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玩偶 母性權威 弱勢地位 原因
摘要:小說《金鎖記》成功塑造了一系列女性形象,長安就是其中之一。長安本是一名青春活潑的少女,但在母性權威的壓制下,逐漸對自身弱勢地位認可并內化,成為一個被其母親曹七巧完全操控的線性“玩偶”。本文試圖梳理長安這一變化的完整過程,探討其變化的原因,并分析長安為什么不能像娜拉那樣沖破家庭桎梏出走的原因。
張愛玲在其代表作《金鎖記》中成功地塑造了一些女性形象,如主人翁曹七巧、女兒長安、媳婦芝壽、絹姑娘、侄女長馨、大嫂玳珍、弟媳蘭仙等。長安可以說是除曹七巧之外,作者花費筆墨最多、著力最勤的一個女性形象。她逆來順受,完全生活在母親的陰影里,雖然一度有走向光明、沖出牢籠的希望,但最終還是在母親似乎不經意的“策劃”下流產了,她一輩子的幸福也完全葬送在母親的手里。長安是一個完全受七巧擺布的“玩偶”,但為什么《金鎖記》里的“玩偶”就不能像易卜生筆下的娜拉那樣從操縱她命運的手里沖出,毅然決然地“出走”呢?
一、玩偶的命運歷程
里蒙·凱南認為“故事分析者研究的就是復述”,如何進行復述呢?“有一種方法強調復述和讀者自發的閱讀行為相似,把復述看作一系列事件標記(event labels)”①。在《金鎖記》的后半部中,作者幾乎是圍繞著長安來展開故事的。歸納一下,與之有關的事件總共寫了五處,分別可以標記為:1.裹腳;2.退學;3.評嫂;4.抽煙;5.戀愛。長安就是在這五次變化中,一步步走向了毀滅的深淵。
在“裹腳”事件中,長安還是一個剛剛十三四歲的小女孩。由于遺傳的原因,長安先天虛弱,體質很差,但是少年人愛玩愛鬧的天性卻并未泯滅,在與哥哥長白、表哥春熹嬉玩的時候,長安也會“在旁拍手大笑”,這完全是少年間的嬉戲玩耍,但就這樣一個小小的童年樂趣,在被母親發現之后,立刻被無情地扼殺了。七巧用那充滿了個人不幸經歷的現身說法向這個還未被完全操縱的小長安灌輸她那“男人都是一樣混賬”的思想。長安在母親近乎歇斯底里的教育下,只能是“垂著頭道:‘聽見了。’”如果說前面對長安身體的描寫可以看成是作者對長安無力反抗的暗示,那這次訓話可以說是羸弱的長安在傳統觀念和家庭倫理及母性權威的巨大壓力下的第一次馴服。然而,七巧是不會輕易相信女兒那無力的“聽見了”的表白,她還要用實際行動——裹腳——來教育這個還有可能會出軌的對象,可以用裹腳之痛讓她牢記自己的承諾。一旦目的達到,自然這個手段也就可以置之不理了,果然一年以后,裹腳的事也就自然而然地從七巧的視野里消失殆盡了。但是對于長安而言,這一“裹腳”事件意義卻很深遠,從此,她由一個可以自由發笑的小女孩,變成了一個“準玩偶”。長安的腳只是一個符號一次暗喻,重要的不是腳,而是這只腳代表了長安反抗母性權威的可能性。但是,這種可能性卻受到了束縛裹挾,后來雖然被放開了,卻已經失去了恢復的可能性,這實際上就是在告訴我們,年幼瘦弱的長安要被馴化了。
接下來,作者著力寫了長安的“退學”事件。這是一段令人心酸的回憶——一個妙齡少女,渴望放開自己的裹腳布,走出禁錮自己的陰森宅子,但面對現實她只能自己主動打消這個幻想。這次退學,實際上是長安主動要求的,她 “大著膽子”跟母親說:“娘,我不想念下去了?!逼咔蓡査秊槭裁?,長安道:“功課跟不上,吃的也太苦了,我過不慣?!币粋€合情合理的理由,但這其實并不是她的真心話。長安在學校其實生活得起碼比家里好,“不上半年,臉色也紅潤了,胳膊腿腕也粗了一圈”。這才是真實情況,那為什么她要主動退學呢?因為母親的專橫、小氣和暴戾,動不動就到學校找校長理論,她反抗過,但最終敵不過母親的強大攻勢,主動敗下陣來了。她決定只能犧牲自己,“這犧牲是一個美麗的、蒼涼的手勢”。如果說前面的“裹腳”是作者在向我們暗示長安將要屈服于母性權威,那這里,通過“退學”事件,可以說,長安已經完全被母性權威馴化了,成為母親手中名副其實的一個“玩偶”。不僅如此,她還學會了母親的一切缺點——挑是非,使小壞,干涉家里的行政。巴金在他的《隨想錄·十年一夢》里曾經引用林紓譯的《十字軍英雄記》里的一句話說:“奴在身者,其人可憐;奴在心者,其人可鄙。”如果說,前面被迫裹腳的長安還是“奴在身者,其人可憐”的話,那么經過“退學”事件之后的長安,在思想上已經完全和七巧處在同一戰壕里了,已經是“奴在心者”了。
這“奴在心者”集中體現在后兩件即“評嫂”和“抽煙”事件上?!霸u嫂”事件,其實長安就說了一句話——“皮色倒白凈,就是嘴唇太厚了些”。但就是這句話,立刻引起了七巧的共鳴。姑且不論長安的動機何在,但從她們母女倆的一唱一和來看,這時的長安已經完全和七巧在思維方式上取得了一致,換句話來說,長安已經完全被七巧同化了。這“奴”已經深入其“心”了。除了在“評嫂”上與七巧取得了一致之外,長安還在“抽煙”上與七巧取得了一致。在二十四歲那年,由于一次生病,長安在母親的安排下抽上了鴉片煙。從此,無論是在思維習慣還是在生活習慣上,長安、七巧這一對母女都已經融為一體,合二為一了。如果說先前的“玩偶”還需要七巧去操控的話,那么現在,這根“線”已經完全不需要了,“玩偶”已經成為徹底的“玩偶”了。
但是長安并未就此淪為一個純粹的“木偶”,當我們讀完關于長安“戀愛”事件之后,就會對這個“玩偶”就寄予深切的同情。
愛情是偉大的,它可以喚起一個人沉睡已久的記憶,可以讓一個人重新燃起生活的激情,可以讓一個冰冷的世界重新有溫馨的感覺。那個本來已經被完全異化了的“玩偶”長安,就在愛情這個催化劑的作用下,重新找到了自己生活的重心和追求目標。然而,正如魯迅先生所說的,“悲劇就是將人生的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在長安的這段本來美好的愛情經歷里,我們正期待著她能夠和“兩下里都有了意”的童世舫喜結良緣的時候,“美好的東西”被撕毀了——七巧在背著長安的情況下宴請童世舫,似乎是在不經意間“輕描淡寫”地道出了令童世舫“吃了一驚”“變了色”的事實——長安抽鴉片煙。正是這兩句貌似無心實則有意的話徹底葬送了長安最后的愛情幻想,美好的東西被徹底撕毀了,悲劇產生了。就這樣,本來可能離線而去的風箏又被結結實實地抓回來了——“玩偶”最終沒有能夠掙脫線控,直至曹七巧死去才完全恢復自由之身。
二、玩偶不走原因分析
通過以上五個主要事件的分析,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出,長安正是這樣一步步被馴化,從而成為一個完完全全的對生活喪失了激情和沖動的“玩偶”。從她十三四歲的“裹腳”事件開始,直到三十歲左右“戀愛”結束,這個過程經歷了大約十五六年,期間,她并不是沒有掙扎過沒有反抗過,但這些掙扎和反抗相對于強大的壓迫規訓勢力而言,卻無異于以卵擊石,毫無作用。那么到底是哪些因素導致長安一次次地心安理得地成為那個被人操控的線偶呢?
1.母性權威的壓制。在長安的世界里,處處彌漫著母親的巨大陰影,她完全生活在母性權威的壓制下,委曲而不能求全。在中國人母慈子孝傳統觀念的,陶下,長安自然不能和母親直接對抗。更何況,七巧對長安的壓制,并不是一味地蠻橫,她是講究策略方法的,至少在表面上看來是無懈可擊,沒有破綻的。當長安發現母親對自己和表哥的嬉戲非常生氣時,以為自己不可避免地要遭受一頓鞭打,但是沒有,母親只是語重心長地教育了她,并在“原怪我耽誤了你”的借口下對她強行“裹了腳”,這完全出乎年幼的長安的意料。母親在關心女兒成長的名義下完成了對女兒的第一次馴化,這是母性權威在“母性光輝”掩蓋下取得的第一次勝利。
當長安漸漸融入了學校生活之后,母性權威又在母親的光環下完成了第二次的馴化任務。這次的起因是一條褥單,當七巧發現問題后,立刻又運用起母親的身份,對女兒進行義正詞嚴的教訓,這次又是在母親角色的掩護下,七巧完成了第二次的馴化任務。女兒自動退出了這場本勢不均力不敵的角逐,自己做出了退學的決定。!擇了自我犧牲,來保全那微薄的臉面,然而,就是這臉面卻最終也不得保全,母親在女兒決定退學之后,帶了兩個老媽子去學校著實把校長羞辱了一場。經過這樣一鬧,也徹底結束了長安再次入學的可能,她完全認識到了母性權威的巨大威力——她被馴化了,母性權威取得了壓倒性的勝利。
當長安在堂妹的熱心安排下,終于找到了自己的愛情時,母性權威的壓制卻遭遇到了一次尷尬的失利。在堂妹長馨的安排下,背著母親,長安和童世舫在飯店里見了面,而且“兩下里都有了意”,但這一切都還是在母親不知情的情況下發生的,要想真正結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必不可少的,在三嬸的極力勸說下,母親也開始認可了這門親事。沉浸在愛情中的幸福人們,并沒有意識到危機的存在,即使面對母親尖酸刻薄的嘲諷,長安也沒有計較,只是在努力地戒煙。這下風箏線可真的是松動了,母親立即撿起了她慣用的手段,想通過辱罵、造謠等伎倆來毀壞這門親事,但是“玩偶”卻有了自己的主見,仍然一味地“執迷不悟”,母性權威在長安的愛情面前遭受了第一次嚴重的挫敗。在遭受了這次挫敗之后,母親改變了策略,由先前的辱罵、造謠、恐嚇等剛性手段,一改而為“懷柔”政策,這下,果然不出所料,這個策略的改變馬上帶來了階段性的成果——長安再次屈服了,又一次想起了那個“美麗的、蒼涼的手勢”,她主動約了童世舫,要求分手。但是這個階段性成果并沒有維持多久,立刻母性權威又迎來了第二次挫敗——“無論兩人之間的關系是怎樣的微妙而尷尬,他們認真的做起朋友來了”。事情如果這樣發展下去,那只牽扯風箏的線終究會斷,玩偶也終會離去,母性權威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戰,但是在這挑戰面前,母親又一次運用自己嫻熟的技巧,完美地處理了這次“危機”。她不動聲色地將那個可能會剪斷自己手中牽線的人——童世舫——請回到了自己那個陰森森的宅子里,并“輕描淡寫”地透露了女兒吸食鴉片煙的事情,不動聲色地解決了這次危機,徹底斷送了女兒的愛情和幸福,母性權威取得了絕對的勝利,最終牢牢地控制住了長安這個“玩偶”,“娜拉”終于沒有走成,直到母親去世,母性權威才得以斷絕。
在長安的一生中,母親對她的影響是占絕對地位的,正是由于母性權威的一次次壓制與打擊,她一步步地滑向不幸的深淵,成為母親變態心理的犧牲品,成為一幕人間悲劇。
2.對自身弱勢地位的認可。除了母性權威的巨大壓制這個外在力量之外,對自身弱勢地位的認可直至內化,也是釀成長安悲劇的一個原因。在受到母性權威壓制之后,長安不是沒有反抗,沒有抵制,但這一切的抵制,卻常常是以自己的首先退卻而結束的。在“退學”和“退婚”兩件事情中,在自己的初衷受到母性權威的壓制之后,長安想到了反抗,但隨之就對自己的反抗作了自我否定,如果說前一次在退學事件中,長安還是一個瘦弱的少女無法完成“弒母”這項壯舉的話,那么到后來,在她已經三十歲的時候,還無法走出母性權威的壓抑陰影,無法逃離母性權威的控制,卻再也不能歸罪于生理上的羸弱了。這完全是她心理上的原因——在長期的母性權威的壓抑下,她已經深刻地認識到了母性權威的巨大威力,意識到即使自己反抗也不會取得什么理想結果。在母親嗚咽著暗示她應與童世舫分手之后,她首先想到的不是爭取自己的自由和幸福,而是意識到橫亙在自己自由和幸福之前的巨大鴻溝——母性權威,是無法跨越的。在這種強大的母性權威的籠罩下,她首先繳了械,放棄了,她認可了這種弱勢,她沒有想到要離開這個陰森森的宅子和那個變態的母親,去追求自己的自由和幸福,她的!擇只是消極地等待和痛苦地忍受。她已經完全被母性權威內化了,這個“玩偶”即使不再牽線,也不可能再掙脫那 “母性權威”之手了,這正是“奴在心者”的巨大悲哀。
誠如一些評論家所言,《金鎖記》是一篇“寫女人的小說”②,小說成功地塑造了眾多女性形象,除曹七巧這名女主人翁之外,長安也是塑造得非常成功的一個形象,她代表了那類在被傳統的母性權威壓制下成為變態家長的犧牲品,自身追求自由和幸福卻尋不得出路的女性形象,即使撇開曹七巧這個形象不論,單從長安這個無法成為中國的娜拉的“玩偶”形象出發,這篇小說也是無愧于夏志清對它“中國從古以來最偉大的中篇小說”③的盛譽的。
(責任編輯:趙紅玉)
作者簡介:周紅兵(1979-),安徽人,福建師范大學文學院文藝學2005級研究生,研究方向:現代文論;王蘭燕(1978-),山西人,浙江省紹興市越秀外國語職業學院涉外管理分院助教#65377;
① 里蒙#8226;凱南著.敘事虛構作品[M].姚錦清等譯.生活#8226;讀書#8226;新知三聯書店,1987.22-23.
② 傅克斌.扭曲的人性,變態的心理——從張愛玲<金鎖記>看曹七巧形象[J].語文學刊.2005.8.126.
③ 夏志清.中國現代小說史[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5.26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