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棄婦 女性意識 男權
摘要:女性自述被棄的詩詞,既有符合男性中心社會需要和審美標準的一面,也真實呈現(xiàn)了女性內(nèi)斂、豐富、凄婉的情感世界。這些詞表現(xiàn)了女性的卑弱地位、兩性情愛的不平等和脆弱,也反映了在男權中心意識壓抑下女性自我意識覺醒的艱難和漫長。
棄者,拋棄、舍棄之意也。用“棄婦”一詞指代(主動或被動)離開男性的婦女,是把女性當作男性所有物、附屬物的男權制社會中心意識和社會現(xiàn)實在語言中的反映。文明社會的開端是以“母權制的被推翻”,“女性的具有世界歷史意義的失敗”①為標志的,從此女性囿于四壁之中,失去了政治、經(jīng)濟、文化等各個方面的權力,只能依賴男性生存,淪為男性可以隨時、隨意拋棄的私有財產(chǎn)。從《衛(wèi)風·氓》《邶風·谷風》中可知,從詩經(jīng)時代起,女性的被棄就成了傳統(tǒng)男權制社會的一個引人關注的問題,在關心現(xiàn)實的作家們筆下得到了源遠流長的記錄和書寫。
詞是一種最迫近心靈的文學形態(tài),能夠最充分地展開個人內(nèi)心世界的隱秘情愫。唐宋時期,儒家禮教松弛,女性身心較為自由,女性的自我意識在較為寬松的社會環(huán)境中漸次覺醒。人性的自覺、多元的文化影響,使得女性價值觀也發(fā)生多元變化,對女性文學才能的要求就是其中之一。唐時寫詩作文的女性主要是歌兒妓女,宋代能文的女性已經(jīng)遍及各個階層,她們從女性的視覺入手,抒寫女性在情感生活中的敏感、細致的心理,在男權社會中的種種苦悶情思、兩難處境。尤其是女性自述被棄的詩詞,它們從女性本真的生命體驗出發(fā),反映女性存在的真實深層狀況,更是有著特殊的價值。作為傳統(tǒng)社會中的不幸者,棄婦也用詞來傾訴被棄的痛苦,表現(xiàn)對脆弱的兩性之愛的堅守與盼望、失望與幽怨,這些詞中充沛的女性主觀感情的投入,對女性命運的認定與抗爭的描摹,都生動具體地表現(xiàn)了男權的泛濫給女性造成的痛苦和災難。
唐代女性生活在一個禮教松弛、身心自由的大環(huán)境之中,她們沒有被困于閨房的狹小天地,擁有一定的社會活動空間,與男性有較多交往,從而開闊了胸襟,提高了見識,人性得到了一定程度的舒展。《楊柳枝》是唐大歷十才子之一韓翃的姬妾柳氏作的詞,可以算是最早的棄婦詞。據(jù)孟棨《本事詩》記載,韓翃“少負才名,孤貞靜默”,“柳氏當今名色”,柳氏識韓翃于貧賤中——“韓秀才窮甚矣,然所與游,必聞名人,是必不久貧賤”——而嫁與了他。郎才女貌的他們在婚后也過了一段歡樂日子,后來韓翃進士及第后,被淄青節(jié)度使侯希逸聘為從事,韓翃以“世方擾,不敢以柳自隨,置之都下”,約定一年以后接她,卻“連三歲,不果迓”。從此柳氏處于事實上的棄婦狀態(tài)。安史之亂剛結束時,韓翃也曾寄金贈詞《章臺柳》問候柳氏近況。詞曰:“章臺柳,章臺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縱使長條似舊垂,也應攀折他人手。”柳氏在激憤之余作《楊柳枝》以答謝。詞曰:“楊柳枝,芳菲節(jié),苦恨年年贈離別。一葉隨風忽報秋,縱使君來豈堪折。”柳氏在戰(zhàn)亂的年代被拋棄,為保存貞節(jié),只得“落發(fā)為尼,居佛寺”。面對兵荒馬亂的艱難生活,多年不知音訊的薄情郎問“昔日青青今在否”,雖有牽掛想念之意,但重點在問柳氏的美貌是否依然,對他的真情是否依然,此外還懷疑柳氏的忠貞,直言不諱地猜測她“縱使長條似舊垂,也應攀折他人手”。
自私自利的傳統(tǒng)男性意識使韓翃在功名與戰(zhàn)亂的考驗下變得薄幸、自私、庸俗,自己親自挑的良人竟如此不堪,柳氏心中充滿失望與憤慨。在柳氏的答詞中,可以看到未被封建禮教(男性主體意識)完全控制的唐代女性的主體意識。她的答詞表達了年年望聚而不能的苦恨,對青春流逝的懼怕與感傷,這既表現(xiàn)了對男性自私自利思想的批駁,對男女平等地位的朦朧向往,對女性的生存權利得到尊重的希望,對女性有限青春應加倍珍惜的強烈呼吁。但細讀柳氏答詞,她首先以“楊柳枝,芳菲節(jié)”來告訴薄情郎自己美貌仍存、真情依然,接著表現(xiàn)自己傷離怨別的苦悶——“苦恨年年贈離別”。她恐懼青春在等待中消逝,自己將漸漸失去以色事人的資格,吟出 “一葉隨風忽報秋,縱使君來豈堪折”,整首詞表達的感情色彩是失望與期望大于不滿和憤怒的。可以看出,處于主流地位的傳統(tǒng)綱常倫理使柳氏從根本上缺乏獨立的人格和女性意識,她在訴說自己的不幸和痛苦、表達理想時有著濃厚的男性意識影響的痕跡。
在男權制社會里,男人們不僅會為功名利祿丟棄女性,也會為父母之命而放棄女性。在男權制社會里,結婚不是男女雙方自己的事,要遵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離婚也不是當事人自己的事,甚至可以根本不考慮夫妻兩人的感情,《禮記·內(nèi)則》規(guī)定:“子甚宜其妻,父母不悅,出。”陸游的妻子唐琬就是因不得婆婆歡心而被迫成為棄婦的。陳鵠《耆舊續(xù)聞》卷十載:“放翁先室內(nèi)琴瑟甚和,然不當母夫人意,因出之。夫婦之情,實不忍離。”“伉儷相得而弗獲其姑”②,導致相愛的人黯然分手。女性長期被排除于社會政治權力圈外形成的被動性存在和文人天生的軟弱性,使得他們只能在強大的社會規(guī)范壓抑下悲鳴哀怨。后兩人因緣際會偶遇于沈園,唐琬“遣致酒肴,翁悵然久之,而賦《釵頭鳳》一詞”③。詞曰:“紅酥手,黃?酒,滿城春色宮墻柳。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桃花落,閑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莫!莫!莫!”抒寫了藕斷絲連的痛苦。唐琬也用同一詞牌應和了一首至情之作:“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曉風干,淚痕殘,欲箋心事,獨語斜欄。難!難!難!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聲寒,夜闌珊,怕人尋問,咽淚裝歡。瞞!瞞!瞞!”
唐琬的《釵頭鳳》寫出了女性慘痛的悲劇性情感體驗。在宗法制男權社會里,女性無權選擇和決定婚姻對象,只能被動地被接受或者被拋棄。而女性由于長期處于從屬地位、情感壓抑,故對愛情表現(xiàn)得比男性更為濃烈醇厚、纏綿持久。“愛情在女子身上特別顯得美,因為女子把全部精神生活和現(xiàn)實都集中在愛情里和推廣成為愛情”④。唐琬執(zhí)著于自己的真正愛情,正是覺醒的女性意識對傳統(tǒng)禮教的叛逆。唐琬認識到在“世情薄,人情惡”的社會環(huán)境中,女性猶如黃昏雨中的落花那樣無法自主命運。她難忘前情,以淚洗面,有了“欲箋心事”的不符合男權社會道德的心理。面對“人成各,今非昨”的現(xiàn)狀,將愛情看作生命的她“病魂常似秋千索”,這既表現(xiàn)了她對愛情的執(zhí)著,又反映了被棄給她帶來的巨大痛苦。
唐琬的詞具有后來棄婦詞無可比擬的感情真實性,她寫出了被舊情和新恩雙向力量撕扯的巨大悲痛,寫出了在愛情和男權制社會倫理道德規(guī)范矛盾沖突中的女性的悲慘心境。這種受限于身份和處境的痛苦,只有親身經(jīng)歷的女性才能如此真切深摯地寫出來,這反映了女性在抒寫自身情感方面的優(yōu)越性。她難忘舊情,“欲箋心事”卻只能“獨語斜欄”,哀嘆“難!難!難”,這既是因為復雜、深沉的感情難以“箋”出來,更是因為男權社會制定的禮教思想對她行動的束縛。她用“秋千索”來比擬自己被棄后孤苦無依的心態(tài),潛意識中將男性作為了自己的天和支柱。唐琬對前夫感情深厚,在“瞞!瞞!瞞”中守護自己的真情,她的情感實際上已經(jīng)超過了男權社會當時默許的女性情感苑囿了。可以說在對真摯愛情的守護中,唐琬既受到男權社會從夫思想的影響,更多則體現(xiàn)了她的女性意識的覺醒。
雖然宋代女性在實際生活中受理學禮教影響甚微,然而長期不對等的社會地位,女性個體存在的意義已完全被男權社會剝奪,她們只能在本性所屬的情感世界里,在性愛與母愛之中體認生命的價值和存在的意義。而已嫁女性,在未生子前,全部感情和生命意義都集中在丈夫身上,以丈夫為圓心來規(guī)劃自己的人生,一旦這個圓心移位或消失,女性的生活秩序就會紊亂或崩潰。可以說夫妻之愛是男權社會中女性確定自我價值的全部。南宋江湖詩人戴復古曾“薄游江西,有富翁以女妻之”,三年后戴復古拋棄了這位妻子。其妻在父親怒戴的欺騙與薄情時,為其“宛轉解之,盡以嫁奩贈之,仍餞之以詞”。詞曰:“惜多才,憐薄命,無計可留汝。揉碎花箋,忍寫斷腸句?道旁楊柳依依,抵不住、一分愁緒。 如何訴?便教緣盡今生,此身已輕許。捉月盟言,不是夢中語。后回君若重來,不相忘處,把杯酒、澆奴塊土。”然后“自投江而死”⑤。
這位湮沒無聞的棄婦在臨別之際所作的剖心詞、絕命詞,糾結纏綿,既有難以排遣的愁怨,更有對薄情丈夫的婉轉深情。對丈夫的隨意拋棄,她已經(jīng)沒有了前面兩位棄婦對男性絕情薄性、對社會不公的譴責與不平,而是以“薄命”來自我貶抑與慰藉。“此身已輕許”化自白居易的“寄言癡小人家女,慎莫將身輕許人”(《井底引銀瓶》),表明她已經(jīng)認識到在愛情問題上男女雙方付出的不對等,并對自己的一往情深有著輕微的后悔,而“捉月盟言,不是夢中語”則表現(xiàn)她意識到男性情義的虛假和短暫。但在男權社會中心意識的長期,陶和教化下,在封建禮教節(jié)烈觀軟硬兼施的馴化下,戴復古妻已經(jīng)是一個溫順柔弱的女性了,她作為女性的自我意識、個體意志已經(jīng)淪喪。對待騙婚寄食的無行之人,她除了對緣盡命薄的哀嘆,還有著 “后回君重來”的幻想。視夫為天的倫理指向,寄生命于男性的生存狀況,使她在戴復古走后只能投水而死,婚姻的不幸成為她整個人生的失敗。戴復古妻是男權社會倫理道德的殉葬品,她的詞表現(xiàn)了被動生存狀態(tài)下的女性,即使屈心抑志仍難以獲得對等之愛的悲劇命運,展現(xiàn)了深受壓抑鄙視的女性無窮無盡的精神痛苦。
棄婦自述詞是女性在男權制社會中不幸處境的深刻展示。這些詞既有對丈夫的深情摯愛,又表現(xiàn)了獨特時代文化背景下閨中女性獨有的喜怒哀怨。作為在男性欲望控制與壓抑下,渴求愛而不得的棄婦,附屬的社會地位、男權社會意識的,染、幽閉的存在模式,使得她們在詞中塑造的自我形象有著符合男性中心社會需要和審美標準的一面,對男性一般持仰望態(tài)度,但也真實呈現(xiàn)了女性的本色形象、本真樣態(tài),描摹了女性內(nèi)斂、豐富、凄婉的情感世界。這些詞表現(xiàn)了女性自我感知到的兩性情愛的不平等和脆弱,以及女性在當時社會中的卑弱地位,反映了在男權中心意識的禮教壓抑下女性自我意識覺醒的艱難和漫長。
(責任編輯:古衛(wèi)紅)
作者簡介:吳秀紅(1979-),四川遂寧人,西華師范大學文學院2004級古代文學專業(yè)研究生;張前川(1978-),四川達州人,四川南充初等教育學院語文教師。
①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四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95版,第54頁。
②③周密《齊東野語》卷一。
④黑格爾《美學》第二卷。
⑤楊慎《詞品》卷五“江西烈女詞”條轉記《廣客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