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文徵明 《滿江紅》 社會現實 人性意識
摘要:文徵明的《滿江紅》以犀利的語言揭露了宋代統治階級的卑鄙無恥,但同時也隱射了作者對自己所處時代社會的不滿;這首詞的尖刻觀點、飽滿感情充分表現了以作者為代表的部分文學家的個體意識,在一定程度上體現了明代中期文學在人性意識領域的發展。
筆者在年少輕狂時曾讀到文徵明的《滿江紅》:“拂拭殘碑、赦飛字,依稀堪讀。慨當初,依飛何重,后來何酷。豈是功高身合死,可憐事去言難贖。豈不念,疆圻蹙;豈不念,徽欽辱。念徽欽既返,此身何屬。千載休談南渡錯,當時自怕中原復。笑區區一檜亦何能,逢其欲”,當時就覺得這詞實在是寫得好、寫得犀利透徹,讓人有一種痛快淋漓之感,正如后來李凱源《一闋滿江紅說破岳飛冤》中所說的:“只有改朝換代四百年以后,明代文徵明才以一闋《滿江紅》,把風波亭冤案這層窗戶紙戳破”、“這闋詞矛頭直指宋高宗趙構,把秦檜置于從屬地位,確是一語中的,讓人震悚。”
民族英雄岳飛的冤案令多少中華兒女痛惜、悲慨。南宋詞人張元干于岳飛被害當年,就在《賀新郎》詞中寫出“天意從來高難問,況人情老易悲難訴”的句子,暗示至高無上的皇帝。葉紹翁在七律《題岳王墓》中也說:“萬古知心只老天,英雄堪恨復堪憐”,直到明代,著名的書畫家、文學家文徵明以對南宋歷史深刻的洞察力,一針見血地指出:作為主和派的宋高宗,其實最怕岳飛北伐成功,因為一旦出現這樣勝利的局面,徽、欽二帝返回中原,宋高宗就會失去皇位,因此,宋高宗是必欲置岳飛于死地而后快的元兇,秦檜不過是迎合了他的私欲,舉起了殺害岳飛的屠刀罷了。這個別開生面的觀點,對許多人來說不啻是振聾發聵。
而如今再讀這首詞時,基于對明代歷史和作者生平多了一分了解,便增加了一分理性的認識,從而深感這首詞同時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文徵明的個性以及其所代表的文學時代的特點。
一、不少文學作品都有借古喻今的表現手法,同樣地,這首詞以犀利的語言揭露了宋代統治階級卑鄙無恥的同時,也影射出作者對自己所處時代社會的不滿。
文徵明(1470-1559),憑借在詩文書畫等方面的才能,在中國歷史上留下了很高的聲譽,與祝允明、唐寅、徐禎卿等一起被譽稱為“吳中四才子”。他的繪畫成就相當高,是畫壇“明四家”之一,又是吳門畫派的中堅與領袖人物,其畫風影響廣遠。
據《明史》卷二百八十七《文苑·文徵明傳》:“文徵明,長洲人,初名璧,以字行,更字徵仲,別號衡山。父林,溫州知府。叔父森,右僉都御史。林卒,吏民醵千金為賻。徵明年十六,悉卻之。吏民修故卻金亭,以配前守何文淵,而記其事……徵明幼不慧,稍長,穎異挺發。學文于吳寬,學書于李應禎,學畫于沈周,皆父友也,又與祝允明、唐寅、徐禎卿輩相切劘,名日益著。其為人和而介……正德末,巡撫李充嗣薦之,會徵明亦以歲貢生詣吏部試,奏授翰林院待詔。世宗立,預修《武宗實錄》,侍經筵,歲時頒賜,與諸詞臣齒。而是時專尚科目,徵明意不自得,連歲乞歸……”從中我們可以看到:文徵明勤奮好學,“為人和而介”,即為人寬和,品行端正,但在當時還是“意不自得,連歲乞歸”,可見他的一生在仕途上還是很不順的。
由于明初朱元璋實行殘酷的高壓手段,嚴厲控制思想文化文面,制造了許多起慘無人道的文字獄,高啟等一大批著名文人因為不愿與政權合作而被殺,久而久之形成了一種專制、嚴厲、形式化的環境氛圍,如在科舉中,自明初至成化年間逐漸形成了固定程式、規定字數、要求只能“代古人語氣為之”而絕不許自由發揮的八股文,更強化了對文人思想的禁錮。文徵明一家,自祖父文洪以來“始以文顯”,父親又是賜同進士出身,所以非常希望文徵明能通過科舉入仕,在仕途上有所發展。文徵明很長一段時間跟隨父親在外,在父親的監督下讀書,然而文徵明十九歲成為秀才后,九次參加鄉試,都未能中舉,他內心的郁悶和不平是非常強烈的,但由于他性格溫和,不少詩表達抑郁心情的基調都還是淡淡的,如“最是世心忘不得,滿頭塵土說功名”(《金陵客樓與陳淳夜話》),“不求見面惟通謁,名刺朝來滿弊廬。我亦隨人投數紙,世情嫌簡不嫌虛”(《元日書事》),“七試無成只自憐,東歸還逐下江船。向來罪業無人識,虛占時名二十年”(《失解東歸口占》)等,可見他也敏感地意識到了外力的驅迫,但他只是用淡淡的筆調,夾著幾分自嘲,抒寫人生的不得已。
“天上樓臺白玉堂,白頭來作秘書郎。退朝每傍花枝入,儤直遙聞刻漏長。鈴索蕭閑青瑣靜,詞頭爛熳紫泥香。野人不識瀛洲樂,清夢依然在故鄉”(《內直有感》),官場的爾虞我詐,仕途路上的種種波折,使文徵明產生了對社會的不滿和誤落塵網之感,他不斷地思念家鄉,懷念昔日自由的生活,終于在一五二六年,五十七歲的文徵明作出了歸隱的決定。
文徵明棄官還鄉后,長期潛心于繪畫、書法。他晚年回居蘇州故里,樹兩桐于庭中,日以徘徊嘯詠其間,或放足洞庭諸山,或泛舟太湖之上,吟詩作畫,揮墨抒情,過著“日長自展南華讀,轉覺逍遙道味生”般的生活,多少表現出他因不滿現實而生的消極避世的思想。
然而,這首創作于一五三零年的詞,在文徵明因繪畫書法領域聲名遠揚而擁有較高社會地位之時,最終還是道出了他長期抑郁在心的悲憤之情,借著對宋朝統治者的批判表現了自己對社會世俗深深的不滿。
二、這首詞的尖刻觀點、飽滿感情充分表現了以作者為代表的部分文學家的個體意識,同時在一定程度上體現了明代中期文學在人性意識領域的發展。
文徵明的這首詞,歷來以大膽犀利、感情豐富而被人稱道,究其社會背景,我們可以看出作者在表達了憤慨之情外,還流露出了批判權威的自由思想,表現出了難能可貴的個體意識。
隨著明代中期的經濟發展,東南地區的城市顯現出了其強大的生機,如明初受打擊最嚴重的蘇州,不但恢復了舊日的繁華,而且成為東南一帶的經濟中心,開始出現具有相當規模的工場,出現具有初期資本主義色彩的雇傭勞動關系。而當工商業經濟得到發展、財富變得集中以后,以道德信條為基礎的國家統治機器迅速顯現出它的脆弱性。到明代中期,貪欲滋長、奢靡風行、政治腐敗,就成為普遍的現象,舊有的道德價值體系,實質上已不可避免地面臨瓦解。再加上北方蒙古族的不斷侵擾和東南沿海的“倭寇”之亂,形成內外交困的形勢,明王朝的統治已是千瘡百孔。在這種情況下,道德的重建成為迫切的問題。而這種重建,首先要求道德至少具有一定程度上的真實性——對人欲的適當認可,才能發揮它的制約作用。明代中期出現的王守仁的學說,就是企圖從儒學內部進行一次深刻調整的努力。而另外一些政治地位不高卻與市民社會關系更深的文人,他們所關心的主要問題,就不是重新設計國家意識形態,而是沖擊陳舊的價值體系,使個性從束縛中獲得解放。如生活年代與王守仁相近的祝允明,“玩世自放,憚近禮法之儒”,他的《祝子罪知錄》就很有些異端色彩,他反對程朱理學,甚至排斥整個宋代文化,抨擊道學為“偽學”,具有強烈的懷疑權威、反抗傳統的精神。
唐寅、文徵明等人與祝允明交往甚密,自然受到了這種批判權威、懷疑傳統的思想影響。同時,他們也受到明代經濟發展城市中商人“公平交易”思想的影響,開始建立起一種新的價值評判標準,并力圖在此基礎上形成一條人與人之間精神平等的準則,以此打亂市井文人與縉紳、文人與市民之間的界限,因此在詩中也表現出較強的平民意識。他們以詩書為友,以詩書為平臺,樹立了較高的社會地位,所以他們就不需要依附包括官方在內的任何人,而且這不僅是一種經濟來源,也帶來了相當的社會聲譽,意味著一種新的社會成就,他們在生活上、精神上不再受社會規范、政治權力、傳統道德的嚴重束縛,這樣他們的詩文創作也漸漸地更具有某種個性和自由傾向。
同時,由于受沈周的影響,文徵明一直認為詩文書畫是用來寄托精神的,可以表現自己的情操與個性。所以,他的詩歌繼承了白居易、蘇軾的風格和意境,抒寫個人胸臆,吐詞清麗明快,逸韻悠遠,大多流露出悠游江南的閑適情感,表現出他瀟灑倜儻、崇尚自由的人格魅力。文徵明的這首詞便是很典型的例證,詞中“豈不念,疆圻蹙;豈不念,徽欽辱。念徽欽既返,此身何屬”的大膽質問、“笑區區一檜亦何能,逢其欲”的犀利批判,不正是作者自由思想的表現和個體意識的流露嗎?
綜觀明代文學,以祝允明、唐寅、文徵明等為代表的“吳中四才子”的文學作品,雖然影響范圍不大,但也是明代中期文學復蘇的一個例子。他們的文學創作,處于蘇州這一城市經濟特別繁盛的環境,與市民階層的思想文化息息相通,具有很多新鮮的內涵,而這對于批判當時迂腐卑弱的思想文化風氣、恢復文學生機、強化文學的人生意識起到了一定的促進作用。
所以,一闋《滿江紅》,豈止“說破岳飛冤”!
(責任編輯:古衛紅)
作者簡介:陳麗君(1973-),浙江大學語言文字學專業碩士,浙江旅游職業學院文科教研室主任,大學講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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