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生老病死、愛恨情仇是文學作品永恒的創作題材。人們在享受著愛的陽光,沐浴著大自然對人類的恩賜時,也避免不了被各種病魔所糾纏,被不同的瘟疫所折磨。“疾病是生命的陰面,是一重更麻煩的公民身份。每個降臨世間的人都擁有雙重公民身份,其一屬于健康王國,另一則屬于疾病王國。盡管我們都只樂于使用健康王國的護照,但或遲或早,至少會有那么一段時間,我們每個人都被迫承認我們也是另一個王國的公民?!雹偕砩系牟⊥从绊懙牟粌H僅是肉體,它常常會影響某些社會道德倫理,會轉變一個人的性情乃至生活信念。
一般人患病是一種不幸,而身為作家呢,卻可能因疾病而收獲異乎常人的生命體驗。因此有人感嘆:“疾病是不受歡迎的,而又是人人都能體驗的基本經驗之一。這個前提使下面的情況成為可能,亦即人們可以借助疾病引申涉筆一些經驗和認識,這些經驗和認識超越了生病這一反面基本經驗。也就是說患病這一基本經驗在文學中獲得了超越一般經驗的表達功用和意義。在文學介體即語言藝術作品中,疾病現象包含著其他意義,比它在人們的現實生活世界中意義豐富得多?!雹谶@里涉及到兩個方面的問題,一是健康狀況對創作主題傾向性!擇的影響,一是健康狀況對文學創作技巧的影響。有些作家因為自身的健康情況直接!擇有關生命、疾病的題材,例如荷爾德林精神錯亂時創作的詩篇;肺結核患者卡夫卡的小說等。中國作家這方面的例子也不少:有過支氣管哮喘、肺結核經歷的魯迅為我們創作了《狂人日記》《藥》;患過肺病的巴金創作過《滅亡》《魚》《寒夜》等小說。當代小說家中阿城對殘疾人的生活表現出一貫的熱情與關注,而肝病后的賈平凹思想觀念也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從而使《太白山記》等小說與以前的創作風格有了很大的不同③。因此,西方研究文學與疾病關系的學者認為:“一件藝術品的誕生,是否因為藝術家由于自己的疾病而產生一種擴大的、不尋常的感受能力,這種能力非顯露不可?!雹?/p>
我在這里之所以不厭其煩地敘說文學與疾病的關系其實是為了引出本文所要談論的中心——閻連科及其《丁莊夢》。筆者是在《十月》二零零六年第一期看到這部約二十萬字的小說的。同期的還有莫言的《生死疲勞》。關于長篇小說《丁莊夢》,長篇小說媒介往往這樣推崇:“這是中國第一部敘寫艾滋病題材的長篇小說,有評論家稱之為中國版的《鼠疫》和《大疫年紀事》。小說以中原地區曾經發生的艾滋病蔓延為背景,著力描寫一群愚昧無知的農民怎樣掀起賣血的熱潮;發了荒唐之財后,怎樣互相攀比他們的新屋、過上他們自以為是的美好生活;等熱病爆發后,又暴露出這些人身上怎樣的劣根性。艾滋病是當今對人類造成最大威脅的傳染疾病,關注艾滋病問題,關注人類自身的生存環境和命運,乃是這部作品的主題,也是我們今天不容逃避的嚴峻現實?!标P于這篇小說的主題我們暫且不論。我們首先不得不承認的是這是一部關于生命健康題材的作品,是一部有關疾病的小說創作。聯系到作者前幾年的小說創作我們也許會發現某種內在精神的一致性如《年月日》中先爺直面“旱災”“蝗災”, 進行著不屈的抗爭;在《耙耬天歌》中尤四婆不惜犧牲自己去治好所有孩子的癡呆癥;《日光流年》中四任村長前赴后繼地尋找各種辦法以求遠離喉堵癥,打破活不過四十歲的悲劇宿命;《受活》則是在殘疾人的烏托邦中尋找精神的安慰。也就是說關注疾病、關注生命是閻連科近幾年小說創作的一貫主題,因此《丁莊夢》以艾滋病為題材乃是這種關注的延續,也許并沒有媒體宣揚的那般神圣,但無疑體現了作者對苦難源于良善的觀照與責任感,以及源于對生命敏銳感受的獨到理解。作者說其少年時期有三個崇拜,其中一個就有“生命崇拜”,并且這種崇拜“一直影響著我的寫作和我對世界的看法”,“對生命的崇拜其實更多地表現在對健康的崇拜上,這與從小家里一直有病人有很大關系,姐姐、父親加上后來自己身體的不好,會導致自己對健康的渴求和對死亡的恐懼和抗拒?!雹萃甑挠洃浺苍S在某種程度上左右了作者成年時的文學創作,而后天某些階段的差強人意的身體狀況又喚醒了這種深層記憶,這種生命體驗自然而然會影響到作家的創作活動。
閻連科到底患有什么病呢?“簡單地說,就是腰椎間盤突出,還有些天生的腰椎畸形,癥狀是腿麻、腰痛,不能走,不能坐,不能干活,只能躺下不動。”因而長年累月只能躺在床上,將稿子夾在木板上寫作,其困難程度可想而知。因此,對于讀者感興趣的為何以“丁莊夢”來命名這部小說的問題,老實的閻連科說:“‘丁’有人丁的意思,另外筆畫少,好寫,因為我用手寫,少寫一劃是一劃。”這樣的健康狀況不可能不影響到作家的創作:“身體狀況會影響一個人對生命的認識,它對生命的認識肯定會不同于健康的時候。身體不健康的人可能對生命的感覺更復雜、更敏感一些。病雖然不是致命的,但對生命的韌性加強了,對生命與活著的渴望也增加了許多。一個不健康的人對生命常有一種絕望的情緒,但是,常常在絕望中會爆發出一種激情。一個人肉體的抵抗力在減弱,但是他內心的、精神上的抵抗力一定在增強。健康人可能不需要對生命有什么對抗的東西,但是,非健康人的內心可能始終處于和生命的某種東西在對抗之中?!雹藜膊?、絕望、抗爭、激情,這些都是閻連科的小說中的關鍵詞,是沖擊與感染讀者的重要因子。因此,我們可以判斷對疾病題材的!擇首先是作者內在的一種精神需要,我們沒有必要將其過分地經典化。
那么為什么!擇艾滋病題材而非其他疾病題材呢?閻連科說:“毫無疑問寫這部小說和因為我是河南人是分不開的。之所以要寫這樣一部小說,最重要的是我認為一個作家應該對社會和人類有最起碼的良知和責任,當艾滋病降臨到了河南時,我想我應該去記錄下來人在面臨災難時,人在面對死亡時的情感歷程、內心世界和他們的生存方式。”農裔作家的戀土,人文學者的良知,知識分子的責任,這些都促成了這一題材的!擇。因此他創作了中國第一部描寫艾滋病的小說,當然或許也是世界上第一部正面描寫這一題材的長篇小說。
敏感的艾滋病題材,出自名家之手的力作,這些自然而然決定了《丁莊夢》震撼性的價值影響。但“艾滋病”在這篇作品中的位置到底應該如何去理解呢?這只是一部描寫艾滋病人生活的作品嗎?“艾滋病似乎助長了一些不祥的意象,那些圍繞某種既作為個體脆弱性的標志,又作為社會脆弱性的標志的疾病所滋生出的不祥幻象,在這一點上,它勝過了癌癥,與梅毒旗鼓相當。艾滋病病毒侵入身體;而艾滋病——或者,依據這個更新版本的說法,對艾滋病的恐懼——卻被描繪成對整個社會的入侵?!雹叽呱瞬幌榛孟蟮陌滩∑鋵嵏嗟氖亲鳛橐环N隱喻,作為一種敘事修辭被作家所運用。正如作者所說:“艾滋病僅是《丁莊夢》中故事生發與展開的背景,它與真實的艾滋病人關系甚微,甚至可以說關系無幾。真實的場景給我的只是一種心靈的感受,而非情節、細節的照搬挪用,所以,請每一位讀者不要依據《丁莊夢》的故事、場景、情節、細節去考問艾滋病人的生活景況?!抖∏f夢》所追求的是小說人物精神與靈魂上的真實,而非現實的人事和場景的相符。外在的真實永遠是一棟樓房浮表的裝飾,內在的真實才是那棟樓房的構架和構架組成的內在的空間。當我把生活的真實置入小說的真實時,我一定是一個依據蘋果畫了蘋果的孩子;可當我把我心中看不見的蘋果畫成你們看得見的梨或核桃時,我一定是從一個孩子長大到了成年、成熟的畫家。所以,我必須冒著解構自己小說的風險,告訴每一位讀者和朋友,《丁莊夢》中的一切呈現,大多、絕多都是虛構的想象(除個別細節),之所以它能讓許多人都誤解為那個‘丁莊’就是真的艾滋村莊,那些‘丁莊’里生生死死的人們,都是真的艾滋病人,這說明了我在講述故事與塑造人物時的努力,說明了我寫作的真誠得到了應有的回報,并不說明艾滋病人和他們的環境就是我小說中寫的那樣。”因此從《丁莊夢》中獲得的應是對生命對人性的更深層的領悟,而絕非僅僅是獵奇。
當我們將《丁莊夢》放入更為宏闊的文學視野中,放在正被炒得沸沸揚揚的所謂“底層寫作”的文化景象之中來看時,它的出版就更顯得及時且讓人驚喜了。晚來的《丁莊夢》自然有缺點,但我們不得不承認它誠懇的態度與厚重的品質是彌足珍貴的。《丁莊夢》并沒有成為曇花一現的宣傳紀實式的官樣文章,也沒有因個人的私利而妄圖與現實共謀并分一杯羹。長遠來看,這部作品艾滋病的噱頭會越來越淡,作品本身的純粹性將會更加凸現。而之所以能達到這樣的藝術效果就在于作者主題把握上的獨到。
二
關于《丁莊夢》的主題,作者倒是沒有遮遮掩掩,他明白無誤地說這部小說是“寫一群人面臨死亡時表現出來的人性內容和情感歷程。在死亡面前,這些病人靈魂深處的美是超常的,丑也是我們感受不到的。我的這本小說基本把這種生活方式的差異表達出來了”。“艾滋病是一種肉體的病,是我們能夠看到的,但我們心靈深處的病是人們很難感受到的。我希望通過艾滋病呈現出人們心靈的病,這種病不僅艾滋病人有,而且每個正常人都有,是我們在日常生活中很難看到的?!卑滩槲覀兲峁┝遂`魂觀照的鏡像,在這指向死亡的疾病鏡像中,人性之善,之惡,之美,之丑纖毫畢現地呈現在了我們面前。
《丁莊夢》的故事其實很簡單。這是一個有關瘟疫的故事。瘟疫(plague)源自拉丁文plaga,意思是打擊、受傷,但它長期隱含著“天懲”之意,被看作是上天對個人過失、祖先犯罪、部落集體罪責的懲罰。在《丁莊夢》中這個“瘟疫”的故事是由“我”來敘述的?!拔摇笔嵌∏f最大血頭丁輝的兒子,十二歲那年被人用毒番茄毒死了。小說借助死者的口吻來敘述故事也許就已預示著這個故事本身的苦難特征。小說真正的主人公有三個:“我”的爺爺丁水陽、“我”的父親丁輝和“我”的叔叔丁亮。作者沒有正面敘述人類與“熱病”(艾滋病)的交鋒,在小說中艾滋病只是人們各種活動的背景。圍繞賣血以及艾滋病在丁莊所引起的種種是是非非才是小說所敘述的重點,重要的不是肉體的病,而是心靈的病。人性中美與丑的糾結、善與惡的交錯使人不得不感嘆人性的復雜。
身份尷尬的爺爺丁水陽在教育局領導高局長的軟性威逼下,不得不動員村民放下思想包袱,走上賣血“致富”的所謂現代化道路。而他的兒子丁輝則最早創立了“丁莊血站”。賣血發財后的村民都到新街去蓋樓了,因不愿意組織村民賣血而被撤職的村長也加入了自己當初不齒的賣血行列。可是由于衛生條件的缺乏以及對生命的蔑視等其他方面的原因,賣過血的人都染上了艾滋病?!岸∏f是出了天大的事情,不到八百口的人,不足二百戶人家的小莊子,在不到兩年的時間里,竟死了四十幾口人。算下來,在過去的年月間,丁莊每隔十天半月都會死掉一個人,每月大約要死三個人?!薄八纻€人像死條狗,就像死了一只螞蟻。”“樹葉一落人就不在了,燈一滅人就下了世?!睜敔斠驗樽约涸洝疤嬲M織大家都到蔡縣去參觀,大家才開始賣了血,也才開始賣出了今天的病”。也因“全莊的熱病都是因為老大(丁輝)采血染上的”,所以內心充滿了原罪感,因此他將所有患熱病的村民集中在學校以免感染其他人。在這個富有烏托邦色彩的城堡中人們上]了各種愛恨情仇的人性悲喜劇。丁水陽在這里也許是以人性良知的身份出現的。小說中他內心深處一直被原罪感煎熬著。這些或許從小說的開篇引用《舊約·創世紀》中“酒政的夢”“膳長的夢”和“法老的夢”三個故事中可看出端倪。正是這種原罪意識才使得他在利令智昏的世人如丁輝、賈根柱和丁躍進等面前束手無策,最后也是這種意識導致他親手殺死自己的兒子以求村民的寬恕。但這種原罪感我們實在是無法將其上升到人類的高度。他以及馬香林等只是卑微者的一種良心存在,作者就是要想在那些被各種欲望扭曲了的靈魂面前凸現一種善良,一種人性之善。然而缺少分辨力的善良也只能是被各種欲望所強奸,最后不得不結束自己苦痛的血肉之軀。
“我”的父親丁輝作為丁莊艾滋病制造者的血頭,起初在民間胡亂采血,事后又盜賣政府的救濟資源,最后“配陰親”肆無忌憚地賺死人錢財,這些他都是借助了體制權力資源,與政府共謀來完成的。同時在做每一件事情的時候他都得到了村民們發自內心的感謝。國家權威話語往往借助小康富裕的現代化訴求曲解民間的意愿或者漠視村民們的合理要求。這也許是作者要表現出的事情的復雜性與荒謬性。同樣的蟻輩還有偷米偷錢偷公章,爭權爭樹爭木料如賈根柱、丁躍進等。善良但有著農民劣根性的底層人民被捆綁在這架風馳電掣的現代化戰車上迷失了自己的方向。是愚昧嗎?不是,是被各種欲望炙烤著的村民已經失去了基本的判斷力。他們為了各自的私欲,為了滿足各自的欲望往死里活。
同樣往死里活的還有丁亮和楊玲玲,但不同的是他們同時也往死里愛。兩人都因賣血而感染了艾滋病。后來在全村艾滋病人集中在學校生活時,他們同病相憐,因憐生愛,因愛生欲。先是在一起偷情,被人抓住現行后,兩人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不顧一切決定先各自離婚,然后光明正大地結婚,死了也互相做個伴。如果說他們起初的偷情還只是追求一種心靈的安慰,后來的結婚卻已不僅僅是出于對各自周圍歧視的反抗,而是基于真正的愛情。是愛情使他們獲得了抵抗家人歧視的力量,是愛情給了他們彼此在疾病和死亡面前坦然面對的勇氣。從此,別人與他們遠離,疾病與他們遠離,死亡也暫時與他們遠離,世界就只剩下了他們兩個。從某種意義上說,他們的愛情不是為了指向生的,而是指向死的,因為他們都明知自己得的是絕癥,死神如影相隨?!耙窃蹅z一道死,我這輩子就算沒有白白和你睡到一張床上了?!笔堑?,只要能夠在一起就夠了,死也罷活也罷,其他再也沒有什么值得牽掛的了,這是多么崇高的愛情境界!即使健康人也望塵莫及!小說里有一個細節每每想起就令人激動不已,領結婚證的那天,丁亮發燒,睡不著覺。寒冷的夜晚,赤條條的玲玲站在月亮底下,往自己的身上澆涼水。涼透了就跑進屋將發病燥熱的丁亮緊緊抱著。這樣反復六次,直到丁亮睡著為止。第二天楊玲玲熱病上來,燒死了。蘇醒過來后的丁亮也殉情而死。在一個物欲橫流的時代,兩個有著亂倫沖動的青年男女]繹了一曲現代版的梁山伯與祝英臺的故事。我們能不承認這是偉大的愛情嗎?這是人在臨死前的一次愛的率性釋放。他倆在一起親熱時彼此有一個特殊的稱呼方式:一個稱對方為爹,一個稱對方為娘。與《堅硬如水》中高愛軍和夏紅梅親熱時靠亂倫稱呼的犯禁沖動來誘發生理激情不同,這種完全顛倒了正常社會倫理秩序的話語此時此刻不但不顯得淫亂與荒唐,而且使情感的熱度上升到了沸點,使人不得不承認愛的崇高與偉大。
往死里活也好,往死里愛也好,在這非常的背景下上]的各種故事為讀者]繹了人性的良善與卑劣,世事的復雜與荒誕。其實,在這里病只是一種隱喻,一種修辭。病既是指有形的艾滋病,也是指人們心理的疾病。人們在無處可逃的死亡面前表現出了人性最底層最原始的一面。
三
當我們為作品主題的人性而叫好時,也不免心存疑慮,如此沉重的主題怎樣才能更加有效地駕馭?“寫什么是一個問題,怎么寫又是一個問題。”魯迅的這句話是《丁莊夢》這部中國第一部艾滋病題材的長篇小說所必須面對的問題。
小說說到底是語言的藝術。作家的創作風格在某種程度上就是個人的言語風格。閻連科說“語言本身是一種結構,是一種文體,不再僅僅是表達故事、情節的文字”,“語言可能永遠不是小說的內容,只是一種必不可少的表達思維的手段?!雹鄤撛煨缘剡\用語言是閻連科一貫的藝術追求,而到了《丁莊夢》,詩化的語言成為了作者的最愛,為讀者營造了一個意蘊悠長的語言世界,給底色凄冷的作品涂抹上了一縷似是而非的溫暖的泡沫色彩。“一天的秋末,黃昏的秋末。黃昏里的落日,在豫東的平原上,因著黃昏,它就血成一團,漫天漫地紅著。鋪紅著,就有了秋天的黃昏。秋天深了,寒也濃了。因著那寒,村街莊頭,也就絕了行人?!薄扒f里的靜,濃烈的靜,絕了聲息。丁莊活著,和死了一樣。因為絕靜,因為秋深,因為黃昏,村落萎了,人也萎了。萎縮著,日子也很著枯干,像埋在地里的尸。”作者開篇就用一唱三嘆的語調引出“艾滋病”這個沉重的話題,從而為全篇奠定了一個詩意的基調,低緩、復沓的敘述以及與此相對的短句的使用,在抒情的語調里稀釋了嚴肅的話題給人帶來的壓抑與沉重感。閻連科自己也說“我必須讓讀者在我小說中有喘息的可能和機會,如有意讓緊張的故事松疏一點,我采取了散文化的寫作;如通過語言的詩化來調節情節的殘酷;如通過用夢境這種方式來結構和敘述故事來緩解閱讀可能給人造成的窒息的感覺等等。”這種詩化的舒緩的敘述與沉重的壓抑的艾滋病命題聯系在一起,本身就蘊涵著巨大的藝術張力。這種舉重若輕、輕描淡寫的敘述將人類面臨災難時的無奈與追求表達得淋漓盡致。
在結構的處理上同樣可以看出作者的別具匠心。作者將《舊約·創世紀》中“酒政的夢”、“膳長的夢”和“法老的夢”置于整部作品的篇首,并且將其單獨作為第一卷。同樣在小說的結尾寫著“平原上一馬平川的泥地里,有個女人手持柳條去泥里蘸一蘸,舉起柳條甩一甩。她一甩,地上就有了好多泥人。又一蘸,再一甩,地上又有成百上千的泥人兒?!迸畫z創造人類的東方民間故事與西方的圣經寓言交織在一起,明顯有著象征意義。這樣也就使得其鄉村故事的敘事有了人類普遍性的內涵,從而使其作品的精神意蘊與《年月日》《日光流年》和《受活》保持了某種內在的一致性。同時故事的展開往往依據老教師丁水陽的夢境來展開,所有有關丁輝的事情如組織賣血、賣棺材、配冥婚等都放在他的夢里來講述,(下轉第143頁)
(上接第92頁)而他將病人組織起來住到學校這個烏托邦城堡的故事則被放在現實世界來敘述?,F實和夢幻互相對應,互文穿插,貫穿始終。在這里夢境顯然是另外一種現代性的烏托邦力量,它往往打著發家致富奔小康的旗號,包裹著個人私欲強勢地楔入鄉村世界,最后夢境應驗不可避免地走向死亡的悲劇宿命?,F實的鄉村,哪怕是有著烏托邦色彩的城堡,人性貪婪的弱點同樣一覽無余?,F實和夢境里到處游蕩著人性惡的陰魂,如艾滋病的死亡之約籠罩在人們的心頭。
那么,這部小說寫得怎樣呢?所謂寫得怎樣“指的是藝術表現力以及所造就的表達效果,即作品在怎樣的程度上體現了難以用其他形式傳達的語言藝術的力量”⑨。《丁莊夢》在駕馭一個如此沉重的主題時的舉重若輕,使其彰顯了極其強大的藝術表現力。在輕松中敘述沉重,在詩意中表達死亡,這些都是作者爐火純青的創作功力的體現。評論家在評價這部小說時常常說它是一部“堪與加繆的《鼠疫》、笛福的《大疫年紀事》相媲美的力作”。閻連科本人似也比較認同這種說法,至少在心里將《丁莊夢》與加繆的《鼠疫》列為同類。然而,當我們真的將這兩部作品對照起來閱讀時,不得不說面對同樣的疾病題材,我們的閻連科似乎顯得有些小氣。也許是作者過于擔心讀者的心理承受能力,也許是為了在語言方面比《受活》等作品有明顯的突破。說實話,我覺得這部作品的語言太細致了,太文學性了?;丨h往復,一唱三嘆,齒頰生香,余韻幽幽的詩賦語言實在不能自如地承載如此厚重的話題,也就不能最好地表達作者的創作意圖。也許作者在有意無意間疏忽了這到底是一部有關艾滋病的厚實制作。這樣在某種意義上說艾滋病就有了成為寫作噱頭的嫌疑。而加繆的《鼠疫》呢?“他對瘟疫的使用,更是象征,而不是隱喻,顯得超然、節制、明智”⑩,在象征而非隱喻的《鼠疫》中直面疾病直面死亡也許能給人更大的藝術沖擊力。
(責任編輯:呂曉東)
作者簡介:陳國和, 武漢大學文學院博士生。
①⑦⑩蘇珊·桑塔格:疾病的隱喻,上海譯文出版社,2003年版,第5頁,第137頁,第132頁。
②維拉·波蘭特:文學與疾病,《文藝研究》,1986(1)。
③金吐雙:《太白山記》閱讀密碼,《上海文學》,1989(8)。
④維拉·波蘭特:文學與疾病,《文藝研究》,1986(1)。
⑤⑥⑧閻連科、梁鴻:巫婆的紅筷子,春風文藝出版社,2002年版,第14頁。
⑨劉 納:寫得怎樣:關于作品的文學評價——重讀《創業史》并以其為例,《文學評論》,200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