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文學文本 文本理論 文本分析 文本解讀
摘要:“文本”是一個與語言論轉向密切相關的文學理論范疇,其核心內涵為文學作品是一個語言“織體”,其意義處于不斷編織過程之中。“文本理論”有早、后期之分,早期強調文本分析的客觀性、科學性;后期則更關心文本意義的多樣性和生成性。“文本分析”作為文學批評的重要手段之一,應立足文本客觀性展開,依次從文本語言、結構、互文性、泛文性層層深入剖析。了解文學文本理論,對于正確開展文本批評和文本解讀乃至文學賞析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
“文本”范疇是上個世紀文學批評領域運用最多,也是最流行和時髦的一個術語,但理論界對其內涵的界定卻迥然有別,見仁見智。同時,在運用這一范疇進行文本分析過程中,并沒有做到真正以“文”為本,立足文本客觀性存在展開剖析。因此,厘清“文本”“文本理論”“文本分析”的內涵,對于正確開展文本批評和文本解讀乃至文學賞析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
一、文學文本探源
“文本”(text)是一個內涵頗為復雜的文學理論范疇。該范疇雖早已被提出,但其內涵得到深入挖掘和充分發展卻是二十世紀以后的事情,特別是在語言學轉向背景下,“文本”范疇更是得到廣泛關注,被征引為諸多學派的核心概念。但其內涵在不同的理論體系中有不同的解釋,并且隨著時代的推移,其內涵也在發生著悄然改變。從詞源學上看,“它的詞根texere表示編織的東西,如在紡織品(textile)一詞中;還表示制造的東西,如在‘建筑師’(architect)一類的詞中”(霍蘭德)。但在一般意義上認為“文本就是由書寫而固定下來的語言”(利科)。這可以說是西方文論中較早對文學文本做出的明確界定,但其內涵過于寬泛。從語言學角度看,杜克羅和托多洛夫主編的《語言科學百科辭典》的解釋是:“文本的概念與句子(或分句,單位語符列等)的概念不屬于同一層次;因此,文本應與幾個句子組成的印刷排版單位的段落相區別。文本可以是一個句子也可以是整本書,它的定義在于它的自足與封閉;它構成一種與語言學不同但有聯系的體系”,“一個文本的語義與話語范疇所提出的問題,應在文本各自的上下文中進行研究”。托多洛夫自己的解釋是:“文本既可相當于一個句子,又可相當于整個一本書;它是按照自主性和封閉性規定的……它構成了一個系統,這個系統不應等同于語言系統但又必與其相關。”語言學角度解釋明確指出了文本與普通語言篇章的區別,它是一個封閉而自足的體系,對其內容的分析只需在其內部聯系上下文展開,不需外部因素的侵入。“從符號學角度看,文本表示以一種符碼或一套符碼通過某種媒介從發話人傳遞到接受者那里的一套記號。這樣一套記號的接受者把它們作為一個文本來理會,并根據這種或這套可以獲得合適的代碼著手解釋它們。”顯然,這一觀點認為文本是一種傳情達意的手段與工具,在語言形式的背后包含著可供解釋與理解的信息。文本不僅僅是語言形式問題,釋義過程也應是文本理論關注的一個重要方面。后結構主義者克里斯特娃則主張:“我們將文本定義如下:一個超越語言的工具,它通過使用一種通訊性的言辭來重新分配語言的秩序,目的在于直接地傳遞信息,這些言辭是與那些先于其而存在的和與其并存的言辭相互聯系的。”這也就意味著“文本”雖然是一個意義闡釋與重新生產問題,但它始終與語言不能擺脫干系,這一釋義甚至包含著文本與文本之間的互文關系。而在當代有些批評家那里,文本則超出了語言學界限,既可以用于電影、音樂、繪畫等藝術種類,“也可以指一切具有語言——符號性質的構成物,如服裝、飲食、儀式乃至于歷史等等”。法國現象學符號理論家讓-克羅德#8226;高概更是將文本歸結為一種表達方式:“說文本分析的時候,應該把文本理解成一個社會中可以找到的任何的一種表達方式。它可以是某些書寫的、人們通常稱作文本的東西,也可以是廣告或某一位宗教人士或政界人物所做的口頭講話,這些都是文本。它可以是訴諸視覺的比如廣告畫。也就是說,實際上是一個社會使用的旨在介紹自己或使每個人在面對公眾的形勢下借以認識自己的表達方式。”這樣,“文本”的內涵就得到了無限膨脹,文本就是話語表達方式,文本分析與闡釋就變成了文化問題。
通過上述分析,我們可以清楚地認識到這樣兩種事實:一、“文本”一詞雖早已出現,但文本觀念的形成卻是二十世紀以來的事情,并隨著語言學理論的發展而不斷變化。二、“文本”概念人言言殊。新批評理論將其視為語言表層結構,文本就是語詞符號及其按照一定邏輯秩序不同層次的分級組合。符號理論認為文本是超越語言本身的符號體系,具有表意功能。后結構主義則認為文本具有互文性,文本意義只能產生于與其他文本相互比較中,文本具有生產性。而當代批評家更是將其內涵無限擴大,認為生活中具有表意功能的語言符號以及類語言符號都是文本,即文本就是一種話語表達方式,是一種話語實踐活動。“文本”觀念的]變與西方二十世紀文學批評由文學研究到文化研究的轉向是大致一致的。
國內學者對文本內涵也有不同的認識。“text”一詞最早引起國人重視是在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初,一般將其直譯為“本文”——指作品存在形態本身,也有人譯為“文本”。后來,國內學者在該詞的譯介方面達成共識,將其一律翻譯為“文本”,以與“作品”概念相區別。王一川先生的解釋是:“文本,顧名思義,就是指‘本來’或‘原本’意義上的、仿佛未經過任何人闡釋的對象,它的意義總是有待于闡釋的、向讀者開放的。”以此為據,王先生認為文本必然具有具體可感的形式,其釋義方式必然與語言學解讀模式相關,對其意義的理解必須聯系不同語境展開,其意義不可能是唯一的。馮壽農先生將其解釋為:“‘文本’顧名思義就是以文為本,與‘人本’相對而言。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新小說派和荒誕派戲劇取消主要人物,取消心理描寫,取消主要情節,六十年代結構主義批評宣稱‘作者死了’,文學的確不再是‘人學’了,不再‘以人為本’了,文學真正回到了它的本體,它的本真——‘以文為本’了,文學批評轉向內部,就是轉向文本,回歸本體,其實,人的存在本身也不過是文本的一種形式。”馮先生的用意顯而易見,“文本”即為以文為本,以此區別于先前的以人為本,這體現了西方人對文學的一種新的認識。而黃鳴奮先生則認為:“在詞源學的意義上,‘文本’(text)一詞來自意為‘編織’(weaving)的另一個詞。”在此基礎上,黃先生對其含義做了進一步分析:“如果我們將‘文’理解為某種信息、將‘本’理解為某種載體的話,那么,‘文本’作為一個范疇是多意的,因為信息的范圍可大可小,載體的類型多種多樣。”如果以信息編碼技術為評判依據,我們可將文本區分為三種類型:體語文本、物語文本、口語文本。在黃先生看來,“文本”就是運用一定媒介編織而成的“織體”,“文學文本”就是以語言文字為媒介創造出的語言織體,通常所說的“文本”主要是指“文學文本”。以上三位先生的分析代表了目前國內學者對“文本”范疇的認識,毫無疑問,他們的理解存在著較大差異。這種狀況,一方面說明了“文本”概念是一個運用廣泛的范疇,正因為如此,其內涵才會無限膨脹,造成人云亦云或不知所云的弊端。另一方面也意味著要想對“文本”問題深入研究,首先要做的工作就是梳理、厘定其涵義。
綜合國內外學者的論述,在我看來,概括地說,文本內涵應包含以下幾個要點:一、文本是一個現當代文論概念,對其解釋必受語言學模式影響,新的語言學理論的出現會改變人對文本內涵的理解;二、文本作為一種客觀物質存在“織體”,具有“詞語”的類似存在方式。從結構上看,詞語具有能指、所指之別,文本也包含類似的二重組合,“能指”是其語音、句法、結構,“所指”是其隱而不露的意指思想;三、文本意指思想不是自明的,其意義生成方式多種多樣,意義效果因方法、立場的不同而有所區別。我們就是在這一較為寬泛的意義上使用該范疇的。
二、文本理論辨析
這也是一個眾說紛紜的問題。A#8226;布洛克和Q#8226;斯塔里布拉斯合編的《方塔那現代思想辭典》的解釋是:“文本理論(Theory of Text),這個術語為德國批評家馬克斯#8226;本斯和另一些批評家所運用,用來表示對‘文本’的‘科學的’分析——他們所以!擇這個術語,是想背離‘文學’或‘詩歌’這樣的術語中所蘊涵的價值判斷——這種分析很大程度上是通過諸如文體統計學這類數學方法進行的。這種觀點強調了文本分析的科學性與文本的內在自律性,較為符合二十世紀前半葉俄國形式主義、新批評和結構主義文論的文學觀念。”這是目前所能見到的對“文本理論”內涵的最早認識。眾所周知的是,羅蘭#8226;巴特曾為法國《世界大百科全書》撰寫過“文本理論”條目,提出了全新的文本觀。巴特首先將“文本”與“作品”加以區別,認為“作品是一個數量概念,是一個實體;而文本是一個質量概念,是一個場。……文本探討的不是語句,不是意義,而是表述,是意義生產過程。更確切地說,文本理論研究主體是如何在運用語言進行工作的。”也就是說,文本理論研究的重點是文本的意義生成過程,文本是全新的,文本是變動不居的。該學說從根本上實現了對早期文本觀念的顛覆,它的任務不再像早期理論那樣妄圖通過作品客觀機制建立文本“科學”,而在于打破語言中心論和邏各斯嚴密控制,從而真正實現哲學、科學、文學、歷史諸學科的融會貫通,以發散性思維和多重邏輯取代“我思故我在”的理性邏輯。因此,從這一角度而言,文本理論強調主體與社會歷史性,為后起文論的發展開辟了新的途徑,而這一點在解構主義文論、“西馬”文論都有突出的表現。上述兩種文本觀念很有代表性,分別在二十世紀前期和后期占據主導地位,并影響了當時的其他理論。
而在實際文學研究中,我們所提及的“文本理論”,涵義較為寬泛,這不僅因為從最寬泛的意義上使用了該概念,而且在用法上也需要進一步說明。就前者而言,“文本理論”主要指以文學文本為研究對象的西方文藝理論派別及其理論主張,它幾乎囊括了西方各派理論,包括俄國形式主義文論、新批評文論、結構主義文論、解構主義文論、現象學文論,甚至“西馬”理論中的部分觀點。盡管這些派別理論觀點差別很大,甚至相互抵觸、沖突,然而它們卻共同堅持了一點,那就是對文學現象的分析應以文本為主,作品的語言存在是進行其他各種闡釋的基礎和前提。在這方面,俄國形式主義文論功不可沒,他們率先提出了文學研究的重點是“文學性”,而不是作品的外部世界;他們以“陌生化”理論為依據分析了各種創作技巧,自覺將文學研究的重點轉向作品自身。這樣文學研究就擺脫了作者對作品的控制和壟斷,作者意圖不再是作品意義之源和作品分析的重點,作品意義是開放的和多重的;作品的構成媒介是語言,作品是一個語言存在物,語言修辭分析、結構分析在作品研究中被廣泛征用,語言被賦予極高地位。這一做法從根本上實現了文學觀念的轉變,由過去重視作者轉向關注作品本身,文本分析成為主要的文學研究方法。俄國形式主義之后的新批評、結構主義、解構主義文論的這種傾向都十分明顯,伊格爾頓和詹姆遜的“文本與意識形態”分析也具有這一特點。因此,通常意義上衡量文學文本理論的標準是:一、是否堅持以作品本身為研究的重點,更關注作品自身意義的生成,放逐作者的決定地位;二、是否將作品視為一個語言構成物,多層次、多角度地運用語言學方法研究作品。只要堅持了上述兩點,即使在其理論中沒有明確提出“文本”主張、沒有出現“文本”字[,我們也將其視為文本理論。
還需進一步說明的是在我們的研究中經常出現的“文本分析”(textual analysis)也不同于傳統的“文本批評”(textual criticism)。前者以語言學方法為基礎展開對作品本身意義的闡釋與論述,是“文本理論”觀念在實踐中的具體運用;而后者則主要是一種編輯校對方法,希普萊主編的《世界文學術語辭典:形式、技巧與批評》對此解釋為:“ 文本批評:旨在從手稿的依據重新構成作品的原文,并將這些依據提供給具有批評[光的讀者,以便使讀者能隨處判斷出原文的依據以及編輯對此依據判斷的正確性。”“文本分析”是在“文本理論”指導下的文學批評方式,而“文本批評”則是一種傳統的具有“考據”特點的文學研究方法。
三、文學文本解讀策略
由上述分析,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文本”“文本理論”“文本分析”是一組內涵復雜而又存在密切聯系的范疇,這也決定著文本研究、文本分析是一個系統而又復雜的工程。通常情況而言,“文本”觀念制約著“文本理論”的形成,而“文本理論”又指導著具體的“文本分析”或文學批評與賞析實踐。
根據馬克思主義辯證唯物主義哲學認識論原理,我們堅持認為“文本”就是“以文為本”,“文本分析”就是以文本客觀存在樣態為基礎,立足文本存在形式本身展開的分析與評價。就文學慣例而言,我們可知文學文本的客觀性是通過文本中的語言、結構、互文等因素層層體現出來的,它們漸次遞進,互相影響與制約,共同構成了文學文本客體。因此,文本分析必須在上述層面上展開。
文學文本分析的第一個層次是辨析語言,對作品進行語言結構分析與描述。二十世紀西方語言學主要有兩大流派,在此基礎上產生了兩種語言意識,因其關注重點有所區別而影響著對文學語言的認識。從語言功能上看,文學語言到底是工具、載體還是具有本體性?從語言本質上講,文學語言到底是確指的獨白性語言還是具有歧義性的狂歡化語言?所有這些困惑著整個二十世紀的西方文學理論,而集中表現于對詩歌語言與科學語言區別的闡釋中。文學是語言的藝術,但文學語言不同于日常語言和科學語言,這并不是說文學語言在詞語的!擇方面迥異于日常語言,而是指詞語在文學功能體系中顯示出了獨特的藝術魅力。文學語言中充滿了反諷與悖論,是一種張力語,只能放在一定的語境中理解。與日常語言相較,文學語言具有自指性和曲指性。
文學文本分析的第二個層次是體察結構。通常的理解是,結構就是對事物內容的組織與安排,屬于形式要素;但實際上,結構涵義頗為復雜,需要重新審視。就結構的地位來看,結構不僅僅是技巧與手段,它本身就滲透在文本有機體中,具有本體地位。就結構層次來說,結構有表層結構、深層結構之分,前者類似敘事句法,通過化約文本可以得出;而后者則是深藏不露的敘事模式,只有運用結構功能邏輯推]才能獲得,深層結構模式具有濃郁的文化內涵。就結構的本質來講,結構并不具有永久穩固性,它徘徊于穩固與顛覆之間,既支撐著文本大廈,又不斷挖掘其根基;惟有如此,才能使得文本既具有意義的相對穩定性,又具有釋義的無限多樣性。
文學文本分析的第三個層次是剖析文本間的聯系,即揭示互文性。互文意味著此在文本與前在文本之間存在著可征實的文字術語或不可征實的精神意念上的多樣聯系,它是理解文本意義必然涉及的因素。這種理念的產生本身就意味著人們已將文本視為一種開放的客觀體系,而不僅僅是封閉的語言、結構及其由此構成的有機體。但互文不同于影響,互文是文本間的共時橫向滲透,影響則是文本間的歷時縱向承傳。以高科技和網絡為載體的網絡文學最突出地展示了互文的特性與價值。
此外,文學文本分析還需揭示其文化價值,因此歷史、意識形態因素也是理解文本必定涉及的方面。它雖不直接進入文本,但時刻對文本產生著影響,二十紀后期的新歷史主義批評和馬克思主義批評對此表現出尤其濃厚的興趣。這些文化因素主要以兩種形式與文本發生著聯系,一是歷史因素的介入,一為意識形態權力關系的干擾。新歷史主義使人們認識到歷史事件也是以文本形式存在的,歷史敘事與文學文本之間具有某種互文關系。而以阿爾都塞、伊格爾頓和詹姆遜等人為代表的西方馬克思主義文藝批評家則將文學活動視為一種獨特的文本審美意識形態生產。在他們看來,文學文本活動本身作為一種表意實踐方式執行著文化與政治職能。
由此看來,對文學文本意義的闡釋,要求我們必須將文本中的語言、結構、互文等因素結合起來研究;而要做到對文學文本涵義的全面把握,則還需將文本之外的歷史、意識形態等因素納入解釋范圍。惟有將兩者結合起來,才算真正弄清了文本。但毫無疑問的是,文學文本的客觀性存在是全面把握文本、進行文本分析的前提和主體部分,它也最為符合“文本分析”的原意。
綜上所述,“文本”“文本理論”“文本分析”是進行文學文本研究之前必須弄清楚的三個相關范疇,而作為文學批評重要手段之一的文本分析則必須立足其客觀存在形式本身展開,否則就會使文學批評成為虛妄之談,失去其應有的社會功能。
(責任編輯:呂曉東)
本文為山東省教育廳項目“文學文本的文化解讀”(J05S05)、煙臺師范學院人才基金項目“文學文本理論研究”(1042407)資助
作者簡介:董希文,1969年出生,文學博士山東東營人,中華美學會會員,魯東大學文學院副教授,文學博士,主要從事文學理論、美學研究工作,發表專業論文三十余篇,其中部分篇目被《新華文摘》等各類文摘轉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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