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時期”對中國來說是一個新生命的開始。對文學創作亦然。在“新時期”的小說創作中,最閃亮的莫過中篇。而中國的中篇小說創作相對長篇和短篇來說,其歷史短且淵源不甚清晰。這個“五四”時期由國外引進的名稱,曾紅于上世紀三十年代,此后風光不再。直到新時期來臨,其潛質再次得到展現。進入九十年代,中篇漸漸失去光彩,取而代之的是長篇的繁榮。對于整個二十世紀的歷史長河來說,中篇小說的繁榮雖算不上曇花一現,但終歸讓人對其繁榮產生興趣,進而追問其原因。
一、歷史的!擇
文學在二十世紀之初被冠以“人學”之稱,此后得到近乎一個世紀斷斷續續的響應,成為中國現當代文學史的重要主題?,F實主義于中國漫長的歷史發展中居重要位置,其“現實”之根在于對社會人生投以真切關注。當“現實主義”的情愫同強烈的“人學”理念相結合的時候,文學有了它最終人文關懷的目標。由此,新時期的文學創作有了它清晰的寫作目標和創作理想。這種目標和理想的確立于當時的中國社會具有必然的趨勢。這種“必然”原因清晰可見:一、人們正常的人性要求被壓抑太久;二、整個社會被一種畸形革命熱情引入歧途太久。渴望表達、追求自由、擁抱幸福、崇尚奮斗這些基本的權利被剝奪時間太長,人性受到極大壓抑,人們要重新揚起生活的風帆開始嶄新的生活。嶄新與斗志相連,斗志獲取多以不堪回首的往昔歲月為背景。這種不堪回首雖帶有個體差異,卻有著相同的歷史背景。人的社會性決定了人無法逃離歷史,進而人終究無法逃脫歷史引發的千差萬別的個體思索。
“新時期”百廢待興。對于國家而言,新政策的出臺意味著中國這輛快車重新駛入正軌。對個體而言,意味重生。新的開始一切從零,文學亦然。嘗試成為一個無法避免的歷史發展過程,雖有間接經驗可以借鑒,終有諸多差異。新時期是一個躁動的時間段。這其中包含著很多先鋒性的因素。先鋒和破壞緊密相連,而破壞必在其建設之始及其行進中進行。
中篇小說創作的繁榮出現在這個時候,有著對穩定性破壞的巧合,即對長篇和短篇這樣比較成熟的文本樣式的否定。短篇小說的環形結構的封閉式建構模式和長篇小說的累積性結構都是長期形成的,有其深厚的歷史淵源和成熟的體態。中篇小說從其發展來看不具備這點。而正因為中篇小說不具備這樣的特點,即它不能像短篇那樣簡短地表達一個意思,重點突出,也不能像長篇一樣,通過長期的積累,進行宏觀的時間性和空間性上的建構,所以在百廢待興之時,中篇有了它的用處。因它既不像短篇一樣只集中表現一個主題,短小精悍,也不像長篇一樣需要長期的積淀。中篇小說可以同時表現多個主題,這恰恰迎合了新時期人們急于表達的內心需要。
十年動亂,給人們留下了太多的傷痛,這種傷痛使壓抑許久的人們渴望表達,而這種表達的欲望是非理性的,多數帶有控訴的性質,中篇小說給了人們這種表達的可能,幾個主題的穿插滲透正是中篇這種文學樣式的特長,而較之長篇小說來說較短的篇幅,也使人們可以在短時間之內把文章讀完,進而留有了交流的時間和可能。這種交流的時間突出反應了在一個巨變的時期,在應接不暇的變化中,人們的思維具有極強的轉移性,這種轉移性使人們無法坐下來細細地讀長篇小說,而且在斷層的歷史文化接續中,很少有人能客觀公正平靜地把握現實形成的真正原因,人們只是簡單歸咎于“四人幫”的罪行,而對于國家建設中的許多問題,很多人都無法從一個宏觀的層面上進行把控。這樣的歷史文化背景,使諸多的作家放棄寫長篇,而轉向中篇的創作。短篇在這樣特定的歷史時期顯得力不從心,短篇更多情況下是作為一個精致的文本來存在的,拋開它在主題表現上的單一,它對文字的把控力有著極高的要求,它需要人們靜下心來欣賞和品味。而新時期,作家一方面缺少如此高的文字功底和文化修養,十年的文化斷流,使人們復蘇的神經停留在一種文化沙漠邊緣。在一種巨大文化缺口的歷史事實面前,中篇成為諸多寫作者真正的!擇。從這種意義上說,是歷史!擇了中篇小說。而寫作者不過是在歷史的驅動力下的執筆者。
“新時期”的傷痕文學、反思文學、改革文學,都是歷史的產物,或者我們用更直接的話說是時代的產物。在這些文學類型的創作過程中,中篇小說占據了主角。此時中篇小說創作的時代氣息尤為明顯。從維熙的《大墻下的紅玉蘭》、馮驥才的《啊》、張一弓的《犯人李銅鐘的故事》、魯彥周的《天云山傳奇》、王蒙的《布禮》、張賢亮的《綠化樹》、諶容的《人到中年》、韋君宜的《洗禮》等等,這些作品無不如此,寫作者植根于曾經的歷史事件中,無情地行使著自己的話語權。這種話語權的底色是歷史,這種話語權針對的還是歷史。歷史在這里充當了多重的角色,寫作者也具有被動和主動雙重角色。在這些中篇小說創作的背后歷史占據主導。在歷史發展規律作用下的文學存在著太多牽強因素。文學的工具性因加載了急切應和時代的人性表達的外衣而取得極大的成功。在這一點上短篇小說和長篇小說因它們文本自身建構的要求失卻了光彩??梢哉f是歷史!擇了中篇小說。
二、外來文化的侵入
一九七九年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后,改革開放政策得以確定,外來文化如一陣強風吹進中國。二十世紀中國大地再次出現了西學東漸的熱鬧場景。各種文化思潮蜂擁而入,中國人貧瘠的精神世界在異域豐厚的文化營養面前近乎瘋狂,每一種文化思潮都如一縷春風吹醒人們因麻痹而遲鈍的神經。諸多外來文化魚貫般涌入,人們無法靜心思考,每一種文化思潮的涌入都帶有合理的因素,而這些合理正是新時期文化重建工作中所需要的。外來文化一方面是營養,另外一方面也充當了標準和依據。它的這種工具性質可能在當時并不為人所知,但今天對此回望,不難發現外來文化思潮在當時所具有的工具性的歷史事實。工具意味著人們想利用它來破壞和重建。人們看重它所具有的先鋒作用,以及由此產生的破壞力量。破壞的最終目的是重建,但重建本身又以這種破壞性質的載體為目標,所以沖突是必然的。這種狀況注定了新時期文化狀態的不穩定,而不穩定狀態投射到文學創作中,中篇小說就成了最好的文本樣式。
在中篇小說創作中,作家可以嘗試使用異域小說創作技法,初期這是一種實驗,這種實驗的完成是短篇所無力承載的,一方面多數作家的文字功底達不到把控自如的程度,另外一方面,在融合的初期階段,技法的展現也需要一定的篇幅。長篇對于作家來說同樣不現實,長篇如一副長卷,需要細細鋪展開,而對于異域技法還處于實驗嘗試狀態的作家來說,創作長篇功力顯然不夠。所以中篇在異域文化的進入過程中得到了眾多寫作者的青睞。人們可以通過中篇小說切實感受到異域文化思潮所帶來的不同,技法點在中篇中得到了淋漓的發揮,混以中國的現實,中篇小說由此發揮了它獨特的魅力,成了文化舞臺上的亮點。
三、寫作者的局限
一九七七年底的高考狀況說明當時中國的文化教育已經跌至低谷。這不能成為否定當時人們智商和學習能力的理由,但充分說明當時中國文化教育的失敗。經過十年的文化荒漠化,中國人在知識積累上存在嚴重欠缺?!拔母铩笔曛袊嬖趪乐氐奈镔|貧乏,人們在行而下的狀態中生活,對于精神的關注遠遠少于對物質的渴望。經濟基礎對上層建筑的決定作用此刻體現得格外充分。“新時期”所有的寫作者都無法逃離此番生存境遇。傳統文化的滋養被迫中斷,外來文化的進入強令禁止,此種環境成長起來的寫作者多缺乏深厚的文字功底、缺乏宏觀的歷史感和良好的文化素養。我們今天重讀“新時期”文學作品,多具備充沛的感情,少冷靜客觀的思考。
感性遠多于理性,這樣的感情基調決定了在長篇、中篇和短篇中,中篇成為眾多寫作者!擇寫作的上乘載體。中篇可以讓寫作者的感性得到最大程度的發揮,同時沒有經過沉淀的理性思考又可得以碎片式的表現。短篇的篇幅雖可成就理性的完整表達,但寫作者的感性舒展卻在一定程度上受限。此番境況,中篇相對開放的結構顯出優勢。開放的格局包容諸多非規則性的因素,在“新時期”這樣一個特定的時段,中篇成為寫作者最好的“試驗田”。這片“試驗田”,一方面可以包容寫作者自身因素養問題引發的缺憾,另一方面,也給寫作者以充分的空間進行言語的創作。這種創作或是一種傳統的表達,或是糅合異域文化的因子。無論怎樣,人們都不會認為感性的過多表達在中篇創作中是重大失誤。中篇這種文本樣式規則的模糊性包容著人們各種觀念、技法的不成熟和不穩定性。
正因為中篇小說在文本結構上存在著規則的不嚴格以及結構的開放性,它包容著“新時期”寫作者自身的缺憾,由此促成了中篇小說的繁榮。
四、全民關注
文學創作是一個互動過程,它不光需要寫作者的投入,更需要閱讀者的響應。閱讀者的閱讀熱情和反響將極大地促進寫作者的再創作,同時也將吸引一批喜歡文字的人加入寫作者的行列。這是文學繁榮的重要途徑。而小說繁榮的最好說明莫過于其載體小說期刊的銷售數量。中篇小說作為小說家族文本樣式的一種,其繁榮的重要指標亦如此。在《大墻下的紅玉蘭》等一批中篇小說面世以后,全國刊登中篇小說的文學刊物達到了三十多種,到一九八四年,中篇小說的年發表量達到了七百七十一部。大型期刊《收獲》《十月》《鐘山》《花城》,多刊載中篇,發行量都高達五六十萬,讀者對中篇小說的閱讀熱情空前高漲。出版社此時發行的作品的單行本,銷售量也非常樂觀。
可以說,中篇小說的繁榮是在全民關注的情況下實現的。平面媒體的閱讀在“新時期”對民眾來說是一種極大的精神享受,此時的電視電影等傳媒制作力量非常薄弱,人們獲得的最直接最有效的感觀享受莫過于鉛字。文學作品的閱讀使人們在一種文字虛構的精神世界里暢游。這種暢游一方面使內心的感情得到釋放與共鳴,另外一方面也開啟了人們精神世界的大門,人們紛紛享受到精神陽光的沐浴,設計著未來的人生之路。九十年代以來電影電視對人的影響是巨大的,電影電視明星的言行舉止、電影電視中展現的生活場景成了現實生活中人們效仿的重要內容,而“新時期”小說的地位和重要作用無異于九十年代的電影電視。
五、結語
歷史意味著時間上的距離,對歷史的回顧同樣需要時間的間隔。在二十一世紀的今天,我們靜思“新時期”的中篇小說創作,是歷史的動蕩帶給人們無限的傷痛,這無限的傷痛走到極點造成人們精神的貧瘠,貧瘠的現實使人們渴望迅速滋養,而“迅速”這一形容詞又迫使人們在現實面前無法避免地破壞穩固。這環環相扣的無法扯斷的鏈接最終促成了獨具開放性和不穩定性的中篇小說在“新時期”的繁榮。
(責任編輯:呂曉東)
作者簡介:張小平,復旦大學中文系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