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柳宗元 山水詩 江山之助 幽峭
摘要:柳宗元山水詩風雖然與他的經歷、人格、精神面貌、文化修養等方面關系密切,但外界山川景物的感召襄助也是一個不可或缺的重要因素。永州、柳州一帶清幽峻峭的山水風貌對柳詩這一風格形成,有著十分重要的作用。
研究柳宗元詩的學者,多從柳宗元的家庭影響、心性趣尚、貶謫經歷等方面來探討其幽峭風格形成的淵源,這是非常有意義的研究。不過,永州、柳州一帶清幽峻峭的山水風貌對柳詩這一風格的形成,也有不可低估的作用.這方面的論文卻不曾見,筆者擬從外界山水對柳宗元山水詩幽峭風格形成的作用作一番探討,以期更全面地觀照柳宗元的詩歌。
“江山之助”論萌發于南朝山水文學蔚然興起之時,最早出現在劉勰的《文心雕龍·物色》:“屈平所以能洞監風騷之情者,抑亦江山之助乎?”這一理論揭示了審美客體江山對審美主體作家的感發作用。隨著唐宋山水文學的蓬勃興起,這一觀點逐漸被人接受,并不斷拓展深化。陸游詩:“揮毫當得江山助,不到瀟湘豈有詩”(《予使江西時以詩投政府丐湖湘一麾會召還不果偶讀舊稿有感》),便是一個顯例。李覯《遣興》詩:“境入東南處處清,不因詞客不傳名。屈平豈要江山助,卻是江山遇屈平?!笨此品?,實則與劉勰的觀點相互補充、相互發揮。東南地帶的林泉勝景,是因詞客作品而名傳天下,但是,作家作品往往受外界自然景物的觸發而創作出來,這一點是毫無疑問的,即“情以物遷,辭因情發”(《文心雕龍·物色》)。
從這個意義上說,任何作家似乎都曾得益于江山之助。但是,那些偶爾景與情會、思與境諧而尚不能形成詩人主體風格的一時佇興而寫的詩歌,卻不在本文的論列之內。我們討論柳宗元的詩歌,主要指他被貶永州、柳州時期所創作的具有“幽峭”“孤峻”風格的山水詩,而這一風格又酷似這一地帶的山水風貌。因此,這種探討就別具一番意義。
對于柳詩峻峭風格,自宋以降,詩論家多有論述,擇其要者,摘錄如下:
柳子厚學陶,其詩刻峭,束縛羈縶,無聊之意,殊可憐。(方回《桐江集》)
《西清詩話》云:柳子厚詩……迥拔流俗,至味自高。(胡仔《苕溪漁隱叢話》)
柳州之詩,孤峭嚴健,無可揀擇。(高斯得《恥堂存稿》)
柳子厚清而峭。(胡應麟《詩藪》)
余觀子厚詩似得摩詰之潔,而頗近孤峭。(賀貽孫《詩筏》)
大歷以后,詩多崇尚自然。柳子厚始一振厲……其初多務溪刻,故神峻而味冽。(賀裳《載酒園詩話》)
(柳詩)雅淡幽峭,得騷人之致。(葉矯然《龍性堂詩話》)
柳州哀怨,騷人之苗裔,幽峭處亦近是。(喬億《劍溪說詩》)
柳子厚長律,極峭茜可喜。(同上)
至于對具體詩“幽峭”、“孤峻”的評論就更多,比如對《江)》這一風格的評論竟有十條之多,此不贅引。應當說明,柳宗元詩歌的風格除幽峭、孤峻外,還有雅淡、蕭散一類。然而,綜觀柳宗元的一百六十多首詩,非常巧合的是,凡是被詩論家評為“幽峭”、“孤峻”、“刻峭”、“峻峭”等風格的往往是山水詩(也包括一些以景抒情的贈別詩),而其他幾類題材如詠物、詠史、田園、寓言等詩歌,雅淡、蕭散風格更濃一些,幽峭風格時或有之,卻不明顯。這就從另一角度證明了柳宗元山水詩風格的形成確實受益于外界山水,換句話說,山水自然本身所具有的特征對于柳宗元山水詩風的形成有重要影響。為行文方便,我們一例用“幽峭”稱之。幽者,深遠、僻靜、幽邃之謂;峭者,險峻、高峻、山勢高陡之意。當然,詩論家所說的“幽峭”、“孤峻”、“刻峭”、“峻峭”,包含了詩人的寂寞的身世、孤獨的形象、悲憤的心情、堅貞兀傲的人格等內容,甚至還包括禪宗美學的凄清、冷峭的審美內涵,以及用字用韻的奇險等等。因此,并不完全等同于外界山水的幽邃與峭拔。但是地域的荒涼僻遠與環境的清幽峻峭,必然被反映到作品中來,正如范德機所說:“善詩者,就景中寫意。”(仇兆鰲《杜詩詳注》卷十七《夜》詩后引)下面兩則材料都形象而準確地指出外界山水特點對于詩風形成的巨大作用。
山水雄險,則詩亦出以雄險;山水奇麗,則詩亦還以奇麗;山水幽峭,則詩亦幽峭;山水清遠,則詩亦肖其清遠。 (朱庭珍《筱園詩話》卷一)
游山水詩,永嘉山水主靈秀,謝康樂稱之;蜀中山水主險隘,杜工部稱之;永州山水主幽峭,柳儀曹稱之。略一轉移,失卻山川面目。(沈德潛《說詩語》卷下)
當然,詩人可以從自己的審美趣味出發對描寫的山水對象有所選擇,但是,一旦被限定在特定的山水環境中時,他就失去了選擇的自由,其詩歌風貌必然打上了特定山水環境的烙印。山川面目不同,詩歌風貌也就迥異。非務相反,山水使然。正如二謝筆下的東南形勝,王維筆下的輞川景物,岑參詩中的塞外風光,杜甫集里的隴蜀險隘,都呈現出與各自其他時間其他地點的詩歌不同的藝術風貌,是同一道理。柳宗元山水詩孤峻、幽峭的特點,雖與身世寂寞有關,但也是模山范水的結果。正如喬億所說:“永、柳山水孤峻,與永嘉、隴蜀各別,故子厚詩文,不必謝之森秀、杜之險壯,但寓目輒書,自然獨造?!保ā秳οf詩》)永州、柳州一帶,地形地貌迥異于別處。尤其是那里的山往往不是連綿起伏,而是孤然峭立,山巖裸露,怪石嶙峋。人跡罕至,則景幽邃;壁立千尺,足見其峭。柳宗元是在他人的鄙視的目光中,帶著心靈的創傷,拖著沉重的腳步,走進了永、柳之地的山水。而唯有外界的山水不分貴賤、不論窮達地接納了他。尤其是在永州時期,游山觀水成了生活的重要內容,“日與其徒,上高山,入深林,窮回溪,幽泉怪石,無遠不到”,“余既委廢于世,恒得與山水為伍”(《陪永州崔使君游宴南池序》)。在與山水的親密接觸中,對那里的山水地貌了然于心,寓目輒書,孤峻、幽峭之面目畢現。永州的山之奇峻:“凡數州之土壤,皆在衽席之下。”(《始得西山宴游記》)石之怪奇:“其嵚然相累而下者,若牛馬之飲于溪;其沖然角列而上者,若熊羆之登于山?!保ā垛掝哪柑段餍∏鹩洝罚┢渌纭伴g廁曲折,平者深黑,峻者沸白”(《袁家渴記》)的洲溪、潭渚,“亙石為底,達于兩涯……流若織文,響若操琴”(《石澗記》)的石澗,“蒙絡搖綴,參差披拂”(《小石潭記》)的草蔓等等,或峭或幽,自然獨造。明人唐順之早已指出:“永之山水,天作地藏,經幾何年,埋沒于灌莽蛇豕之區,至公始發其偉而搜剔其荒翳。公之文章,開陽闔陰,固所自得。至于縱其幽遐詭譎之觀,而邃其要渺沉郁之思,則江山不為無助。”(《荊川先生文集》卷一三)恰切說明了柳宗元游記散文中的“幽遐詭譎”的特點是得力于江山之助。其實,不獨其文如此,其詩亦然?!傲葜?,清剛獨造,詩亦如之……集中近體皆生峭之筆”(俞陛云《詩境淺說續編》)。具有“生峭”特點的不只是近體詩,古體山水詩也是如此,即注重山水的自然特征,主要表現在對千姿百態的山水作準確的描摹和傳神的刻畫。
松溪窈窕入,石棧寅緣上。蘿葛綿層甍,莓苔侵標榜。密林互對聳,絕壁儼雙敞。塹峭出蒙籠,虛嶺臨滉。稍疑地脈斷,悠若天梯往。(《法華寺石門精室三十韻》)
割如判清濁,飄若升云間。遠岫攢眾頂,澄江抱清灣。(《構法華寺西亭》)
叢林留沖飚,石礫迎飛濤。(《游南亭夜還敘志七十韻》)
高巖瞰清江,幽窟潛神蛟。(《游朝陽巖遂登西亭二十韻》)
回風一蕭瑟,林影久參差……羈禽響幽谷,寒藻舞淪漪。(《南澗中題》)
欲狀其山勢陡峭、山峰攢立,作者用“海畔尖山似劍芒”(《登柳州城寄漳汀封連四州刺史》)、“林邑東回山似戟”(《得盧衡州書因以詩寄》)、“越絕孤城千丈峰”(《柳州寄丈人周韶州》)、“霞散眾山迥”(《旦攜謝山人至愚溪》)、“千山鳥飛絕”(《江)》)等描繪,欲顯其江水之清幽怪奇,用“澄江抱清灣”(《構法華寺西亭》)、“滄波浩無窮”(《初秋夜坐贈吳武陵》)、“石礫迎飛濤”(《游南亭夜還敘志七十韻》)、“挹流敵清觴”(《游朝陽巖遂登西亭二十韻》)等來形容。柳集中還有很多類似的詩句。詩中高山、怪石、幽林、荒潭等景物多半陡然聳峙,峭傲不馴,兀然獨立,悄愴幽邃,形成一種特有的幽峭明凈風格。陳僅《竹林問答》:“游山水者,秦蜀詩學老杜,江浙詩學康樂,滇粵詩學儀曹,邊塞詩學嘉州?!?“滇粵詩學儀曹”正是指出柳詩有別于他人詩的獨特的藝術風貌。
值得注意的是,由于當時較少人為開發,永州、柳州一帶的山水環境,除了與禪宗所崇尚的凄清、冷峭境界一致之外,又與柳宗元失意的心境有著驚人的相似。因而他[中的山水不是外界景物的翻版,而是有著強烈的感傷色彩。這使得柳宗元山水詩與同樣有江山之助的謝靈運等人的詩有很大的區別。同是失意時的寄情山水,謝靈運在模山范水的摹寫中,雖然也抒發情思,但兩者并非融合無間,自然景物只是引發情志甚至是為了表達玄言的橋梁,更沒有失意的哀歌;王維雖然也曾有過政治上的挫折,但崇尚隱逸和佛老,遠離政治帶有更多的主動性,其詩多半是表現閑適心態;岑參兩次出塞,是為了實現“功名只應馬上取,真是英雄一丈夫”的人生理想,詩歌風格以奇見稱;柳詩則將主觀感情投射于山水,在凄清幽峭的環境中,更能體味人生的孤獨、荒涼與無奈。山水的幽靜峻峭與身世的寂寞相感發,呈現出孤憤、悲寂的人生況味。明代茅坤注意到了柳文的江山之助與其身世遭遇的關系:“五嶺以南,多名山削壁,清泉怪石,子厚與山川始兩相遭,非子厚之困且久,不能搜巖(之奇;非巖(之怪且幽,亦無以發子厚之文。”(《唐宋八家文鈔論例·柳柳州文鈔引卷七記》)雖著[于文章,但用來評價其柳宗元山水詩也恰如其分。
總之,詩風雖然與詩人的經歷、人格、精神面貌、文化修養等方面關系密切,但外界山川景物的感召襄助也是一個不可或缺的重要因素,尤其對于柳宗元的山水詩來說,這一作用更為凸顯。
(責任編輯:古衛紅)
作者簡介:李振中(1970-),河南確山人,文學碩士,商丘師范學院中文系講師,主攻唐宋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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