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人有身后足跡,車有輾壓轍印。一串足跡,一段轍印都是一個故事。
作家出版社最近策劃出版的驚蟄文叢長篇小說系列,有一本《炮車的轍印》(以下簡稱《炮》),就為我們獻上了一個曾經發生在蜀地大巴山脈的炮兵剿匪故事。這是一個由故事角色講述的似曾相識的故事。
在人民共和國初誕之時,這個嶄新的國家仍然有一片片陰霾未散的叢林,一條條魍魎蠢動的溝壑,一道道魅影閃現的山巒。那里聚積或隱匿著成伙的、或零星的殘匪。盡管已成絕境困獸,但他們[里噴著同樣仇恨的火焰,做出了同樣!擇——嘯聚山林(或蟄伏角落)用武力來和新中國對話。于是有了北至)原林海,南到十萬大山的蕩滌殘匪的壯觀歷史畫卷。
《炮》就是這斑斕剿匪畫卷中的一段精彩片斷。所不同的是它的發生地在蜀地川東,剿匪的主力是一支從抗戰到解放戰爭打拼出來的精銳炮兵部隊。它們前身是劉鄧大軍二野一部。它的指揮員馮建章團長曾是紅四方面軍的戰士,所以大巴山脈對他們既熟悉又陌生。他們的對手是一群由軍閥部隊潰散兵痞、中美合作所訓練的潛伏特務以及地方豪強惡霸為首領的烏合之眾。雖然匪首背景不同,各懷鬼胎,但一個個卻囂張乖戾、陰險老辣。而且手下有兩千之眾,配有美械裝備;他們憑借熟悉的地理,險要的地形,盤踞在黃巖嶺一帶為非作歹,時刻威脅著川東廣大干人(四川人稱莊稼人為“干人”)的安全,也使新生的農村政權面臨著嚴重挑釁。
故事的結局是馮團長指揮下,威武的野炮發出正義的咆哮,匪窩在烈焰中坍塌,土匪瓦解、紛紛繳械,匪首邱志雄遁逃,劉審齋、元真老道、高如謙頭顱滾落。當然剿匪過程遠不是如此痛快簡單,而是一條充滿兇險,用殷紅鮮血鋪就的艱辛道路。在這條路上倒下了天真活潑的小戰士羅萬林、令人敬仰的老革命團政委何培,還有新政權大蜀縣政府的工作人員和清水橋的無名干人。
有人說“故事里的事,說是就是,不是也是;說不是就不是,是也不是”。而《炮》卻不屬于這種戲說故事。它是一個地道發生了的故事,而且是一個嚴肅的主流故事。故事里記錄的是真真切切的時代之轍和鮮血之印。大巴山下那桐樹林和桐花雨為證,青木關,黃巖嶺,青水橋邊的座座墳塋為證。
《炮》是一篇很能感動我的小說,因為我和作者李汲銳先生一樣曾是軍人。更重要的是《炮》的故事發生在大巴山脈之陽,巴蜀川東;我的軍旅生活有近十年是在大巴山之陰,秦巴陜南。雖一山之隔,但相似的生活背景,忽然讓我覺得當年那軍營屋檐下呢喃的燕子,林子里啼鳴的杜鵑似曾相識;飄落的桐花,綻放的油菜花似曾相識;那濃霧細雨中背簍前行的干人似曾相識……原來是一位從未謀面的老者在用心守護和滋養著山那邊的一枝一葉,一花一木,聲聲啁啾,涓涓細流!此時我的記憶和當年剿匪戰斗的參與者——李汲銳先生的記憶,透過他的小說《炮》,在新的世紀的某一個空間疊印起來,交匯于大巴山脈。于是那段讓李汲銳先生刻骨銘心的生活,在一個晚輩腦海里清晰重現出來,趙海德、孟得榮、黃穎、羅萬林、徐跛子、高如謙、劉宗浩等人物,嚴肅的、英俊的、威猛的、美麗的、兇狠的、狡詐的,一個個活了起來。我為他們而高興、悲傷、憂憤、歡呼。
當然我的情感不會影響我對作品的客觀判斷,《炮》的不足也是顯見的。囹于史實,囹于責任,急于表達的沖動,讓剿匪軍事行動本身沖淡了藝術魅力,大面積的背景分析和旁述,阻滯了人物的流暢塑造和豐滿成長。也使作品的吸引力、可讀性和藝術表現力受到影響。
二
《炮》是由三個單獨成篇的小說結集而成的。其中第三個中篇《蜀道行》,是主打故事——長篇小說《炮》的一個非常重要的續篇,也是一個不可或缺的側記。
《蜀道行》的主人翁叫鄧林,他的名字,是與那個逐日而渴死的夸父相聯系的。夸父倒下,手杖成林,謂之鄧林。他的遭遇活脫脫的一個“講述難”“寫作難”的典型。他以自己的命運告訴了讀者一個遠比《炮》更為深刻的道理:無論《炮》里的事多么真切,多么感人,多么重要,要想取得講述這樣一個故事的資格并非易事。遑論講好!
鄧林是《炮》中主角——趙海德當年的戰友,也是作者李汲銳的化身。《蜀道行》也是《炮》的別名。硝煙散盡,脫下軍裝,鄧林回眸蔥郁蒼翠的山,仰望寥廓碧天的云,默數幽幽夜空的星,臥聽啾啾擾夢的鶯。腦海中,那些逝去的戰友,背影越來越清晰,戰馬嘶鳴,炮車轟隆,猶如旌旗召喚,鼓角催人。于是,在共和國和諧寧靜的一個早晨,他洗漱完畢,坐在書桌前,開始了他以一個“茍活者”為英烈們譜寫史詩的默默耕耘。他以虔誠的心情寫下了書名《蜀道行》。
自此,一個講述故事的故事,一個記錄講故事人命運的故事就此展開。
可想而知。從一開始鄧林和他的《蜀道行》就陷入了一個巨大的危機當中,而他自己渾然不覺。
他知道的只是來自自身的表達困難——基礎太差。經過深思他做出了第一個重大!擇,也是最困難的!擇,報考大學中文系,而后也終償夙愿。
仔細一想,其實他的目標并沒有因為他的大學歷程而離他更近些。他的大學生涯興許是一個塞翁失馬的舉措。大學使他的文化知識在浩繁深奧之中急速增長,同時也使他熟悉的環境、思維方式遭遇到貶斥。不知不覺中,他走上了一條南轅北轍之路——一條被書齋同化了的,以歐化的語言為主的寫作之路。他創作的根兒尚未來得及扎牢,已經找不到了自己的土壤。他在饑餓中寫著。
接著始料未及的事接踵而來。鄧林《蜀道行》創作一波三折,他和他的《蜀道行》被卷入了一個巨大的旋渦,進退維谷。理解支持他的三位知音(提攜者)先后離去,技術官員們客客氣氣的“雅否”神氣,無知無畏的“紅老粗”讓人啼笑皆非,奸險小人的利誘威逼、道道難關,無不透著中國式的灰色幽默,正兒八經的無厘頭搞笑。
顛來倒去的時局,風雨如晦的浩劫,也讓鄧林的《蜀道行》上]了一出“書稿沉浮錄”的好戲。特別是中學突圍,縣委宿舍托付劉部長藏稿一節,讓我想起了趙氏孤兒的悲壯故事,如果命為《鄧林托稿》,不定能位居中國第十一大悲劇之列。值得慶幸的是二十多年的劫難,書稿完好。只是無情的時光剝蝕了鄧林容光煥發的青春臉龐,彎曲了他魁偉挺拔的炮兵身板,褻瀆了他那顆純凈的心靈,冷卻了他的滿腔熱情。他能放棄的全放棄了,連署名權都不要了,用他自己的話說“甚至把靈魂抵:給了魔鬼”,然而遭到的仍是輕蔑與擯棄,他在屈辱中一次次自責無能,自愧無顏面對九泉下的忠魂。這時讀者不禁會寄予鄧林以深深的同情,同時也會詰問:講故事為什么這么難?硝煙散盡,鮮血無痕,這正常嗎?
鄧林此后的寫作行動,實際上已經徹底偏離了他當初為死者祭的目標。而變成了捍衛自己話語權的維權行動,他真成了一個逐日的夸父,不現鄧林不罷休。他愈執著,愈顯出他境況的尷尬,也就愈強烈地傳遞出一個信息,無論浩劫的日子還是多元的時代,都不是一個可以讓作者恣意表達自己的廣場。結尾還是靠泉下有知的何培政委一句 “你這二十多年白白浪費了,我們流血,我們犧牲并不是為了青史留名啊”的點悟,鄧林才終獲釋然。因為政委何培不僅沒有責怪他,還為他付出的光陰而惋惜。可我卻從何培的安慰中讀出一種無邊的沉重來。鄧林當初的寫作目標此時卻被徹底解構了,他賴以維持信念的基礎被否定了!這是比遇上不準革命的假洋鬼子的阿Q,更讓人懊喪的結果——沒人要你去革命(寫作)啊!?為誰而寫本不是問題,此時真正成了一個問題。
三
在《炮》這部小說集里,最見功力的還是它的第一個中篇《長城嶺下》。
這個中篇是作者動用全部儲備創作出的佳品。《長城嶺下》以洗練的筆法,描繪了一個邊塞的山村中學——溝口中學緊張而充實的學習生活。
作者自由穿越歷史時空,出入于衢通九州的古老邊關要塞與書聲朗朗的校園之間。細膩傳神地刻畫了石老師、魏老師、范聰、慕婷、方明、喬老師等一批個性鮮明、精神飽滿、親切可愛的師生形象。特別是那個胸有萬千丘壑,情如細流涓涓,出身軍旅,俠肝義膽,豪放倜儻的石老師,他的身影折射著作者對軍人和教師這兩種職業的贊頌與偏愛,并對二者的和諧統一充滿理想與期待。石老師對學生方明的影響應當說已超越了“學高為師,身正為范”教書育人的標準,雖然方明并不喜歡當一個像他那樣的教師,而是!擇了從戎報國。但誰能說方明的價值觀沒有融入石老師的理念?
故事采用參軍報國與入學深造的矛盾沖突方式進入尾聲,雖然有點落入窠臼之感,但我還是為方明身上的男兒血性激動了一番。畢竟他延續的不只是他那位老八路爺爺的理想,還寄托著石老師,還有作者李汲銳先生以及讀者如我的許許多多中國人的情感。
青春蕩漾的校園,當然少不得師生情、同學情、同事情、父子情的參與。除了石老師與方明的師生情,描寫比較成功的還有魏老師與范聰的師生情,范聰、慕婷與方明的同學情,方明與方老師的父子情,石老師與魏老師的同事情。有了他們的喜、怒、哀、愁、愛、惡、欲,校園才更生動活潑起來。
《長城嶺下》的溝口中學和雄宏凝重的古老軍事要塞,為李汲銳先生豐富的軍事地理學知識提供了用武之地,他的史學方志研究心得和文學修養,尤為作品增添了濃郁的書卷儒雅氣息。人物舉手投足之間用典自如,信手拈來的詩詞、謠諺、民間傳說,彰顯了中華民族古老燦爛的文明底蘊,也使作品充滿了厚重的文化張力;讓人對北地邊塞蒼涼古樸的風貌、戰馬嘶鳴的征伐場面充滿遐想。作者扎實的學養、濃郁的人文品質和駕馭多層面知識融會貫通的超群能力盡顯其中。
為了印證作者筆下的邊塞風情,也為了了卻我作為一個雁門關外土生土長的塞北人一睹故鄉雄關的心愿,我于動筆之前去了雁門關。我是在靄靄薄霧、蒙蒙細雨中登上那座雄險之塞——雁門東陘關城樓的。霎時邊塞氣象,盡收[底,千桿松柏挺立霧中,萬壑風云撲面而來。用“三邊沖要無雙地,九塞尊崇第一關”來形容此天險關隘,真是名副其實。等到霧開日出,已是午后時光,但見碧宇澄清,群山蒼翠,幽幽峽谷,雄關飛峙。巍巍長城盡染黃塵,蜿蜒起伏,靜臥峰嶺。卻絲毫感受不到,升騰的狼煙,蔽日的旌幟,連天的鼓角,嘶鳴的戰騎,那種讓人熱血沸騰的氣勢;反倒是覺得,這座號稱“中華第一雄關”的軍事防御體系在頹廢之中顯得出奇地肅穆寧靜。它坦然面對“暗淡的刀光劍影,遠去的鼓角爭鳴”的胸襟,恰好為我苦苦尋找的硝煙已散盡,熱血怎留痕的疑問,提供了最好的答案。我愈加相信,倘無雄關佇立的昭示,倘無《炮車的轍印》的提醒,我們內心的記憶一樣不會消失,胸腔的熱血也一樣不會冷卻。只是少了許多撩人遐思的美感和動人魂魄的刺激。
(責任編輯:呂曉東)
作者簡介:欣愚,原名呂興宇。太原理工大學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