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鐘書先生在《談中國詩》一文中,用比較的方法概括出中國詩的幾個特征:1、中國詩早熟,早熟的代價是早衰;2、富于暗示性;3、筆力輕淡,詞氣安和;4、社交詩多,宗教詩幾乎沒有。我試圖從文化的角度探求形成中國詩上述特征的原因。
關于中國詩的早熟與早衰錢先生把西洋詩發展史視為常態,先有史詩,次有戲劇詩,最后才有抒情詩。相對而言,中國詩的發展史則為變態——早熟,先有抒情詩,次有戲劇詩,沒有史詩。中國詩為什么會早熟?我認為與中國人重性靈體驗不重實證邏輯的文化傳統有關。
中國人性靈的飄逸、靈動,極早就獲得開發,甚至一蹴而至很高的境界。這一點從以下諸方面均可印證。關于宇宙的起源,《易經》中說:“太極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生萬物。”而現今流行的大爆炸理論,認為宇宙起源于一點,此點即我們先哲所謂的太極。繪畫方面,中國繪畫,寫真技術尚未發達,而早已有“印象派”、“后印象派”的作風,可謂早熟矣。中國先哲的靈性之卓異超前,對詩之本質的參悟亦大為超前,以至后人很難越上更高的境界而只能在下面修修補補,以至早衰。
另一方面中國人不注重實證、邏輯。孔子講的多是人生感悟、體驗,他不甚講邏輯。僅舉一例:“巧言令色,鮮有仁矣。”“巧言”是語言能力的問題,而“仁”屬于道德范疇,沒有因果關聯。孟子雖有論證,也不重嚴密性。他說“人性之善也,猶水之就下也”,水向下流與人心向善有邏輯關系嗎?同時期的古希臘卻產生了邏輯嚴密的幾何學,以及從實證中來的物理學。故,中國人飄逸的性靈,導致詩的發展不是循序漸進的,而是早熟的。
“中國詩富于暗示性”也是受民族文化影響的。儒家講內斂,“敏于事訥于言”,影響到詩人,對外事的敏銳感觸,只用盡量少的文字表達,惜墨如金。與西方人比較,中國人的性格也是含蓄、委婉的,不喜歡直白、坦露,因而我們的詩人習慣運用暗示性的語言。我們傳統文化中更有“大音稀聲”“大美不言”的審美觀,影響著詩人。
中國詩“筆力輕淡,詞氣安和”這與民族性格、文化有直接關系。其一,中國文化講中庸,反對偏執。其二,儒家倡導內斂,反對個性張揚。以致中國豪放的詩人少,即使有幾個,也遠不如西方詩人的狂放——有拔木轉石的獸力和驚天動地的神威。其三,中國文化偏重于柔美,不重陽剛之氣。諸子關于陽剛的論述甚少,孟子偶爾談到“正大剛直之氣”。至于陰柔的論述頗多,“懷柔”、“柔克”、“柔遠”、“無為而治”、“和光”、“和節”、“和聲”。因了這三點,中國詩人便習慣于低吟淺唱,輕淡安和。
“中國詩社交詩多,宗教詩沒有”這是因為國人歷來缺乏不帶功利性的清教徒式的宗教信仰。崇佛奉道的人雖眾,但都帶有濃厚的功利目的,并非從精神上皈依佛道,真正視宗教教旨為行事指南者乃稀品。2006年除夕夜,我們家鄉五祖寺香客如云,其中商人求財官人求位平民求安乃有求子求升學不一而足,真正來禮佛的有幾人許?再看受宗教影響較大的詩人,像李白、蘇軾,道家的“無為”、“無待”,釋家的“無欲”,在他們心中到底有怎樣的位置?其作品無不躁動著用世之心。故而宗教詩亦很少。再辯證一筆,錢先生說中國沒有宗教詩,太絕對了。禪宗六祖慧能與其師兄神秀參禪,均有詩傳世。
以上文字,試圖闡釋中國詩的特征與中國文化的因果關系。論證不力,甚至有謬,在此就教于方家。
梅紅曼,教師,現居湖北黃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