煉剛為柔 綿里藏針

《長亭送別》是《西廂記》膾炙人口的名折，歷來選入大中學(xué)課本及各種曲、劇鑒賞辭典，但大多賞其文詞之風(fēng)華靡麗，意境之凄艷綿渺。這種對戲劇作品的文學(xué)欣賞方式，正如清人李漁在批評金圣嘆時所指出：“圣嘆之評西廂，可謂晰毛辨發(fā)，窮幽晰微，無復(fù)有遺議于其間矣。然以予論之，圣嘆所評，乃文人把玩之西廂，非優(yōu)人搬弄之西廂也，文字之三昧，圣嘆已得之；優(yōu)人搬弄之三昧，圣嘆猶有待焉”（《閑情偶寄·填詞余論》，這是用文學(xué)欣賞代替戲劇欣賞，喪失了戲劇的本來特性，實有買櫝還珠之嫌。《西廂記》是古典戲劇中戲劇性與文學(xué)性結(jié)合得最好的典范之作，《長亭送別》一折，雖以文采情致見長，但也貫穿強烈的戲劇沖突。《長亭送別》徒以文詞見賞，乃是半面美人，故本文從戲劇性角度揭示其藝術(shù)美中久為遮蔽的一面，還其全體之美。

要理解《長亭送別》的戲劇性，不可不先了解“長亭送別”的背景和性質(zhì)：鶯鶯張生私下結(jié)合，老夫人發(fā)現(xiàn)后，無可奈何中只能同意兩人婚事。但立刻提出條件：“我如今將鶯鶯與你為妻，則是俺三輩兒不招白衣女婿，你明日便上朝取應(yīng)去。我與你養(yǎng)著媳婦，得官呵，來見我；駁落呵，休來見我?！保ā段鲙洝た郊t》）這實際上是老夫人變相的賴婚——“駁落呵，休來見我”。誰能保證一舉成名呢？而且上路時間是“明天”，可見老夫人對鶯張在一起的反感，[不見為凈，她態(tài)度強橫，想盡快拆散兩人。所以，“長亭送別”在性質(zhì)上，就不僅僅是一般的相思離別，而是“拆鴛鴦在兩下里”，近于生離死別，是一場愛情的“危機”。這對參加送別的各方來說，都是非常敏感沉重的場面，強烈地體現(xiàn)了《西廂記》以老夫人為代表的禮教勢力與以鶯鶯張生為代表的自由愛情婚姻觀念的戲劇沖突。戲劇是“沖突”的藝術(shù)，“危機”的藝術(shù)，但在《長亭送別》中，這一沖突和危機卻以“自家親眷”“溫情脈脈”的餞別場面出現(xiàn)，使得本折的沖突如百煉鋼化為繞指柔，以綿里藏針的方式展現(xiàn)，從而迸射出震撼心靈的情感力量。

整折戲按照場景時間可以分為四個段落，一是長亭路上，二是長亭餞行，三是長亭囑別，四是目送征途。

“長亭路上”，老夫人早在長亭等候，鶯鶯張生則磨磨蹭蹭，“馬兒迍迍的行，車兒快快的隨”寫出張生的心事重重，鶯鶯的難分難舍?！皡s告了相思回避，破題兒又早別離。聽得道一聲去也，松了金釧；遙望見十里長亭，減了玉肌：此恨誰知？”離別而有“恨”，有恨而無人“知”，因為這不是一般的離別，對鶯鶯來說，隨著張生的遠離，一切婚姻的變故都可能發(fā)生。故[叨叨令]一曲，鶯鶯發(fā)泄其苦惱、郁悶、憤恨、悲傷，給全折定下悲憤纏綿的基調(diào)，顯見對老夫人的不滿與怨恨，顯出潛在的戲劇沖突。

這一不滿和怨恨在“長亭餞行”中達到高潮，作者妙在借助別宴中一個細微的場面安排來展現(xiàn)：“〔夫人云〕張生和長老坐，小姐這壁坐?！笨此坡唤?jīng)意，卻是整場戲的“戲[”。座次上把鶯鶯張生分開，明顯透露老夫人對婚事的勉強，她從心底里不接受張生，并沒有正式承認(rèn)張生的身份，這一座次安排，等于是老夫人對鶯鶯張生婚姻態(tài)度的攤牌，展現(xiàn)這次長亭送別的性質(zhì)。所以，座次安排是《長亭送別》戲劇沖突的精神聚焦和外在顯露，《長亭送別》這折戲的劇場性也集中體現(xiàn)于此。

在場的鶯鶯、張生、長老都明白這一安排的含義。所以，老夫人一開始就重申自己的態(tài)度，繼續(xù)向張生施壓：“到京師休辱沒了俺孩兒，掙揣一個狀元回來者?！睆埳骸靶∩蟹蛉擞嗍a，憑著胸中之才，視官如拾芥耳?！崩戏蛉藢橐龅膽B(tài)度，張生當(dāng)然領(lǐng)會，所以在稱呼上，張生并沒有以“愚婿”自居，以“岳母”相稱，他的回答“視官如拾芥耳”，如此自信，一方面是不愿意向老夫人示弱，一方面要為自己和鶯鶯鼓氣。在旁的法聰和尚對雙方不露聲色的沖突心知肚明，所以，他說：“夫人主見不差，張生不是落后的人。”一邊奉承老夫人，一邊慰勉張生鶯鶯，十分世故圓滑。

雖然鶯鶯張生早就明白老夫人對婚事勉強無奈，但老夫人在別宴座次安排上鮮明的態(tài)度仍對鶯鶯張生造成極大的心理沖擊，造成整個“餞別”氣氛的沉悶壓抑悲憤。餞別的三盞酒，實際上以鶯鶯的視角從三個層次描寫?zhàn)T別場面和鶯鶯心理。

夫人遞第一盞酒，〔旦長吁科〕，鶯鶯[中的張生是“[脫布衫]酒席上斜簽著坐的，蹙愁眉死臨侵地。[小梁州]我見他閣淚汪汪不敢垂，恐怕人知；猛然見了把頭低，長吁氣，推整素羅衣”。方才“視官如拾芥耳”的張生，因老夫人的話中含骨而倍感離別的后果嚴(yán)重，而鶯鶯也是“意似癡，心如醉，昨宵今日，清減了小腰圍”。 一面是長吁短嘆，一面是沉滯悲怨。

第二盞酒，“〔夫人云〕小姐把盞者！〔紅遞酒，旦把盞長吁科云〕請吃酒”。老夫人作為操縱者命鶯鶯把盞，顯見鶯鶯在場的“似癡”“如醉”，而簡簡單單的三個字“請吃酒”，何其簡短、客氣、平靜，無字處蘊含著豐富的潛臺詞。說它簡短，連一聲祝愿囑咐也沒有，不合常情；說它客氣，刻意顯示與張生的距離，“相敬如賓”；說它平靜，出離愛戀悲憤哀怨，語言生硬。試設(shè)想：這是一樁母親不愿意接受的婚姻，這是一次近乎生離死別的餞行，在母親面前，鶯鶯縱有萬種風(fēng)情千般怨恨又如何向張生表達？鶯鶯只能是 “多情卻似無情”，千言萬語和難言之隱化為“請吃酒”三字，可謂《西廂記》神來的一筆。此下的唱詞“[么篇]年少呵輕遠別，情薄呵易棄擲。全不想腿兒相挨，臉兒相偎，手兒相攜。你與俺崔相國做女婿，妻榮夫貴，但得一個并頭蓮，煞強如狀元及第”，可視為鶯鶯的內(nèi)心獨白，也可視為對張生的責(zé)怪，實際上是正話反說，句句針對老夫人，從側(cè)面表達了對老夫人的不滿?！暗靡粋€并頭蓮，煞強如狀元及第”表達的愛情婚姻觀念與老夫人針鋒相對。

第三盞酒，“〔夫人云〕紅娘把盞者！〔紅把酒科〕〔旦唱〕[滿庭芳]供食太急，須臾對面，頃刻別離。若不是酒席間子母每當(dāng)回避，有心待與他舉案齊眉。雖然是廝守得一時半刻，也合著俺夫妻每共桌而食。[底空留意，尋思起就里，險化作望夫石。” 鶯鶯知道酒過三巡，驪歌相催，對母親安排座次的不滿以及被隔絕的悲怨終于噴發(fā)。唱詞表達鶯鶯的悲憤和癡情，內(nèi)心動作強烈?！癧朝天子][面前茶飯怕不待要吃，恨塞滿愁腸胃。蝸角虛名，蠅頭微利，拆鴛鴦在兩下里。一個這壁，一個那壁，一遞一聲長吁氣。”再一次表達對母親座次安排“拆鴛鴦在兩下里”的不滿。 “座次安排”作為《長亭送別》的“戲眼”，作者不吝反復(fù)強調(diào)，營造了本場戲強烈的劇場效果。

隨別筵的三次遞酒，鶯鶯的唱詞先是對別宴場面氣氛的觀察體驗，接著抒發(fā)愛情心跡，最后正面表達不滿怨恨，這一情感心理過程的處理，層層深入，合乎情理。

雙方暗中較勁，就整個筵席的氣氛來說：尷尬、機械、冷清、哀怨，產(chǎn)生一種使人窒息的壓抑?？梢哉f，鶯鶯張生用長吁短嘆，用沉滯悲怨作武器，使本應(yīng)充滿溫情的餞別化為一場僵持的抗?fàn)帯＠戏蛉艘裁靼鬃约旱脑趫鼋o鶯張帶來的壓力，是“不受歡迎的人”，只好收軟退場，“輛起車兒，俺先回去，小姐隨后和紅娘來”。在這場沖突中，崔張終于贏得傾訴衷情的機會。

于是到了“長亭囑別”，鶯鶯的第一句話“張生，此一行得官不得官，疾便回來”，語氣急切堅定，顯然是深思熟慮過的表白。如果說，“長亭餞別”是鶯鶯暗中與母親抗?fàn)?，這里則是公開表明對母親的反叛和沖突，對于一個知書達理的相國小姐，這一表白需要勇氣、決斷，更包含很多不得已的隱情：她需要向張生表白自己對愛情的態(tài)度，系住張生的心；她還知道與自己有婚約在先的表哥鄭恒將要到普救寺，到時肯定又有一番糾葛，只有張生盡快回來，才能解決問題。這句話是“長亭囑別”的中心話語。

鶯鶯一方面要與母親抗?fàn)?，一方面對張生是否會移情別戀也心存疑慮擔(dān)憂，這一隱情鶯鶯用詩的形式表達，“棄擲今何在，當(dāng)時且自親，還將舊來意，憐取[前人”。這也是正話反說，委婉地提醒張生，很有分寸，很為得體。離別之苦與怕被拋棄相比，顯然地位較次，所以，等到張生和詩剖白后，鶯鶯這才開始對張生程途生活起居的囑咐，才訴悲傷、訴關(guān)懷、訴擔(dān)憂，訴留戀之情（分別見[耍孩兒][五煞][四煞][三煞]諸唱詞），顯出心理把握的輕重淺深。最后，張生據(jù)鞍上馬，“〔末云〕有甚言語囑咐小生咱？〔旦唱〕[二煞]你休憂文齊福不齊，我則怕你停妻再娶妻。休要一春魚雁無消息！我這里青鸞有信頻須寄，你卻休金榜無名誓不歸。此一節(jié)君須記，若見了那異鄉(xiāng)花草，再休似此處棲遲。”反反復(fù)復(fù)的叮嚀囑托，把鶯鶯對愛情的復(fù)雜心理剖露無遺，而最關(guān)鍵的意思終于直截表達出來——“你休憂文齊福不齊，我則怕你停妻再娶妻”。鶯鶯對愛情的擔(dān)憂由暗說到明說、由反說到正說，是很有戲劇性意味的。

因為愛情刻骨銘心，因為離別悲痛欲絕，還因為愛情的前景未明，充滿暗礁險灘，鶯鶯的小小芳心匯聚了愛戀、相思、悲怨、擔(dān)憂甚至恐懼，所以，在目送張生遠別后的歸程中，鶯鶯才感到“遍人間煩惱填胸臆，量這些大小車兒如何載得起？”這一結(jié)尾沉重、真切，是戲劇沖突在情感心理上的結(jié)（，是簡潔有力余味無窮的“豹尾”。

《長亭送別》以老夫人與鶯鶯張生的沖突貫穿，全劇結(jié)構(gòu)“到底不懈”。在戲劇沖突的表現(xiàn)上，它體現(xiàn)出中國戲曲沖突煉剛為柔、綿里藏針的特點：外部動作不明顯，注重內(nèi)心動作、人物情感世界的揭示表現(xiàn)，因此其戲劇性需要細細玩味才能領(lǐng)會。但作為戲劇作品，戲劇性是基礎(chǔ)和關(guān)鍵，可以說，《長亭送別》正因貫穿強烈的戲劇沖突，充滿戲劇性意味，才使它的芳詞麗句彌綸著震撼心靈的情感力量。

（責(zé)任編輯：古衛(wèi)紅）

作者簡介：劉漢光（１９６７－ ），廣東惠來人，上海華東師范大學(xué)中文系２００４級博士生，從事文藝學(xué)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