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元好問 遺民心態(tài) 夷夏 名節(jié)
摘要:元好問是金元之際作出重大歷史貢獻的人物,他的文學和史學方面的成就歷來為人稱道,但其晚年和身后卻飽受世人詬病。本文就其特殊時代下的思想行為以及文學創(chuàng)作中所呈現(xiàn)出的遺民心態(tài)展開論述,以期更加準確地認識他,科學地評價他。
遺民文學是我國文學史上特有的一種文化現(xiàn)象,尤其在南北宋、金、明四朝,由于理學的深入人心和儒家三綱五常觀念的強化,表現(xiàn)得最為明顯。面對改朝換代江山易主,一大批舊王朝的臣民百姓,無論愿不愿意,都要變成舊朝的遺民新朝的臣屬;出于對故國的依戀和文化上的認同,他們的心中或多或少都會有一些遺民心態(tài)。這種遺民心態(tài)在以承傳文化為己任的知識分子身上表現(xiàn)得最為突出。身處金元易代之際的元好問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
元好問,字裕之,號遺山,山西秀容(今山西忻州市)人。是金元之際做出重大歷史貢獻的杰出人物。本來他是一個積極用世,以救民、存史為己任,漠視流俗的奇男子,他在文學和史學方面的成就歷來為人稱道,但在金元交替天下大亂的時候,他的思想行為、文學創(chuàng)作中也體現(xiàn)出了一種較之一般文人頗為特殊的遺民心態(tài)。
首先,接受強大的蒙古政權,他的思想上有著和常人一樣難以逾越的障礙。
十二世紀初,女真族崛起于遼東,建立金國。數(shù)十年間,強悍的女真人滅遼、滅北宋,入主中原,在北中國建立了穩(wěn)定的政權。在軍事上征服中原的過程中,女真人卻遭到了另一種征服:漢文化的征服,女真人大量地接受了漢文化,尤其是儒家的思想,尊儒讀經(jīng)。不僅如此,金朝還以儒家的正統(tǒng)自居,在文化上也不把偏安的南宋放在[里,文化在這時顯示了神奇的魅力。
元好問本是鮮卑族拓跋氏的后裔,但與女真人相似,鮮卑人也在征服中原的過程中接受了中原文化,元好問已經(jīng)高度漢化,身上幾乎找不出一點鮮卑人的影子。在濃重的儒家文化氛圍中,在老師郝天挺的指導下,元好問受理學,陶,尊崇正統(tǒng),同時又不完全囿于理學,博學兼收,融會貫通。元好問的養(yǎng)父元格曾任金朝幾任地方官,元好問自己也曾在金朝的地方與中央為官,所以在他的心中,一直視金國為正統(tǒng)。
金朝末年,政治腐敗,蒙古又崛起于北方,成為金朝的重大威脅。擔任地方官的元好問對百姓的困苦非常同情,其間創(chuàng)作的大量詩歌反映了他的這一情緒(《宿菊潭》《雁門道中書所見》等)。面對蒙軍的日益進逼,金軍的節(jié)節(jié)敗退,元好問內心充滿了了極大的危機感,這主要表現(xiàn)在他的《岐陽三首》《壬辰十二月車駕東狩后即事五首》等詩作里。金源王朝已在風雨飄搖之中,女真貴族已喪失民心,不管百姓死活,只顧自己逃命。元好問感到無所適從,原先尊奉為正統(tǒng)的金朝[看是保不住了,而就要奪得天下的卻是文明程度很低的蒙古人,作為深受傳統(tǒng)文化,陶和影響的知識分子,元好問要接受蒙古人的統(tǒng)治至少需要跨越兩層思想上的障礙。
其一是“夷夏之防”,按今天的[光來看,鮮卑、女真、蒙古各族都已融入中華民族的大家庭之中,而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按儒家正統(tǒng)的“夷夏之防”來說,本來鮮卑、女真都是“夷”,都是北來的少數(shù)民族,但元好問這類高度漢化了的知識分子,面對同樣北來的蒙古卻必定以己為“夏”,以蒙古人為“夷”,這是一種非常耐人尋味的文化現(xiàn)象。對元好問來說,屈身事“夷”將是非常痛苦的!擇。
其二是“名節(jié)”問題,舊朝滅亡,新朝成立,照中國傳統(tǒng)的思想,為保全自己的名節(jié),舊朝的臣子應該閉門謝客,不問新朝之事,不為新朝服務,如果能為舊朝殉節(jié)則更好,會得到更多的褒揚。歷史上這樣的臣子不在少數(shù)。相反,如果參與新朝的政事,在新朝為官,就會被當作“逆子貳臣”,遭人唾罵。飽讀詩書的元好問對此也不是不知。
此外,元好問的哥哥元好古就是在忻州城破蒙軍屠城時被害的,蒙軍的屠殺及對文化的毀滅也使元好問感到難以容忍,這在他的《癸巳五月三日北渡三首》《續(xù)小娘歌》等作品中都有表現(xiàn)。國恨家仇交織在一起,成為元好問事元的又一障礙。
事實證明,這些障礙元好問都跨越了,這其中當然有大勢所迫,不得不為的因素,但主要還是元好問的主觀因素在起作用。儒家的積極入世、經(jīng)世致用的思想始終是他思想的主體,同時,他又不是那種盲目地以生命殉昏君的愚忠之士,面對金朝滅亡,蒙軍殺戮的局面,元好問沒有簡單地!擇死亡,而是忍辱負重,擔當起拯救黎民、存續(xù)文化的重任,并且竭力在文化上“以夏變夷”,促使新生的蒙古政權迅速漢化,尊儒家為正統(tǒng)。
第二,完成思想上的跨越之后,元好問和一般文人不同,并沒有心安理得去依附新朝,而是做了一系列有功于世,有累于己的大事。
元好問先是給耶律楚材上書。金哀宗天興二年(1233年),汴京發(fā)生崔立叛降蒙古的“癸巳之變”,四月二十日,蒙古軍入汴京,二十二日,囚系中的元好問給蒙古宰相耶律楚材寫了著名的《癸巳寄中書耶律公書》。在這篇上書中,元好問列舉了五十四位金朝賢才,希望耶律楚材能予以保護、任用。這篇上書中,元好問言辭謙恭,對與自己年齡相近,而文名遠不如己的耶律楚材自稱“門下士”,極力恭維。事實證明這五十四人后來都得到了較好的保護,并且多數(shù)有所作為。
后人評議元好問這件事時,大多認為元好問在哀宗尚在,金朝未亡之時,就有“境外之交”,于大節(jié)有虧,且上書中言辭卑下,不似有骨氣的文人所為。如清代的趙翼就批評他上書耶律楚材:“遺山仕金,正當危亂,尤不當有境外之交”①,今世學者也認為他“晚年依違于新貴之間,誠不無可議”,“細行不加謹慎,終不免盛德之累”②。實際上,在當時誰都明白蒙古代金已是勢所必然,金朝的滅亡已指日可待了,元好問此時以謙恭卑下的語言上書耶律楚材,正說明了他忍辱負重的品行。這些評論者忽視了這篇上書存人才、存禮樂的重大意義,而在細枝末節(jié)上吹毛求疵,實在是腐儒之見。后世史學大師王國維評價此事就頗有見地,“此誠仁人之用心,是知論人者不可不論其事也”③。
元好問在金滅亡后所做的一件大事是覲見元世祖忽必烈(當時尚未繼位),并與張德輝共同奉忽必烈為“儒教大宗師”。元蒙哥汗二年(1252年),元好問已六十多歲,仍然不辭辛苦去朝見當時大權在握,而且日后大有作為的忽必烈。他的目的非常明顯,就是借蒙古的勢力保護、宣揚儒家的正統(tǒng)。奉忽必烈為“儒教大宗師”,聽起來滑稽可笑,但當時元好問與張德輝盡力排斥了忽必烈“金以儒亡”的觀念,并且讓他接受了這一稱號,實在是大大有利于儒家,也大大有利于歷史的。正如黃時鑒先生所言:“游牧的蒙古征服者適應中原的農業(yè)文明是一種歷史的必然”,“元好問這方面的實際活動,體現(xiàn)了這種歷史的必然,促進了這個歷史前進的過程”,“元好問同耶律楚材、忽必烈一樣,是一個促進了十三世紀中國歷史發(fā)展的人物”④。
金亡后元好問所做的另一件大事就是致力編修《金史》,雖因種種原因未成,但《壬辰雜編》《中州集》等都為后人留下了大量的原始材料。元好問為搜集史料,奔走于漢族世侯與蒙古貴族的門下,與一些當時被斥為“漢奸”的人來往頻繁,甚至成為密友,結果給世人留下了話柄。
后人據(jù)此說元好問出賣儒教,奔走權門,一方面是出于狹隘的民族主義,另一方面是不看現(xiàn)實,空論名節(jié)。蒙古建國之初,“八娼九儒十丐”的等級排列眾所周知,請忽必烈做了“儒教大宗師”,只不過是為了保護知識分子,保護文化而已;《遼史》多粗俗錯訛,而《金史》則較為完備,與元好問的奔走搜集之功有很大的關系。
第三,“名節(jié)”是元好問始終無法直面的道德拷問。
元好問盡管勇敢地做了以上這些事情,但他也未能徹底地拋開“夷夏”、“名節(jié)”等問題,他總共在蒙古統(tǒng)治下生活了二十多年,一直積極于天下大事,并確實成果卓著;同時,他也有機會出仕為官,但至死也沒有在蒙古統(tǒng)治下?lián)我还侔肼殹Υ宋覀儾荒苤豢疾炜陀^上的原因,一定有元好問的主觀因素在其中。盡管積極用世,盡管并非“不遇”,但因為自己是前朝的遺民,所以就不能在新朝為官,至少在形式上不侍奉新朝。元好問這樣做果然給自己構筑了一個掩體,后世為他辯護的人多以“金亡不仕”作為他未失氣節(jié)的論據(jù)。
對“癸巳之變”中為叛將崔立立碑作碑文的問題,元好問更是非常敏感。崔立建碑事發(fā)生在天興二年(1233年)正月底,其時蒙古軍圍困金都汴梁(今河南開封市),金哀宗逃往歸德,元好問等人陷身圍城。守汴叛將崔立脅迫,以其降蒙古是為拯救一城生靈為詞,命他們撰寫功德碑。兩年后,同時參與撰碑的劉祁作《錄崔立碑事》,指責元好問是撰碑主謀,士林中人也紛紛貶斥批評他未能死節(jié),偷生戀爵。在蒙古太宗九年(1237)元好問回到故鄉(xiāng)忻州,營建外家別業(yè),遂作《外家別業(yè)上梁文》等作品,為自己申辯,明言“命由威制,佞豈愿為”。我們姑且不論當時史實如何,于此足見元好問對名節(jié)問題還是未能完全拋開的。
他在元太宗七年(1235年)所作的《學東坡移居 ·之五》,有這樣的詩句:
靜言尋禍本,正坐一出妄。青山不能隱,俯首入羈鞅。巢傾卵隨覆,身在顏亦強。
空悲龍髯絕,永負魚腹葬。置錐良有余,終身志懲創(chuàng)。
他對自己未能死節(jié)充滿愧意,認為含羞忍辱活下來是自討苦吃。他臨終囑咐家人弟子在其死后墓碑上僅僅篆刻“詩人元遺山之墓”七字,不以亡金故臣自命,可見他憂讒畏譏,深懷顧慮。
綜上可見,元好問不能算一個合格的金源遺民,但確實是一個為人民、為文化、為歷史做出了卓越貢獻的知識分子,為此,他遭受到后人無數(shù)責難,自己心靈上也承受了無比的痛苦。在行為上,他不怕流俗眾議,敢作敢當,在思想上,卻未能完全擺脫桎梏,苦悶彷徨。
近八百年來,歷朝文人對元好問的為人問題態(tài)度十分復雜,有的橫加指責,有的竭力辯白,有的干脆避而不談。這幾種態(tài)度直到今天還都存在。事實上,在思想上得到極大解放、中華民族實現(xiàn)高度團結與融合、文化研究不斷廣泛深入的今天,我們已經(jīng)沒必要再在這些方面做太多的爭論,指責與辯護都沒有多大意義,避而不談也不是可取的態(tài)度。現(xiàn)在,我們不應再像“文革”期間的文藝作品似的,那么嚴格地格式化、概念化地劃分人;也不應再使用封建的忠孝節(jié)義等觀點來評論人;在人格與藝術、與社會貢獻之間也不要再死板地搞什么必然聯(lián)系。只有打破這些條條條框框,我們才能更準確地認識人,更科學地評價人。
(責任編輯:古衛(wèi)紅)
作者簡介:漆億(1963- ),重慶交通學院人文學院教師,主要從事大學語文和對外漢語教學。
①清·趙翼:《甌北詩話》卷八,《元遺山詩》。
②陳中凡:《元好問及其喪亂詩》,《文學研究》,1958年第2期。
③王國維:《耶律文正公年譜·余記》。
④黃時鑒:《元好問和蒙古國關系考辨》,《歷史研究》,1981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