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陶淵明 和諧人格境界 審美維度
摘要:和諧,是中國文化審美視野中的基本思想之一。和諧思想,自孔子以下,已經建構起一種人類生活的原則體系,一種封建士大夫所追求的人生境界。陶淵明對儒、道、玄、佛、俠思想精髓兼容并包的汲取,是最得其要義的,表現為對和諧人格與和諧生命境界的孜孜以求。其審美維度包括田園詩主題、作為一種人文精神的生命意識、詩歌審美觀照過程、桃花源理想與博愛情懷。
和諧,是中國文化審美視野中的基本思想之一。翻開中國古代的群經要集,我們便會搜索到無數有關“和諧”內涵的思想因素。《周易·大傳》中曰“保合太和乃利貞”。《周禮·春官·大司樂》中曰:“以樂德教國子:中、和、祗、唐、孝、友。”“以樂語教國子,舞云門、大卷、大咸、大磬、大夏、大護、大武。以六律、六同、五聲、八音、六舞大合樂以致鬼神示,以和邦國,以諧萬民,以安賓客,以說遠人,以作動物。”《禮記·樂記》中曰:“樂者,天地之和也;禮者,天地之序也。和,故萬物諧化;序,故群物皆別。”《禮記·郊特牲》中曰:“陰陽和而萬物得。”而《中庸》開篇就告訴我們:“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呂氏春秋·大樂篇》亦云:“凡樂,天地之和,陰陽之謂也”等等。從上述系列“和”概念的提出可知,“和”是一種超越客觀世界的、理想的審美境界,形而上的追求是其宗旨。“和諧”的涵義十分豐富,包括溫柔敦厚、中庸之道、中和之美、諧調適中、剛柔相濟等思想內涵。
上述《禮記》等群經要集中所述關于“和諧”的思想,自孔子以下,已經建構起一種人類生活的原則體系,一種封建士大夫所追求的人生境界。王國維說:“言氣質,言神韻,不如言境界。”何謂境界?境界揭示的是中國古典藝術的精髓,是中國古典藝術具有永恒魅力的源泉,而和諧的人格境界則表現為人在天地自然之中所化育出來的一種生生不息的精神。和諧思想,因此成為中國文學藝術的基本思想,并對中國封建士大夫如陶淵明的人格產生了深遠影響。
一
陶淵明是漢魏六朝八百年間的一位杰出詩人,在中國文學史上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陶淵明的田園詩,以鄉村田園為謳歌內容,情思邈遠,思接千載,心境曠達,意趣幽玄,體現了他對和諧社會的無限向往,對和諧人格境界的不懈追求。
陶淵明對和諧人格境界的追求,首先就表現在其田園詩的主題上。他所以!擇田園作為詩歌的內容,自然是為自我的思想情感找到一種載體,一種寄托。但他又在“觀”的過程中將自我主體融入到自然客體中,所謂“以物觀物,故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①。陶淵明躬耕田園并歌詠田園風物,與田園結下不解之緣,并發而為詩。
陶淵明的這種情感的形成,脫離不了他所生活的社會環境與家庭環境,脫離不了魏晉時期的社會思潮與玄學語境。在中國歷史上,魏晉是一個重大變化時期。無論經濟、政治、軍事、文化和整個社會意識形態,包括哲學、宗教、文藝等等,都經歷了巨大轉折。
魏晉時期,哲學思想多元而復雜,儒家思想失去了統治地位,名、法、道、佛各家學說都有所發展。“魏晉南北朝以來的中國傳統文化已不再是純粹的儒家文化,而是儒道佛三家匯合而成的文化形態了。”②在思想文化領域,由于儒、道、佛三家文化的劇烈撞擊,出現了新的哲學思潮——玄學與清談。魏晉玄學是一種以道為本,以儒為末,以“自然”為體,以“名教”為用的價值觀念體系。③
玄學張揚體任自然,超乎世俗,希企隱逸,它既要追求精神上的絕對自由,又要在表面上維持名教的正統地位,它使中華民族的理性思辨內容發生了一次質的飛躍。
魏晉時代不僅是一個玄風盛行的時代,而且佛教和道教同樣盛行,尤其是佛教得到廣泛傳播,出現了“玄佛合流”的思想發展大趨勢。這種建立在“自然”與“名教”矛盾基礎上的“自然”本體論,正是陶淵明人生哲學的根本依托。
從以上所述可見,魏晉以來,儒、名、法、道、佛家思想及玄學、清談之風盛行,它們勢必會影響著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勢必會對包括陶淵明在內的封建士大夫的主體人格產生巨大影響。那么,陶淵明的意識品性是如何構建的?如何解讀其多重性?對于這方面的問題歷來在學術界聚訟紛紜。關于他是儒是道,自古及今便有許多不同的觀點。有觀點認為他“墮老莊”,有觀點認為他“可推圣門弟子”,有觀點認為他“實外儒而內道”,還有觀點認為他“是內儒而外道”。例如:朱熹說:“淵明所說莊、老”④;朱自清說:“陶詩里主要思想實在還是道家”⑤;梁啟超說:“他雖生長在玄學佛學的氛圍中,他一生得力處和用力處,卻都在儒學”⑥;魯迅說:“他并非整天整夜飄飄然,這‘猛志固長在’和‘悠然見南山’的,是同一個人”⑦;陳寅恪說:“惟求融合精神于運化中,即與大自然為一體……自不致與周孔入世之名教說有所觸礙,故淵明之為人,實外儒而內道,舍釋迦而宗天師者也。”⑧陶淵明的“外玄內儒”是一種以養真守樸為價值目標,以安貧樂道為內在修養,以身融自然為生命依托,三者緊密交織互為依存的人格框架。⑨
上述觀點可謂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但我們認為,陶淵明的意識品性是儒、道、玄、佛、俠等多極構建的一個思想體系,是雜取各家之長而以儒、道兩家為綜的兼容并包,只是在其不同的人生階段各有側重而已。陶淵明的人格是有著儒家的“濟世”與“固窮”、隱者的避世與“出世”、道家的超然與自然、俠士的重情與仗義、文人的漠然與傲然等多重性的獨立人格,多重復合型和諧人格構成了他精神家園的主要內容。
二
陶淵明對和諧人格境界的追求,其次表現在陶詩中所蘊涵的作為一種人文精神的和諧的生命意識。
生命意識,是人類對自身生命所進行的自覺的理性思索和情感體驗,是人類獨特的精神現象。而作為一種人文精神的中國古代生命意識,既經歷過廣泛的感性體驗,也作出過深刻的理性思考——不僅眷戀于個體生命獨特的存在和完滿,而且善于發掘個體生命渾融于人類群體中的價值和意義;不僅標舉著人類作為萬物之靈長的主體性品格,而且格外珍惜人類與自然親和無間的關系,體現出人與自然的和諧,人與人的和諧。⑩
從年輕時候的要有所為到后來的無所為,是陶淵明堅持人格節操的兩種不同表現形式。《左傳》有云:“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雖久不廢,此之謂不朽。”這是儒家所稱道的“三不朽”的價值觀。“立德”是指創制垂法,遺德澤于無窮;“立功”是指拯厄除難,功濟于世;“立言”則是指樹立精要不朽的言論和學說。儒家強調社會關懷和道德義務,要求個體通過人格的自我完善,擔當起社會責任和歷史使命。可以說,儒家經學決定了陶淵明建功立業的理想,甚至決定了他一生的倫理道德觀念。他服膺儒家學說,得儒家的真傳,是一個有著濟世安民思想,曾一度壯懷激烈、志逸四海,渴望有所建樹的儒者。他的《擬古》其八有“少時壯且厲,撫劍獨行游。誰言行游近?張掖至幽洲”的胸懷與氣魄;他的《雜詩》其五有“日月擲人去,有志不獲騁。念此懷悲戚,終曉不能靜”的苦悶與嘆息;他的《讀山海經》其十有“精衛銜微木,將以填滄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長在”的慷慨與不平。他不僅有志士的胸懷,而且有豪俠的氣魄,從年少時的“猛志逸四海”到年邁時的“猛志固長在”,反映出有一股濟世的暖流一直貫穿于他的一生之中。誠如明代梁嶠所說:“陶淵明意不在詩,詩以寄其意耳。”
但陶淵明又非常注重精神上的超然自適,他的超然是對未被異化的自然生活的向往,是對和諧人格境界的追求。陶詩除了正面詠嘆時光飛逝、人生短促的生命意識,直接抒發世事飄忽、功名蹉跎的憂傷情緒,反復詮釋深沉執著、心向往之的回歸意識外,還常常將這種意識和情緒加以側面的渲染和間接傳遞,使之更加含蓄雋永、深沉醇厚,從而產生出強烈的藝術感染力與哲理穿透力。他的詠史詩所蘊涵的深邃的歷史意象,他的飲酒詩所體現的曠達率真的生活意象,他的田園詩所流露的與大自然親密接觸的和諧意象,都是他濃濃的生命意識的反映。
三
陶淵明對和諧人格境界的追求,再則表現在其詩歌審美觀照的過程中。通讀其田園詩,我們隨處可覺察到那種“坐忘”與“心齋”的意念。陶詩的境界表現為深邃的“物我冥合”、“天人合一”的和諧之境。
《莊子·天道》中說:“圣人之心靜乎?天地之鑒也,萬物之境也。”陶詩所以能達到平淡自然的境界,正是受到莊子物我同一思想的浸潤。在審美觀照過程中,詩人保持虛靜,忘掉作為審美主體的自我,從而進入審美情思的自由馳騁之中,達到“身世兩忘”、“物我兩忘”的“無我之境”。而這種思想更早就已出現在《尚書·堯典》中:“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八音克諧,無相奪倫,神人以和。”中國古代詩人普遍接受了這種天人合一的理念。而陶淵明對儒、道、玄、佛、俠思想兼容并包的汲取,是最得其要義的,表現為對和諧人格與和諧生命境界的強烈追求。
魏晉時期,還是自然意識的覺醒和人性意識覺醒的階段,也是作為審美主體的自然人格生成從而進入文學自覺的階段。宗白華曾說:“自魏晉六朝以來,中國人的美感走到了一個新的方面。表現出一種新的理想。”這種新的理想,是指主觀個體對客觀外界產生的主觀感受,對事物的審美情態作移情表現。陶淵明的田園詩就是這種新的理想的代表,它們開始表現出一種新的人生觀和自然觀,即反對用對立的態度看待人與自然的關系,而是強調人與自然的一體性,追求人與自然的和諧。
四
陶淵明對和諧人格境界的追求,也表現在桃花源的美好理想中。陶淵明一生幾次出仕,幾度歸隱,“亂也看慣了,篡也看慣了”的個人生活經歷,“士不安居,民不保生”的社會現實,使他在“名教”與“自然”之間,表現出內在性格的矛盾與人生!擇的彷徨。與此相聯系,魏晉玄學以“自我超越”為核心的人格主體意識,它在保留物我差異的前提下所追求的“我”對“物”的絕對主體性和超越性,則構成了陶淵明人格理想和審美理想的深層根基。
《周易·大傳》中曰:“君子敬德修業,欲及時也。”陶淵明身逢亂世、欲有為而不能的人生經歷,使他那與生俱來的“愛丘山”的本性展露無遺。他以一種超脫世俗、清逸率真的名士風度去躬耕守拙,“朝為灌園,夕偃蓬廬”。他雖然走了一條與仕途決絕的歸隱之路,雖然一生窮困至于乞食,但縱觀他的一生都在積極進取著,沒有絲毫的頹廢與凄惻。“地幾畝,屋幾間,樹幾株,花幾種,遠村近煙何色,雞鳴狗吠何處,瑣屑詳數,語俗而意雅。恰見去忙就閑,一一欣快;極平常之景,各生趣味。”紜{1}在勞動中,他發現了田園之美,第一個把勞動美寫進他的田園詩中。
相比較而言,儒家注重的是個人的倫理道德修養,關注的是人與社會的和諧;而道家則注重的是個體心境的淡泊,關注的是人與自然的和諧。陶淵明把自己對儒道兩家和諧社會的憧憬與追求,幻化為桃花源的理想,一個幻美的烏托邦世界,構建起一個美好和諧的“桃花源”世界。在這里,既沒有戰爭,也沒有騷亂。在這里,既沒有等級,也沒有剝削。在這里,民風淳樸,個個都是古道熱腸,處處呈現出一種和諧之美。那“黃發垂髫,并怡然自樂”的社會圖景,正是詩人追求富足、祥和、安樂生活愿望的反映,也是作者用以對抗和批判黑暗現實社會的一個理想社會。
五
陶淵明對和諧人格境界的追求,還表現在他闊大的博愛情懷中。陶淵明十分重視和諧的孝友門風,對至親至愛的親情與真摯善良的友情都心存篤厚,表現出一位仁義之士的君子風度。
儒家美學最為注重的是倫理政教的和諧之美,甚至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儒家把和諧提到了與“仁”等同的高度。《禮記·樂記》中曰:“是故樂在宗廟之中,君臣上下同聽之,則莫不和敬;在族長鄉里之中,長幼同聽之,則莫不和順;在閨門之內,父子兄弟同聽之,則莫不和親。故樂者,審一以定和,比物以飾節,節奏合以成文,所以和合父子君臣,附親萬民也,是先王立樂之方也……”可見,和諧乃“仁”的前提條件。孔子認為,實現家庭和諧關鍵是要做到“孝悌”。他說:“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孝悌也者,其為仁之本與!”由此,他要求弟子做到“入則孝,出則悌,謹而信,泛愛眾,而親仁”紝{1}。在《孔子再評價》中,李澤厚先生將“仁”分成四個層面,其中,氏族血緣關系是孔子仁學的現實社會淵源,孝悌則是這種淵源的直接表現。
陶淵明上孝下悌,慈妻愛子,在貧窮困窘中盡享天倫之樂。這種情愫在他的詩文中俯拾皆是,如“久游戀所生,如何淹在茲”,“一欣侍歡顏,再喜見友于”,“稚子戲我側,學語未成音。此事真復樂,聊用忘華簪”。即使在最為艱苦的日子里,陶淵明仍對子女充滿了愛憐與慈祥:“汝輩稚小家貧,每役柴水之勞,何時可免?念之在心,若何可言!然汝等雖不同生,當思四海皆兄弟之義”……所以,在陶詩的自然圖景中,展示的是人格與人情。他在《祭程氏妹文》中云:“嗟爾與我,特百常情。慈妣早世,時常孺嬰。我年二六,爾才九齡。爰從靡識,撫髫相成。”在《祭從弟敬遠文》中云:“斯情實深,斯愛實厚!念彼昔日,同房之歡,冬無?葛,夏渴瓢簞;相將以道,相關以顏。”
陶淵明不僅對自己的親人至情至愛,而且對別人的孩子也懷著一顆深刻的同情與惻隱之心,“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而這種精神理念也是構建和諧社會所必須一以貫之的。據蕭統《陶淵明傳》載,陶淵明為彭澤令時,“不以家累所隨,送一力給其子,書曰:‘汝旦夕之費,自給為難,今遣此力,助汝薪水之勞。此亦人子也,可善遇之。’”此外,我們在《和郭主簿二首》《和劉柴桑》《贈羊長史》《酬丁柴桑》《與殷晉安別》《答龐參軍》等贈答詩中,也會深切地感受到陶淵明與志同道合的朋友及同僚間真摯往來的濃濃友情。清人陳廷焯云:“淵明之詩,淡而彌永,樸而實厚,極疏極冷極平正之中,自有一片熱腸,纏綿往復,此陶公所以獨有千古,無能為繼也。”紞{1}
總之,陶淵明經歷了一個由自足而趨于貧困以至于乞食的過程,他在隱居生活中固守著自己的精神家園,在山水田園中陶冶性靈,在躬耕耘耒中抒寫真諦,找到了自己人生的歸宿,求得了獨樂其志的精神自由,體現出對和諧人格審美境界的追求和積極的人格意識的覺醒。劉熙載說:“陶淵明為文不多,且若未嘗經意,然其文不可以學而能;非文之難,有其胸次為難也。”紟{1}陶淵明人格的最大魅力在于:他從容于田園之中,活出了一個自由本真的自我。
基金項目:湖南省社會科學基金立項課題資助項目(05YB139)
(責任編輯:古衛紅)
作者簡介:高文(1966年-),江蘇徐州人,文學碩士,湖南工業大學中文系副教授,主要從事中國古代文學的教學與研究。
① 王國維.人間詞話[M].吉林:吉林文史出版社,2004年版,第61頁#65377;
② 趙樸初.佛教與中國文化的關系.文史知識合刊:儒#65380;佛#65380;道與傳統文化1987年第5期[M].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3頁#65377;
③ 儀平策.中國審美文化史#8226;秦漢魏晉南北朝卷[M].山東: 山東畫報出版社,2000年版,第355頁#65377;
④ 朱熹.朱子語類 [M].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版,卷一三六第125頁#65377;
⑤ 朱自清.朱自清序跋書評集#8226;陶詩的深度[M].北京:三聯書店,1983年版,第227頁#65377;
⑥ 梁啟超.飲冰室合集#8226;專集之96陶淵明[M].北京:中華書局,1989年版#65377;
⑦ 魯迅.且介亭雜文二集#8226;題未定草(六)[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116頁#65377;
⑧ 陳寅恪.陶淵明之思想與清談之關系[J].金明館叢稿初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65377;
⑨ 徐斌.魏晉玄學新論[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65377;
⑩ 郭杰.中國古典詩歌中“生命意識”的內涵與泛化[J].深圳大學學報,2001年第6期#65377;
{11} 黃文煥.陶詩析義[J].《陶淵明詩文匯評》[M].臺北:世界書局,1999年版,第254-256頁#65377;
{11} 孔子.論語[M].山西:山西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15頁#65377;
{12} 陳廷焯.白雨齋詞話[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9年版,卷八#65377;
{13} 劉熙載.《藝概》卷一[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653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