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璞的小說多從女性角度切入,主人公常為受難女性,如江玫(《紅豆》)、韋彌(《我是誰?》)、慕容樂琚(《弦上的夢》)、菩提(《三生石》)、米蓮予(《米家山水》)、柳清漪(《核桃樹的悲劇》)等。“受難”既是女性特定時期生存困境的真實寫照,又顯然有所指。女性作為人類生命實體的創造者,其主體地位本應受到尊重,但事實是,她們的社會地位一直很低,她們的人格被踐踏,成為男性的附庸,被當作玩物、花瓶、生育工具,她們在某種程度上已失掉了作為人的理性之光,這些現象甚至在新中國成立后依然存在。宗璞小說的本意并非完全為了暴露這些陰暗面,但她無疑寫出了女性艱難的生存境遇,雖然她經常刻意地將女性的結局美化,可惜那一點兒亮色終究難以掩蓋其悲劇的濃重底色。
宗璞筆下的女主人公少有走出“家”者,這直接導致了她們視界和生活空間的狹窄,而家的殘缺更加明確了這一悲劇內涵。慕容樂琚的獨身與局限于家的安全意識仍然難逃藝術之夢被剝離的悲哀,再如黎倩兮(《心祭》)的愛情悲劇,韋彌的愛國悲劇,江玫的生活悲劇,雖然有其社會、政治、制度、文化等多方面的外因,但最根本的卻是“家國”體制下國民劣根性的內因。縱觀女性的生存歷史,她們在生存空間上歷來狹小,其活動很難超越“家”的范圍,于是,女性的悲劇在家里上]了幾千年,單調而慘烈。封建社會被推翻后,女性的境遇好了許多,但歷史的慣性與人的惰性、奴性仍將許多罪惡的觀念遺留下來,繼續毒害、壓迫著女性,所以,在宗璞的小說中,菩提雖有靈性卻無處施放,柳清漪雖有才華卻遭遇重重。女性地位的改變是在“五四”以后逐漸明朗化的。從此,女性大力突破“家”的樊籬,走向社會。女性剛呼吸到新鮮空氣時曾異常興奮,但這種情況并未延續多久。由于長期重負減輕后的失衡和社會理想破滅后的失落,女性顯得無所適從,她們走進了—個心理不平衡——平衡——不平衡的怪圈。在《紅豆》中,江玫父親慘死后,母親的過早白發、江玫本人愛情破產前的艱難抉擇都折射出了女性尤其是知識分子女性走出“家”后的困惑:“生活就像那粉紅色的夾竹桃一樣與世隔絕。”江玫號稱“小鳥兒”,但她一點兒也不如鳥兒自由,國家的內憂外患殃及至她,消減了她童年本該有的快樂,成年后拋棄其愛情雖堅決卻難免痛苦,而“文革”帶來的精神戕害更難以消除。同樣,其他女性走向社會也均以悲慘的結局而告終:韋彌被迫害至瘋,人性被異化與獸化;菩提的生命朝不保夕;米蓮予的藝術才能被壓抑直至被拋棄,這些女性雖然因最后有所得而被補償,但其苦難歷程和悲慘遭遇卻令人不寒而栗。可見,女性走出“家”后因男權社會的壓迫而付出了慘痛的代價。同時,如果女性仍囿于“家”,把社會留給男人,并不表明女性可以免受傷害,情況反而會更糟,女性幾千年來的受難史表明了這一點。
歷史的局限使女性!擇了“在家”的生存方式,結果女性以犧牲社會自由為代價換來的是無盡的痛苦,這不能不說是女性!擇方式上的淺薄之處。宗璞筆下的女性顯然要高明得多,但她們的抉擇是艱難的:是追求形而上的精神生活,還是臣服于形而下的平庸與誘惑?前者意味著遭遇荊棘、傷痛、厄運,但收獲的是靈魂的凈化和精神的自由;后者意味著價值觀念的世俗化,享受世俗的快樂,但得到的是平庸、拘囿、精神頹廢乃至道德淪喪。結果,菩提、江玫、米蓮予、慕容樂琚、韋彌!擇了前者,施慶平等人!擇了后者。為了有意義地活著,菩提等人付出了被誤解、異化、性格扭曲甚至死亡的代價,而正是這種面對惡勢力絕不低頭的勇氣和毅力形成了一種浩然正氣,維持、推動著社會向公平、正義的方向前進。不過,!擇正義之路固然高尚,但新生活的獲得并不能完全補償個體被群體淹沒的代價,這時掩蓋紅豆的十字架便凸現出來,它說明宗璞看到女性無論怎樣!擇都是作為受難者的形象出現的,因為即使!擇形而下的生活方式也不是女性自主的精神!擇,這就使得女性的!擇充滿了悲劇色彩,施慶平就是一個例子。
對女性的偏見和排斥心理是封建社會中的常見現象,這種偏見和排斥在現代社會中仍然有被認同或沿承的可能性,尤其是對女性知識分子而言。之所以如此,就在于她們不再輕易服從現實的秩序與規則,她們的知識理性、個性思想和女性意識使她們成為現實社會中的“異類”,其存在構成了對庸俗、非理性、愚昧的諷刺,因此她們必然遭受被迫害的命運。這種狀況使新生活中的女性心里布滿了疑問。慕容樂琚“終生與大提琴為伴”,她是一個以藝術為生命的人,但她只能表]給自己看,藝術不被證實的原因令她百思不得其解;菩提的稿件被焚燒令她痛苦而困惑;梁遐(《弦上的夢》)成為孤兒,以嘲諷戲對人間;韋彌的天問:“我是誰?”更顯凄涼。女性發現一個大陰謀向她們襲來,男人、親戚、朋友、路人甚至女人自己都成為陰謀的組織者與參與者,她們生活的那個時代真的瘋了嗎?作為一個真實意義上的女性知識分子,她們后來會嘲笑那個時代,因為那個時代使女性被嘲弄,但更具諷刺意味的是,面對病入膏肓的社會,真正的拯救者正是千百年來不斷受難的女性。在宗璞看來,母親創造了人類的生命,她絕不會坐視其子女的潰滅,母愛將再次托起生命的朝陽。至此,宗璞完成了對女性形象的真正建構,她們將繼續受難并肩起拯救人類的重任。
宗璞筆下的女性生存世界經常是殘缺不全的,其原因一方面來自理性神話的破產、社會秩序的混亂,另一方面則來自于女性自身的柔弱和劣根性集成后的自我消解。《三生石》中菩提的愛情、幸福與集體、疾病形成尖銳對立;《核桃樹的悲劇》中母親養病與被騷擾構成了對核桃樹意義的最終消解;《熊掌》中母親吃熊掌的欲望被自身缺席的遺憾所諷喻;《米家山水》中米蓮予詩意氣韻的靈動因心臟病的存在而黯然神傷。宗璞在小說中將女性設定為體弱多病絕非偶然,她看到的一切使她筆下的女主人公無法健康地生活,夫妻反目成仇、親人缺席或被害、兒女的背叛與苦難,所有這些怎么能讓女性幸福地生活呢?與此同時,對社會罪惡的批判并沒有遮蔽掉宗璞對女性自身弱點的體察,這使她對人性的探索更深了一步。在這里,宗璞以一個“旁觀者”的身份審視著女性的存在,她看到了傳統社會中女性因嫉妒、盲從、惡毒、欲望膨脹等國民劣根性對他人乃至自身所造成的傷害,如崔力、施慶平等人;“旁觀者清”,她同樣以局外人的視角探尋著“文革”中女性悲劇的根源,而其看法要比當局者的回憶深切得多。
毫無疑問,宗璞將特定時期里的女性生存悲劇顯示出來并不是其小說的最終目的,她認為女性應該追求男女平等、自由,追求天性,建構一個適合女性生存發展的現代時空,實現自我發展的目標,但這絕不意味著兩性上的互相排斥,因為社會的進步需要在兩性合理分工協作的基礎上進行,所以她的小說結尾雖因流于理想化而容易給人以淺顯的感覺,但這亮色畢竟在當下擴散開來,這也算是社會對她苦心經營的一種回報吧!
(責任編輯:呂曉東)
作者簡介:陳紅旗(1974-),吉林雙遼人,廣東嘉應學院中文系校聘副教授,吉林大學文學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