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文軒的長篇小說《天瓢》的發(fā)表,不論對于當代文壇還是對于他個人來說,都具有著獨特的地位。在他一貫所堅持的純美的古典主義少年小說之后,《天瓢》在很多方面與他此前的小說有著一些不一樣的地方。小說所擴展開來的一個人一生的歷史,加上大量的性愛描寫,還有那些具有神秘氣息和自然之力的隱語,都使得這部才面世不久的小說引起了相當?shù)年P(guān)注。而在這部彌漫著鮮明曹文軒氣質(zhì)的小說中,在繞過眾多爭論探討的焦點之外,《天瓢》在眾多方面卻體現(xiàn)出一種“二元性”。也正是這種“二元性”在深層次上使得小說充滿了解讀和思索的潛力。
一、兒童與成人的互滲
曹文軒的小說歷來以兒童和少年為描寫對象,除了一些精巧的短篇之外,真正跨越年齡的局限去如此大手筆地描寫一個人一生的小說,《天瓢》還是第一次。而這種跨越,是否真正脫離了執(zhí)著于少年故事的那個曹文軒?在作者這個有所突破的嘗試中,有關(guān)于“兒童”和“成人”的敘述是否帶有一些別樣的特質(zhì)?兒童與成人相互滲透,這里所說的互滲,暗示著多層的含義,既有小說文本的所指,同時也有文本外的意義。對小說中的人物來講,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兒童在很多情況下充滿了類似于成人的敏感與早慧。比如在開頭描寫到杜元潮與采芹的初次見面,對三四歲的孩子來說,曹文軒用他的一種詩人的同時也是成人的回溯的筆觸讓兩個孩子的行動蒙上了某種書面的色彩:“小女孩忽然抱緊了炳嫂的脖子,并將臉藏到了炳嫂的臉旁。杜元潮用手緊緊揪住父親的褲子,卻還在望著那個小女孩。”世界在兩個孩子的對視中模糊了,而他們的行動和[神也無一不在泄露著他們此刻豐富的心思。曹文軒非常善于運用這種勾描之法,活畫出生動而縝密的孩童的內(nèi)心。之后包括對于杜元潮和邱子東以及采芹三個孩子之間微妙的親疏關(guān)系的變化,更是充滿了成人的敏感和忖度。在那個年齡的孩子內(nèi)心中不無屬于他們自己的思想認知,但曹文軒無疑加重了一種成人的氣息,從而讓他筆下的孩子們更因內(nèi)心的豐富而充滿了個性的魅力。正像那些愛動的孩子往往大大咧咧一樣,曹文軒筆下的孩子更多一種安靜的足以侵入人心靈的某種氣質(zhì),而這點,在他以前的創(chuàng)作中也有相同的情況,像《草房子》中的桑桑,《紅瓦》中的林冰,他們往往特別善于察言觀色,善于在細微的變化中調(diào)整著自我與世界的平衡。而從這點來看,有關(guān)于曹文軒小說是
否為純正兒童文學的爭論也不無道理,因為他的小說不論就人物還是就筆法,相較于其他一些兒童作品來說,的確少了一些更加純正的兒童氣息。
而滲透的另一個文本體現(xiàn),則是成人意識不斷對孩童歲月的回溯。小說中最震撼人心的就是年老的邱子東走進杜元潮為采芹所置辦的那幢房子的一幕,里面收集了采芹小時候家里所有的珍貴的家具和用品,這些濃縮了杜元潮深刻記憶的家什,無一不是他對于屬于過去歲月純真情感的一種緬懷。為采芹,也為自己。在小說中,杜元潮經(jīng)常性地回憶到過去的一些場景:下雨天兩個赤裸的躲在樹下的孩子、那個有著紅痣的胸脯、還有采芹那如河蚌張開的私處,同時還有一些物品也在時時刻刻提醒著他屬于他和采芹的那段純真美好的童年記憶:那個兩人一起寫字的書案還有那個華麗的黃梨木六柱式架子床。而杜元潮對于邱子東的一生的壓制,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也是他童年不平等記憶的一種發(fā)泄。于是,小說在結(jié)構(gòu)上就有了雙重的軌跡,一面是人物的成長和故事的]變,而潛在里則是人物因追尋回憶而不由自主地左右了自我和故事發(fā)展的方向。曹文軒在作品中所流露出的懷舊情結(jié)與作家本人有著極大的情感共鳴,所以從這點上也許能解釋上面他在兒童文學中定位模糊的原因:與其說他的寫作姿態(tài)是在面對兒童,倒不如說他是在面對自己。兒童與成人的互滲表明了在超越了少年小說年齡界限的《天瓢》,依然在某些方面纏繞于孩子、童年、少年和回憶這些具有鮮明曹氏印記的標識。而這點,也許是曹文軒在寫作上的立足特質(zhì),但或者也是他因性格決定而走不出的心理定勢。
二、陽春白雪和下里巴人
這里所說的陽春白)和下里巴人是從美學的角度上來講的。一個是充滿了優(yōu)雅和現(xiàn)代氣息的美,一個是帶有著原始和自然氣息的原生態(tài)之美。在《天瓢》中,在這個無時無刻不用審美的[睛來看待事物的作家的筆下,我們可以看到他對于美、對于不同事物所秉承的兩種不同的審美尺度,而在這兩種美的較量中,我們也可以由此洞察到作家的某些潛在的心理。
首先從對女性的審美判斷來看,我們可以看到大量的有關(guān)于作者所傾情的那類女性的一些共同的特質(zhì)。比如寫采芹:“這個小女孩長得極為清秀,頭發(fā)不算濃密,偏稀,并微微發(fā)黃,襯得她格外的清秀。”“采芹畢竟是在優(yōu)裕的、寵愛有加的環(huán)境中長大的,接下來的磨難與勞動的重壓,已無法改變她勻稱得無可挑剔的身材了。”對艾絨的描寫:“她給油麻地人的印象是:白、嫩、細、甜……他們還從未見到過長得如此青蔥似的女孩。”“艾絨是深知這一姿態(tài)的底蘊的。琵琶在她懷中,那張白凈的、被燈光照得更加柔和的臉,恰到好處地半隱半顯著,那番羞澀,那番氣韻,讓油麻地的男女老少氣都有點兒不敢喘了。”對譚月月的描寫:“鄉(xiāng)下女人臀大身肥,臉如銀盆,而這個譚月月,屁股小小的,翹翹的,兩腿長長的,直直的,走起路來屁股跳跳的。鄉(xiāng)下女人,雙乳倒是大,但十有八九如兩只兔子趴著,而這個譚月月的那兩只乳房,卻是尖尖的,直撐得胸前衣服繃成一條線,仿佛兩只毛茸茸的小雞在搶一條蚯蚓。”還有對那個如病西施一般的楊淑芳的描繪,也是充滿了對蒼白而憂傷的美的眷顧。在對女性的評判當中,作者不經(jīng)意流露了自己的一種帶有些“小資”情調(diào)的衡量標準。在自然而充滿了生命力的鄉(xiāng)村女性世界中,作者卻往往將目光留連于那些沒有沾染上鄉(xiāng)土氣息的干凈的、柔弱的甚至是帶著些病容的女性身上。為了這些所傾情的對象,他甚至已經(jīng)不經(jīng)意地貶低了當屬于另外一種不同的女性之美。他往往為這些女性設置一種環(huán)境:或者是從城里來的,比如艾絨和譚月月,或者是家庭富有的,比如采芹,她們可以有條件來逃避艱苦的勞作可能對她們的形象所帶來的“摧殘”,從而完美地為作者保留住那種純凈之美。而作者的這種審美潛意識不經(jīng)意的流露,也在很大程度上左右了小說中的女性形象,造成女性形象整體性格豐富性的缺乏,艾絨就是年輕一些的采芹,她們在性格上并無本質(zhì)差別的。
而從小說中的男性主人公的塑造上,我們同樣可以看出作者有著相同的傾向。描寫邱子東:“這孩子生得干干凈凈,頭發(fā)濃厚,兩[有神,嘴巴靈巧。”描寫杜元潮:“一身野氣的男孩,早已長成年輕小伙,并且是一個看上去越來越文靜的小伙。身材不高不矮,稍稍偏瘦,皮膚開始變得白凈,并且知道干凈與打扮了。頭發(fā)總是梳得一絲不茍,衣服總是一塵不染,上衣的下擺,不再露在褲子外面,而總是束進褲子里,與一般鄉(xiāng)下的人涇渭分明地區(qū)別開來。”在小說中,作者無數(shù)次地描寫了杜元潮的干凈、書生氣與油麻地人粗糙形象的巨大反差。并且在敘述中流露出明顯的欣賞和贊同。而正像徐坤在《天瓢》研討會上所說的:“感覺曹老師有自戀的傾向,作品中的杜元潮就像是曹老師自己的化身,干凈,書生氣質(zhì)。”而這種傾向與他個人的人生體驗又不可分離。有些人拿曹文軒和沈從文來對比,認為他們都執(zhí)著于鄉(xiāng)村生活的自然和人性的美好。但通過這個細節(jié),我們卻可以看出來二者在心理上完全不同的地方。曹文軒在農(nóng)村的少年經(jīng)歷某種程度上培養(yǎng)了他內(nèi)心的自信和優(yōu)勢感,同時城市在他筆下從審美角度上是被肯定的,那些文明的斯文的潔凈的人物形象不能不說是他對城市中人在某些方面的肯定,而沈從文卻正好相反,他的城市經(jīng)歷只是在強化著他潛意識中的自卑情結(jié),他對湘西的純美的歌頌與對城市現(xiàn)代文明病的批判都表明了一種逃避的心態(tài)。對于前者來講,回溯是甜蜜的重溫,而對后者來講,回溯則更多意義上是一種逃避。
所以,從審美這個角度來看,曹文軒似乎有著矛盾的情結(jié),一面是在作品中反復地書寫屬于農(nóng)村的自然風光,一面卻又希冀著他所熱愛的人物“出淤泥而不染”,盡可能地不沾染上泥土和大地的氣息,而他小說過于理想化的缺失也正體現(xiàn)在這點上。
三、極致的純美與瘋狂的性愛
當代文壇的小說創(chuàng)作充滿了暴力色情和絕望的氛圍,正如摩羅所形容的那樣,當代作家那里所共有的一種文本特征和人生情緒:冷酷、嚴峻、荒寒,叫人越讀越感到心靈發(fā)冷、發(fā)硬、發(fā)麻、發(fā)木。他認為,這樣的氣質(zhì)絕不是某幾位作家某幾部作品所獨有的氣質(zhì),而是當代文學的整體氣質(zhì)。“久而久之,你簡直不知道溫馨是什么,靈慧是什么,簡直不知道文學可以帶給你慰藉,帶給你滋潤。”曹文軒無疑是一片“破”聲中的“立”者。他所堅持的“美的力量不亞于思想的力量”也一直是他創(chuàng)作和批評的重要依據(jù)。所以他的小說一直以純美而獨步于文壇,他用他獨特的文字表達感染著讀者,如雨后優(yōu)雅的清風吹進了文壇。《天瓢》的發(fā)表,成為這位純美作家轉(zhuǎn)型的一個重要標志,雖然在小說中依然具有著山水畫般的風景描寫,依然有著詩意一般的女性和深刻的情感,但是更多批評者卻看到了小說中所充斥的大量赤裸裸的性愛的描寫。于是質(zhì)疑便開始了。但是細讀文本,你會發(fā)現(xiàn)曹文軒小說中的性愛有著超越于很多小說的地方,或者說,性愛沒有削弱其小說純美的境界,反而成為其中一個重要的構(gòu)成部分。首先因為一個貫穿始終的意象:雨。小說中很多有關(guān)于男女性愛的描寫都與“雨”的背景緊密相連。杜元潮與采芹小時候在雨中樹下赤裸裸的一幕,采芹第一次向杜元潮展露自己的身體,油麻地人在雨天里所生出的風月之事,還有杜元潮后來與采芹在雨中的船上約會的場景等,在雨的這種清涼而帶著憂傷的背景之下,性愛的畫面已經(jīng)被作者在對雨反復的描摹中隔離了,就如煙雨圖中朦朧了的身影,帶著凈化和沉悶的氣息,還有一絲的憂傷。雨不僅落在小說中的人物身上,也落在了讀者的心上,同時也淡化了傳統(tǒng)小說中涉及性的問題的低級和卑俗。而另一點便是小說中出現(xiàn)的大量的對于動物交媾場面的精細的描寫:老鼠、牛、鴿子,無名的小鳥,還有嬉戲的螢火蟲甚至是受粉時的南瓜花,我們幾乎很難在別的小說中看到如此頻繁的生物交媾的場景了。而在這個時時充滿了性與繁衍的大自然面前,性不再是一個關(guān)于低級的字[,它成為了一種自然的常態(tài),于是身處期間的人也因這點而更突出了其作為生物的自然性的一面,一切都是生命的自然規(guī)律。所以,因了雨和動物這些背景的設置,人便融入到大自然的懷抱中去,而性,也在這個過程中,因自然而自然了。在筆者看來,《天瓢》中所充斥的性的描寫不僅沒有敗壞曹文軒純美作家的名分,反而是他美文的代表,因為他將性描寫得如此美麗動人,擺脫了低級與丑陋,]繹出了一番新的境界。所以,純美和性愛有時候并不是矛盾的,他們共存的關(guān)鍵在于作家的一雙[睛,看這雙[睛是否是帶著愛與美去繪畫的。
四、個人力量與命運的碰撞
《天瓢》這篇小說塑造了一個極具個性力量的人物杜元潮,他極強的毅力和心思與他瘦弱的外表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同時也讓這個人物的形象更為鮮明。在小說中作者通過一系列的事件來襯托這個人物的深不可測的城府,他常常在一個事件尚未有任何預兆的時候就能夠充分地把握住未來的走向,比如他在朱荻洼尚未表態(tài)之時就將揭露李長望的材料念給他聽;他在兩村將要械斗之時就有預見地讓先行去處理的邱子東成為了他后來果敢的陪襯;他巧妙地借鄰村婦人之手毀了邱子東的新房從而讓他無法脫身……在這樣一個不動聲色就能輕易掌握另外一個人物命運的人面前,我們似乎能夠體會到作者所賦予他身上的某些自我理想和認同的情感。但是小說在渲染一種個人力量之外,卻在更高的層面上暗示了一種命運的力量,而這種命運的力量在小說中是以無數(shù)次出現(xiàn)的神秘現(xiàn)象和事物透露出來的。比如出現(xiàn)無數(shù)次的那匹小白駒,比如李長望在出事之夜莫名地感到的不安,比如那口漂過來又漂走的棺材;還有那暗示著不安和兇險的漫天遍野的螃蟹,包括小說的題目和對各種各樣的雨淋漓盡致的描繪都讓整個文本彌漫著一種莫名的神秘之氣。而小說中一次次被這些預兆所印證的事實更加重了個人的無力感。即使是如杜元潮般可以改變一個地方歷史、左右他人命運的人,也沒能逃脫這種命運之手的安排。于是,強大如杜元潮般的個人力量在這種命運之力面前,也顯得如此脆弱和渺小。或者說,正是這樣一個具有個人力量的人物的對照,才更加深了文本所渲染的對于命運的敬畏感。
在曹文軒的筆下,絲毫不掩蓋對于杜元潮這樣一個充滿了多元性格的人物形象的喜愛,而這種喜愛,帶著一點自戀,又帶著一點自我理想的投射。于是,作品所渲染的人力和命運之力的碰撞在某種程度上就流露出作者的一種人生情緒:一面是渴望自我實現(xiàn)的個性的張揚,陶醉于一種自我形象與氣質(zhì)的獨特定位,而另一方面,又時刻警醒著自我意志的過度泛濫,一面是飛揚,一面是約束。如果說前者是作者的一種浪漫情懷的話,那么后者就是作者的一種深刻而冷靜的人生感受。在作者堅持采用“天瓢”這個書名的同時,我們其實可以領(lǐng)會到他的小說在整個敘述上的一種俯視的姿態(tài),在萬物被天地籠罩的空間中,隨處可見的命運之手的顯現(xiàn),讓小說充滿了一種類似于宗教的氛圍。而這種對神秘現(xiàn)象和命運之力的渲染和敬畏,也提供了重讀和想象的空間,并沒有用嚴謹?shù)默F(xiàn)實將整個文本填充得密密實實,這樣也提升了小說在其他層面解讀的可能。
作為一部長篇力作,《天瓢》在很多方面都具有著可以深入思考和挖掘的潛質(zhì)。而從“二元性”的角度來說,小說已經(jīng)向我們展示了它豐富的可資探討的一些話題。不管是作品在這種“二元性”中展露的得失,還是其中所暗示出的創(chuàng)作者的心態(tài),都足以證明《天瓢》作為當代有特色的一部長篇小說所具有的價值。
(責任編輯:呂曉東)
作者簡介:齊亞敏,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博士研究生。
參考文獻:
[1]《天瓢》,曹文軒著,長江文藝出版社,2005年版。
[2] 《冷硬與荒寒:當代中國文學的根本特征》,摩羅著,《南方文壇》,1999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