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閻連科 《受活》 政治激進主義 文化保守主義。
摘要:閻連科《受活》宣稱打造中國當代文學的“狂想現實主義”,即以作家內心與靈魂為依托創造現實主義本質真實。在作家心靈深處,軍人式的政治激進主義與農民式的文化保守主義形成劇烈矛盾沖突和對決,最終文化保守主義以勝利告終宣告了文本哲學含義與作家的價值取向。
閻連科的力作《受活》引起了社會較大的反響,主要是由于作家在這新作中嘗試超越當下現實主義慣用的創作方法,試圖建立“狂想現實主義”的表現手法與思想意義。它的要訣如作家后記中所宣揚的“現實主義,與生活無關,與社會無關,與它的靈魂——‘真實’,也無多大干系,它只在與作家的內心和靈魂有關。真實不存在于生活,只存在于寫作者的內心”。現實主義于我國現、當代文壇有特殊的意義,社會主義現實主義曾經長時間起著主導和獨霸的局面。新時期以來,現實主義出現了涇渭分明的分野:一些人追逐西方新思潮而完全拋棄現實主義;另一些人在紛繁繁復令人[花繚亂的西方現代派與后現代派中脫身,回歸到原始意義的現實主義。然而,前者常陷入外來思潮中花樣百出的形式泥潭而不能自拔,后者也受縛于社會與時代的擺布而喪失主體性思考。現實主義與其他現代派都面臨著新的考驗與挑戰。
閻連科歷經鄉土文學、軍旅文學和元生存文學的嬗變過程,現實主義風格是其發家之本,也是被評論者標簽而誓愿改進的。《受活》的推出從形式上是創新,但在內容本質上卻更直觀地體現了他的精神內核:政治激進主義與文學保守主義的直接對決,以及文化保守主義的個人取向。閻連科繼承了精神領域的一貫追求,同時也促進了作品創作形式的翻新,因此說,他的《受活》達到了當代小說的一定高度。
一
政治激進主義與浪漫主義唇齒相依,通常政治激進主義以浪漫主義的超現實想法鼓舞和感染群眾以及自己。兩者的思維方式與思想本質均為主體主義,即羅蘭·斯特朗特伯格所說的“人的心智參與對現實的塑造”,因為人們經常把受到社會現實逆境擠壓而產生的反抗幻想訴諸主體情感擴張,期冀得以宣泄,抒發出深層企盼,并從此獲得現實生活的人生超越和情感體驗。然而,政治激進主義在浪漫主義基礎上利用個人主體性的擴張,以浪漫主義色彩建構烏托邦來感染其他人,從中完成政治目的。
閻連科《受活》中政治激進主義的首要代表人物是柳鷹雀,整部小說就是圍繞著他的幻想性的政治創作而推進的。首先,他富有浪漫主義的未來前景的描繪迷惑了頂頭上司,得到賞識,謀得政治利益——加官晉爵。一方面柳鷹雀給上級領導算的是經濟賬,滿足地委書記問他的“你有什么法子讓雙槐富起來?”這既是問題又是考察的需要。柳鷹雀說:“我們出一大筆錢去俄羅斯把列寧的遺體買回來,……全國全世界的人都要瘋了一樣去那山上游樂哩。一張門票五塊錢,一萬人就是五萬塊錢哩;一張門票十幾塊,……可一張門票整好一張大票?……他們(外國佬)買門票當然不能使著咱們的錢,他們用美鈔,一張門票五美鈔、十五美鈔、二十五美鈔不貴吧?……就怕這個縣富了有錢沒地兒花。”另一方面潛伏的是政治因素。柳鷹雀交出的《參考消息》中說不能保存列寧遺體的原因有二:一是經濟,二是政黨紛爭。假如在蘇聯老大哥經濟窘境之際出手購買列寧遺體也是政治美談。柳鷹雀的政治資本與經濟利益的美好設想終于打動了上級領導,使得這件事得以順利開展。
其次,柳鷹雀的政治激進主義對上鼓吹經濟與政治利益雙豐收,對下是渲染天堂般生活圖景。畢竟普通百姓就政治與經濟的宏偉意義領悟不深,體會不到,所以,活生生的美好前景的描繪與承諾是政治激進主義的常用伎倆。縣長柳鷹雀在受活莊臺上扯著喉嚨宣講、豪情滿懷地想象:“只要把列寧的遺體拉回來,放到咱們山上的紀念堂——鄉親們,父老們,到了那時候,來咱們這兒游樂的人就會比螞蟻還要多。你們在路邊賣個茶雞蛋不要說就賣兩毛錢,就是三毛、五毛、一塊都供應不及呢。你們要在路邊開個小飯館,那得一天到晚關不了門,吃飯的人像學生孩娃們放學了一樣排成隊。你們要開旅館店啥兒的,床可以臟一些,房子哪怕還漏雨,被子里的棉花哪怕是草紙,哪怕床上有虱子、跳蚤啥兒的,那住店的人打斷腿兒也是趕不絕的呢。”“我告訴你們吧,熬過去今年的苦日子,明年那天堂的日子差不多就落到你們頭上了。日頭從東天走出來,可他只照在你們家的院落和房上,外縣人家里有山有樹也有水,可沒有列寧的遺體,那日頭出來也不往那兒照,月光都不往那兒灑。”當絕術團小有建樹時,柳鷹雀又以幾何倍數給身邊干部和工作人員算賬。結論是:“我真算不過來這筆賬了呢,請你們算算吧,你們算算咱們雙槐縣到那時候一年要收入多少錢——到了那時候,問題不是出在能收入多少錢,而是有了這么多錢怎樣花出去。花出去才是難事哩。”逮住機會就以未知的光輝前景宣傳他的宏偉藍圖,反復的講]使得老百姓信以為真信心百倍,最終連他自己也相信了。
最后就是政治激進主義的自我信仰。當他面對妻子提出離婚時,完全忘記夫妻感情為上原則,陶醉于政治權力的浪漫幻想讓他忽視了其余的一切。“滿天下找不到一個幼兒園的阿姨想要跟縣長離婚的女人呢。”“有一天,我成了和列寧一樣的人物了,就是你死了也會有人給你弄個紀念碑和紀念館,這你知道不知道?”《受活》一文中柳鷹雀的妻子與秘書私通,這對柳鷹雀身邊最親密人的背叛也為他在以后政治激進主義的毀滅埋下了注腳。此外,第十一章中敘述柳鷹雀上敬仰堂的事。與其說是慶祝勝利,不如說柳鷹雀進入自己幻想,直露地暴露自己激進的政治野心。
與柳鷹雀的赤裸裸的政治激進主義相對的是茅枝婆。假如前者是正統官吏的政治激進主義,那么后者就是民間政治激進主義的代表了。茅枝婆很少公開宣講自己的政治主張來對普通大眾進行情感迷惑,盡管可能存在她的閱歷與表達的水準問題,但她始終希冀退守到“小國寡民”的世外桃源般生活。茅枝婆的立場和人生態度都是文化保守主義,然而就茅枝婆的行徑來說有政治激進主義成分:以個人主體主義為出發點,在精神王國虛幻個人理想世界,鼓動大眾為實現這個虛擬理想王國而努力,由此完成政治統治與對群眾的行為約束。總之,登上社會一定高度時所推行的治民政治中政治激進主義占據了極其重要的地位。
二
《荀子·解蔽篇》中如是說:“圣也者,盡倫者也;王也者,盡制者也;兩盡者,足以為天下極矣。故學者以圣王為師。”儒家思想長期雄霸中國思想的主流,其“內圣外王”的觀念在許多中國人頭腦中生根發?枝繁葉茂。“圣”指的是人格修養,“王”偏重于事業成就;對內則講求自我素質的提升,對外則講究建功立業。作為作品的兩大主人公茅枝婆與柳鷹雀,他們的人生價值和目標取向側重“圣”與“王”的絕對分野,即茅枝婆人生目標在于安身立命,而柳鷹雀在于政治上有所建樹;前者放棄老革命身份這一晉級事業的好基石而!擇普通生活,后者置家庭生活于不顧埋首于仕途。總之,從《受活》的整體上把握茅枝婆應該是文化保守主義立場,她基本上是作家作為柳鷹雀的政治激進主義的對立面而設置的。茅枝婆的文化保守主義表現在以下幾點:
第一,茅枝婆強烈抵制一切外來人員與外來勢力的入侵。在作品的開端,茅枝婆與柳鷹雀就發生沖突:柳鷹雀帶隊來受活村慰問受災村民,村民也對代表政府的柳鷹雀抱以種種希望。但是茅枝婆一見面就破口大罵,而且當場唾了縣長一口濃痰,縣長柳鷹雀白白吃虧,落了下風。茅枝婆和柳鷹雀素昧平生,卻從初次見面就吵到結尾,說明他們矛盾的不可調和。前者是從老一輩革命者到放棄權力的普通大眾,而后者是從普通群眾到步步高升的一方諸侯。權力的發展趨向的不同使得他們對待群眾的態度與方式也截然不同,他們結局的一死一傷也寓示著他們所代表的思想傳統的結局。同樣道理,茅枝婆對其他涉足受活莊事物的外來人員一律敵視,并盡力驅趕。如對付鄉政府的收取路款費和白棉花,她居然謾罵與解衣相辱,終償夙愿。
第二,茅枝婆在受活莊村民中享有絕對的威信,她也不想辜負莊里人的希望。在《受活》的敘述中,整個受活莊村民缺胳膊少腿的同時也丟失了腦袋——他們完全依賴茅枝婆而茅枝婆也擔當起全莊人思想的重擔。因此在這個意義上說,受活莊是“一腦主事”:茅枝婆的價值觀念也就是全莊人民的想法。“內圣強則外王弱”,茅枝婆和受活莊村民由于身體與精神的創傷而退守一隅,對外擴張的念頭斷斷不敢有,自保是他們最大的理想。當受活村民被以柳鷹雀為代表的外來勢力誘惑而離莊出來時,茅枝婆是唯一又堅決的反對者。村民們經歷了金錢被盜和被搶后才幡然醒悟,作品的結尾部分對話很有代表性:
莊人們說:“嬸,門開了。”
茅枝婆說:“我不想活了哩,你讓活人都快下山回家吧。”
莊人們說:“圓全人昨兒半夜都跑啦。嬸——是你把我們領出受活的,你得把我們領回家。”
茅枝婆說:“讓受活人都趕快回家吧。”
莊人們說:“槐花和儒妮子們……讓人家糟蹋了。”
她輕微怔一下,想了一會說:“也好呢,以后莊里人就都知道天下圓全人的怕人了,就都不會再想著出]的事情了,都會明白守在受活的好處了。”
《莊子·天下篇》云:“神何由降,明何由出,圣有所生,王有所成。”道出了中國傳統儒家思想的“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的出世與入世觀。茅枝婆受到身體和心理的創傷之后,政治上濟世救民的心思已斷,退守家園和回歸心靈自然成為她唯一的追求目標了。不管朝政不問時局,茅枝婆的文化保守主義向往原始的田園牧歌式的農耕生活。
三
《受活》結尾處寫到茅枝婆完成“退社”心愿而安然去世,受活莊村民陷入精神危機。正在此時,柳鷹雀出了車禍變成殘疾,入了受活莊。他會是另一個茅枝婆嗎?村民生活能繼續嗎?
作品沒有交代,我們只能從作品的表現與作家的一貫思想來推斷,可以得出肯定的答案。
其一,小說設置了一個特定語境:作家幾乎所有作品的發生地——耙耬山下小村莊。天是反常的天——夏天下),冬天大熱。與他以往苦難主題表現不同的是人物由具體的有個性人到屬概念的種族人的逐漸虛幻過程。《受活》中一望便知的虛幻人群——殘疾人,“聽說一個啞巴、一個盲人、一個癱子在這兒三人合戶,把日子過得宛如天堂之后,四鄰八村,乃至鄰郡、鄰縣的殘疾人便都擁了過來。瞎子、瘸子、聾子、缺胳膊短腿、斷腿的殘人們,在這兒都從老啞婦手里得到了田地、銀兩,又都過得自得其樂,成親繁衍,成了村莊”。這些殘疾人互助互愛,生活融洽,居然顯示了處處超越“圓全人”的地方:生活上豐衣足食,荒年還有糧;技藝上,受活莊和絕術團中都展示了他們高超非凡的天賦。他們生存能力超群又心地善良,但是,健康的圓全人卻呈現出完全相反的特點——工作能力不強又心[特壞,他們徒長了四肢卻丟失了最重要的社會因素即心靈。殘疾人與圓全人的形象對比中折射出作家的創作立場:人類隨著社會物質文明的突飛猛進卻相應地出現精神萎縮,精神的回歸與復古是閻連科思想的底線。
與文化保守主義相對的政治激進主義也有殘疾人意象的描述。一九零五年陳天華《論中國宜改創民主政體》中以浪漫主義的情懷抒發政治激進主義常用的通天幻想:“無目者,不能使之有明,本明而蔽之,去其蔽,斯明矣。無耳者不能使之有聰,本聰而塞之,去其塞,斯明矣。”在政治激進主義如陳天華與柳鷹雀等人[里,殘疾人完成可以在政治烏托邦社會中完全康復。在以茅枝婆為代表的文化保守主義[里,殘疾者應該遠離社會,防范其他人,才能過上桃花源般的生活。作者安排的結局是政治激進主義向文化保守主義的轉變,符合文本發展目標。
其二,閻連科長期一貫的農民鄉土意識,體現了他對當下現代文明的不滿與憎恨,回歸農耕文明是他心理長期所期盼的。這種農民意識已被評論界炒透了,本文無須贅言。此外,著名評論家雷達指出《受活》受過福克納的《我彌留之際》影響。他指的是文本結構。與其說茅枝婆發展結構和《我彌留之際》相似,不如說這兩篇作品的思想主題上更接近:都以主人公的死亡歷程來透視人生苦難。福克納于一九五零年接受諾貝爾文學獎時的講]中坦然宣稱:“我相信,人不僅能挺得住,他還能贏得勝利。人之所以不朽,不僅因為在所有生物中只有他才能發出難以忍受的聲音,而且因為他有靈魂,富有同情心、自我犧牲和忍耐的精神……作家的天職在于使人的心靈變得高尚,使他們的勇氣、榮譽感、希望、自尊心、同情心、憐憫心和自我犧牲精神——這些情操正是昔日人類的光榮——復活起來,幫助他們挺立起來。”作家以悲劇形態來凈化和陶冶讀者。
綜上所述,閻連科的《受活》中作家刻意塑造了政治激進主義與文化保守主義的類型人物形象,并且于文本結尾處完成了由政治激進主義向文化保守主義的轉化。作家不僅經歷了由寫實性的現實主義到“狂想”現實主義的技術深化和升華,而且繼承與發揚了作家的主體思想本質。
(責任編輯:呂曉東)
作者介紹:盧煒(1969-),浙江傳媒學院中文系副教授,蘇州大學文學院2003屆博士生#65377;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65377;
① 閻連科,受活[M].沈陽:春風文藝出版社, 2004, 298,20,49,28,5#65377;
② Roland N. Stromberg, European Intellectual History Since 1978. New Jersey Printice Hall, Inc. Third Edition, 1978, p50.
③ 陳天華,論中國宜改創民主政體[M].辛亥革命前十年間時論選集[C].(第二卷上冊),北京:三聯書店,1960 ,120.
④雷達專欄:長篇小說筆記之二十 閻連科《受活》[M].小說評論[J],2004(3),7.
⑤ Writers at Work, ed., Malcolm Cowley, New York: Viking Press. 1959, p1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