,人們往往忽略的是這些優秀品質對個體的嚴酷要求,不追問他們付出的代價是什么。必須說明的是,只有個體意識到美好品質須付出代價并且愿意和能夠承擔,才是真正意義上的美好,否則那只是混沌。也正是在此意義上,顯示出作家思想的現實性、深刻性和超越性。
最后需要指出的是,我們歷來都習慣于按取材和形制將作品分為大制作和小文章,前者無疑更吸引人的[球。但作為作家的精神創造,任何“小”說都不小。“小”的只可能是研究者采取的角度和讀解時所居的層面。對廢名這樣從思想發現和形式實驗方面都具獨立精神發展到“光榮的寂寥”⑥的作家來說,解讀方式尤其重要——是否會出現這種情況:他的小說中充盈著某種難以企及的精神,而在某方面貧乏的研究者,卻還試圖用老生常談的概念和體系,闡述著他的思想?而且還必須意識到,“批評標準本身在表明作家實際藝術成就的特征時,很可能是遠遠不夠的”⑦——倘若如此,這就不僅是廢名的悲哀,更是研究者的悲哀,而重讀的意義、可能和動力,也就正在于此。
(責任編輯:趙紅玉)
基金項目:內蒙古大學青年科學基金《京派小說形態研究》,項目編號HB0613.
作者簡介:崔榮,文學博士,內蒙古大學人文學院漢語系講師。研究方向為中國現當代文學。
① 米蘭#8226;昆德拉:《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上海譯文出版社,2003年版,第78頁#65377;
② 廢名:《竹林的故事#8226;自序》,《竹林的故事》,北京新潮社,1925年版#65377;
③ 周作人:《竹林的故事#8226;序》,《語絲》48期,1925年10月#65377;
④ 馮文炳:《吶喊》(雜感?雪,《晨報副刊》,1924年4月13日#65377;
⑤ 廢名:《林庚同朱英誕的新詩》,《論新詩及其他》,遼寧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173頁#65377;
⑥ 李健吾:《畫夢錄——何其芳先生作》,《咀華集》,人民文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113頁#65377;
⑦ (美)韋勒克#65380;沃倫:《文學理論》,三聯書店,1984年版,第155頁#653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