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禮教派法律思想的理性思考

摘要：清末“禮教派”法律思想是成熟的理論體系，其“固貴因時”、“與時偕行”的改革主張，“本于禮教”、“仍求合于國家政教大綱”的變法觀，“通籌熟計”、“量為變通”的漸進變法思路以及家族主義的立法觀，有其歷史合理性，值得批判借鑒。

關(guān)鍵詞：“禮教派”；與時偕行；本于禮教；漸進變法；家族主義立法觀

中圖分類號：Ｄ909．2文獻標識碼：Ａ文章編號：1003－854Ｘ（2007）01－0062－04

一

1906年秋，清朝修訂法律大臣沈家本等，遵清廷“參酌各國法律……務(wù)期中外通行，有裨治理”諭旨，“模范列強”、“斟酌編輯”，制定中國歷史上首部《刑事民事訴訟法》。該法采用公開審判、陪審和律師制等西方審判制度，遭到以張之洞為代表的部院督撫大臣的強烈反對，被清廷宣布作廢。次年，沈上奏《大清新刑律草案》，遭張之洞等的反對，清廷將該草案、學部及部院督撫大臣的反駁意見連同新頒布的修律“諭旨”交修訂法律館和法部，要求對刑律草案進行修改。在修訂法律館對草案作出修改的基礎(chǔ)上，法部尚書廷杰在正文后加《附則五條》，命其為《修正刑律草案》。1910年，憲政編查館核定該草案，編查館參議、考核專科總辦勞乃宣著《修正刑律草案說帖》批駁之，要求把舊律有關(guān)倫紀禮教各條修入新律正文，遭到沈家本等的激烈反駁。此后，以沈為首的一派和以勞為代表的一派就新刑律之條文展開辯論。憲政編查館考核人員綜合雙方意見，改《修正刑律草案》為《大清新刑律》，《附則》為《暫行章程》。交資政院議決時，雙方爭論達到最高潮。勞乃宣與楊度就中國立法應(yīng)遵循傳統(tǒng)家族主義原理還是西方國家主義原理進行爭論，后雙方就“子孫對尊長之正當防衛(wèi)”和“無夫和奸”問題爆發(fā)針鋒相對的辯決。

法史學界稱這場爭執(zhí)為“禮法之爭”，涌現(xiàn)的兩派為 “法理派”和“禮教派”。其具體細節(jié)在人們記憶中已然模糊，它揚起的塵囂卻遠未落定。反思當時辯決的實質(zhì)，即使在百年后的今天，仍是“乍新還舊”：如何處理中國法律傳統(tǒng)與西方法律的關(guān)系，中國立法的根本等依然是當代法治建設(shè)不容回避的核心問題。在法治秩序的建構(gòu)屢試不成，改革目標遲遲未達的今天，有必要“檢討一下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和現(xiàn)實社會的把握是否正確”①。由于過多受激進意識形態(tài)的影響，人們過去對“法理派”和“禮教派”法律思想的“檢討”缺乏客觀、公正與理性，對雙方評論厚此薄彼，過于褒揚“法理派”，貶抑、斥責“禮教派”。前者被譽為“先進”、“文明”、“適應(yīng)時代潮流”，沈家本被贊為“中國法制現(xiàn)代化之父”，其思想也被論者們?nèi)妗⑾到y(tǒng)地闡釋介紹②；后者卻被冠以“反動”、“落后”、“頑固”等貶義評價，其法律思想極少受人關(guān)注，更遑論系統(tǒng)介紹、理性的評介。哲學家（思想家）是時代的制度、政治和社會環(huán)境之果③。“禮教派”是清末特定歷史時代的產(chǎn)物，其思想與“法理派”一樣，是“深思熟慮”的理論體系，決非“瘋狂叫囂”、“令人啼笑皆非之說”④，它體現(xiàn)了“禮教派”對法律變革、文化傳統(tǒng)、西方法律吸收等問題的深層思考、設(shè)計，值得我們冷靜、客觀地介紹研究，批判借鑒，不能僅僅用情緒性的語詞加以斥責。本文先介紹以張之洞、勞乃宣為代表的“禮教派”的主要法律思想，然后對其作出客觀評價。

二

面對“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立基于對國內(nèi)外時勢的清醒認識，“禮教派”反對因循守舊，力主“變法”。張之洞是最早提出修律的地方實力派⑤。反思甲午戰(zhàn)爭失敗原因，張?zhí)岢觥拔魅苏旅纻洹保笆毒凇逼滠娛录夹g(shù)⑥，這遠超當時認為西方先進僅在槍炮制造等器物的看法。《勸學篇》承認西學先進和學西學的必要性，堅定地表達采用“西政”、“西律”修改中國“舊律”的變法主張：“大抵救時之計，謀國之方，政尤急于藝。”⑦“不變其習不能變法，不變其法不能變其器”，“西藝非要，西政為要”，“夫不可變者，倫紀也，非法制也；王道也，非器械也；心術(shù)也，非工藝也”。“窮則變，變通盡利，變通趨時，損益之道，與時偕行”⑧。張在與劉坤一的《江楚會奏變法三折》中提出，“整頓中法者，所以為治之具也，采用西法者，所以為富強之謀也。”“窮而不變，何以為圖？”“立法貴在因時，變通惟期盡利。”在后來的會奏中更強調(diào)修律。“我如拘守成例，不思亟為變通，則……權(quán)利盡失，何以為國？”“遐稽德、法，考日本，其變法皆從改律入手。而其改律，皆運以精心，持之毅力，艱苦恒久而后成之。”⑨“禮教派”后期人物勞乃宣被稱是“十分頑固的封建衛(wèi)道士”，“以反面人物入史”⑩，他也支持變法。他說“窮則變，變則通”，“今天下事變亟矣，……官司無善政，士無實學；刑不足以止奸，兵不足以御侮，而數(shù)萬里十數(shù)國之強敵環(huán)逼而虎視。創(chuàng)聞創(chuàng)見之事，月異而歲不同。”如“猶拘于成法以治之”，則“鮮不敗矣”。故，“法不得不變者，勢也。”{11}

但是，張氏反對只知西學，不通中學。“不先以中學固其根柢，端其識趣，則強者為亂首，弱者為人奴，其禍烈于不通西學者矣……。其西學愈深，其疾視中國亦愈甚。”{12}他鄙棄“慮害道者守舊學”的愚頑，諷刺“舊者不知通”，“因噎而廢食”，批判拋棄根本的“圖救時者言新學”的激進派，指責“新者歧多而羊亡”，這兩種極端片面的思想將造成嚴重后果：“不知通則無應(yīng)敵制變之術(shù)，不知本則有菲薄名教之習。”{13}張?zhí)岢觥安┎蓶|西諸國律法，詳加參酌，從速厘訂”，又反對“一意模仿外國”，要求修律“仍求合于國家政教大綱”。因為“立法固貴因時，而經(jīng)國必先正本”，而且“蓋法律之設(shè)，所以納民于軌物之中，而法律本質(zhì)，實與經(jīng)術(shù)相表里，其最著者為親親之義，男女之別，天經(jīng)地義，萬古不刊”，所以，修律首先要“正本”，保持“法律本質(zhì)”，“竊維古昔圣王，因倫制禮，凡倫之輕重等差，一本乎倫之秩序，禮之節(jié)文，而合乎天理人情之至者也。《書》曰‘明五刑以弼五教’。《五制》曰‘凡聽五刑之訟，必原父子之親，立君臣之義以權(quán)之’。此我國立法之本也，大本不同，故立法獨異。我國以立綱為教，故無禮于君父者，罪罰至重”。新定《刑事民事訴訟法》和《新刑律》草案“于中法本原似有乖違者也”，“隱患實深”{14}。它們盲目引進西方制度，不知“西國以平等立教，故父子可以同罪，叛逆可以不死，此各因其政教習俗而異，萬不能以強合者也”{15}。勞乃宣鼓吹，形而上者謂之道，道原天理，道者古勝于今，故道則從古從舊，萬古不變；形而下者謂之器，器成于人，器者今勝于古，器則從今從新，可變也。他批評“以新學為詬病”的“守舊之徒”，他們的“群起附合”使“有志之士亦劫于眾論瞻顧而不敢涉足”新學。他激烈反對“偏于新說”，如一味“醉心歐化，貌襲文明，而千圣百王之大義，四子六經(jīng)之微言皆棄之如遺，不稍措意”，“修律而專主平等自由，尊卑之分，長幼之倫，男女之別一掃而空。不數(shù)年而三綱淪、九法敗、綱紀法度蕩然無存”。新學是國家富強根本，綱常禮教之道又是新學根本。“農(nóng)之利”、“工商之利”、“軍械之強”皆“有待于新學”，但假如“無舊道以持之”， 如將帥無忠君愛國之志，士卒無親上死長之心，即使“甲兵堅利訓練精良”，大敵當前，結(jié)果只能是“委而去之”，或“倒戈相向”，何謂國富兵強{16}？在勞氏看來，禮教綱常是道，器包括法律制度。由于“法而無所變，則道之不變者將為法所窮；法而輕于變者，則道之不變者將為法所累”，故“王者有改制之名，而無變法之實”，“不變者道，而不能不變者，法也”{17}。

“禮教派”承認社會發(fā)展的不可逆轉(zhuǎn)，主張“立法固貴因時”，“法不得不變”，同時強調(diào)保持社會的穩(wěn)定、連續(xù)性，堅持審慎變法，“持久毅力”。沈家本等“折沖樽俎”，“模范列強”，快速制定的《刑事民事訴訟法》草案卻遭主張“博采東西諸國律法，詳加參酌，從速厘訂”的張之洞等的激烈反對。張等的反對原因在于該草案引進的西方法律制度在中國“捍格難行”。中國訴訟法制的改革，包括刑事民事訴訟法的制定、西方訴訟法律制度的引進等不應(yīng)驟然進行。“外國法學家講法律關(guān)系亦必就政治、宗教、風俗、習慣、歷史、地理，一一考證”，法、德、日等國“變法者，皆從改律入手，而其改律也，皆運以精心，持以毅力，堅苦恒久，而后成之”，因為“惟是改定律例，事纂繁重，既非一手一足之烈，亦非一朝一夕之為”。所以，中國變法修律，“必須將中國民情、風俗法令源流，通籌熟計，然后量為變通。庶免官民惶惑，無所適從。”{18}他主張從國情民俗出發(fā)，“運以精心，持以毅力”，再“期于民情風俗一無阻礙而后可”的漸進變法，反對“不察情勢，貿(mào)然舉行”、“過于西制”的激進變革。勞乃宣也提出了“不可妄變”的主張。他提出，雖不能“拘于成法以治之”，然而舊律基本精神、思想已深入人心，不可驟然改變。“欲舉一世之法而悉變之”者，其意雖善，但偏激導(dǎo)致的危害甚于不變法。他指責這些人“欲以一時之力盡矯天下之失而不知風氣當以漸開”，他呼吁“變法必以道為本，以時為衡”，“新學在所必興，而不可因而廢儒術(shù)之舊”。勞還從法律與道德之緊密聯(lián)系的角度進一步論證法律“不可妄變”：“法律與道德誠非一事，然實相表里，必謂法律與道德教化毫不相關(guān)，實謬妄之論也”，“外國之俗重平等，而中國之俗重倫常，周孔之教，深入人心者，已數(shù)千年。所謂久則難變也。驟以外國平等之道施之，其鑿枘也必矣。”他希望，不僅“刑律之修”而且“地方自治之規(guī)”、“國民代表之制”皆能“次第發(fā)生”，“假以歲月”，“加以提撕”，國民愛國愛家之心“不期然而然”產(chǎn)生，變法修律根本宗旨也即達到{19}。

勞乃宣不是“愚昧無知的阿Ｑ”，不“拒絕對新學的了解和研究”，“常援引外國法律抨擊法理派”。勞超越前人將法律起源與生計、風俗、禮教、政體聯(lián)系起來思考，“即使以今天的眼光看……基本上是科學的”{20}。他以為，人類“生計”不同，法律有異。“法律何自生乎？生于政體。 政體何自生乎？生于禮教。禮教何自生乎？生于風俗。風俗何自生乎？生于生計。”人類有農(nóng)桑、獵牧、工商三類不同“生計”，就有三種風俗、禮教和政體對應(yīng)，產(chǎn)生家法、軍法、商法三種類型的法律。在農(nóng)桑之國，人們耕定田，居定所，男耕女織，聽命父兄，故家法以立。“家法者，農(nóng)桑之國風俗之大本也。”農(nóng)桑之國的禮教政體由家法生，法律以維持家法為旨歸。“家家之家治，而一國之國治也。所謂人人親其親，長其長，而天下平，是也”。在獵牧之國，人們擇水草之處而居，依兵法維持有序生活，其禮教政體由兵法生。在工商之國，“人不家食，群居于市……人人服從于商法”，其禮教政體由商法生。“風俗者，法律之母也，立法也不異其俗，其鑿鈉也必也。”法律“不能與風俗相違”，作為農(nóng)桑之國的中國，不能用兵法和商法，只能“從家法”。對“中國之壞，就由于慈父孝子悌弟太多”，“四萬萬人都是對于家族負責任，并非對于國家負責任”的指責{21}，勞辯解說，中國人只知愛家不知愛國，不應(yīng)歸咎家族主義，應(yīng)在于秦后的專制制度。“春秋之世，正家法政治極盛之時也，列國之民無不知愛其國者”。“國人莫不毀家以護其國，家法政治之下，民何嘗不愛其國哉”？西人愛國，非不愛其家。西國“行立憲政體，人人得預(yù)聞國事，是以人人與國家休戚相關(guān)”，西人“深明家國一體之理，知非保國無以保家”，“其愛國也，正其所以愛家也”。中國秦以后的專制使“一國政權(quán)悉操官吏之手，而人民不得預(yù)聞”，人民但知愛家不知愛國。如“今中國已預(yù)備立憲也，地方自治之規(guī)、國民代表之制，次第發(fā)生也，假以歲月，加以提撕，家國一體之理漸明于天下，天下之人皆知保國正所以保家，則推廣其愛家之心而愛國之心將油然而生”。不能借口“家法政治之不善”，以歐美“尚平等，重權(quán)利之道”代替“家法之治”{22}。而且，中國的家族主義有廣義和狹義兩種解釋，除了“善事父母為孝，善事兄長為悌”的狹義家族主義，還有“事君不忠非孝也，戰(zhàn)陣無勇非孝也，堯舜之道孝悌而矣”的廣義家族主義。他主張，“保存?zhèn)惱砩现M義之家族主義，以彌政治所生缺陷，提供廣義之家族主義以為國家主義之先驅(qū)”{23}。總之，勞乃宣主張，“變法……本乎我國故有之家族主義……以期漸進于國民主義，事半功倍”{24}。

三

有學者認為，“法理派”代表“新文化進步思想”，“是資產(chǎn)階級法律思想，以維護‘人權(quán)’為號召，進而達到維護資產(chǎn)階級所有權(quán)、維護資本主義制度的目的”；“禮教派”“體現(xiàn)了封建主義和帝國主義的意圖”，“反對用西方法律改造舊法，以維護封建地主階級和帝國主義的利益，保護封建主義，官僚資本主義和外國壟斷資本主義”{25}。其實，“禮教派”和“法理派”都倡言變法，試圖拯救清廷。沈家本“是忠實執(zhí)行清廷‘變法新政’的典范”，“在修律方針上，他與清廷完全一致”，他“受封建法律文化影響很深”，對傳統(tǒng)法制和律學的理解深刻而全面{26}。兩派在變法旨歸、法律作用和地位等認識方面無本質(zhì)差異。沈家本指出“中重而西輕者為多”，要求行“仁法”，張之洞贊“西法以省刑養(yǎng)民為先務(wù)”；沈主張“新亦當參，舊不俱廢，折衷各國大同之良規(guī)，兼采近世最新之學說”，張也講“變中國舊法從西法，非泛泛改革整頓之謂也”，“以西法為主，抱定旨中‘采西法補中法，深化中西之見’二語作主意”； 在沈家本看來，“為政之道，首在立法典民……刑法乃國家懲戒工具”，張之洞視法律為“納民于軌物之中”，須“與經(jīng)術(shù)相表里”；沈強調(diào)法律“不戾乎我國歷世相沿之禮教民情”，勞乃宣提出立法“本乎我國故有之家族主義”。雙方無根本沖突，其爭論“是采行‘西法’多一點或少一點，照顧中國禮教風俗多一點或少一點之爭，是激進或漸進之爭”{27}。

“法理派”相信列強放棄治外法權(quán)的諾言，強調(diào)外人對修律的態(tài)度，深懼列強悔約不能收回治外法權(quán){28}。修律中，“所謂‘參考古今’，‘考今’是實，‘參古’是虛；‘博稽中外’，‘稽外’是真，‘博中’是假”{29}。修律“專以折沖樽俎”，“模范列強”。“會通中西”變成“專力翻譯”，“繼則派員調(diào)查”，比較法律條文，找出符合列強“法制完備”標準的條款，把它們囫圇吞棗般地嵌入中國法律軀體。這些“后出最精確法理”，“世界通行之法規(guī)”使中國法律“在規(guī)范制度的層面上具備了近代化的形態(tài)”{30}，但此“理性的目標，不理智的過程”{31}的激進修律“不是翻譯即為抄襲”，“依照本國情形而為創(chuàng)制之法律，可謂極少”{32}，因而“不可避免地走上了割裂傳統(tǒng)的不歸之路”{33}。“一切法規(guī)的形式和內(nèi)容，直接模仿日本，間接效法西歐。中國舊律，在起草者的心目中毫無存在的余地……傳承數(shù)千年的舊律，隨著成為歷史上的名詞”{34}。直接后果是“基本西化而非中西融合”{35}。這是百年中國法治艱辛曲折的根源之一。“最精確”、“最先進”的法律制度得以引進、健全，中國人的法律意識、法律價值和“主體精神”依舊，國法與人們心中的“活法”產(chǎn)生矛盾、沖突。因為“先進未必合適”，“法律的價值之一在于它必須與特定的國情、民情相適應(yīng)”{36}，與社會現(xiàn)實、國情民俗及人們觀念背離的法律制度，成為無源之水，無本之木，失去生命力。這種斷裂傳統(tǒng)、盲目移植西法的激進變革，導(dǎo)致近代中國社會獨有的制度與精神、條文與現(xiàn)實之疏離隔膜的二元主義現(xiàn)象，但因其“先進”、“符合歷史潮流”倍受后人喝彩。“禮教派”之考量國情民意、循序變革的主張卻屢屢遭人詬病。

“中體西用”是“禮教派”法思想的理論基礎(chǔ)，后人從激進意識形態(tài)出發(fā)對之采取駁斥、貶低的態(tài)度，認為它主張只學西方的器物技藝，不學西方的政治法律；認為它冥頑不化，死抱封建專制的倫常綱條。其實，張之洞的“中體西用”的“用”并非僅指西方的技物，還包括西方的政治制度。其“西學之中，西藝非要，西政最要”，“政尤急于藝”的主張，體現(xiàn)出“中學為體，西政為用”；而其“體”，也非君主專制之體，而是“文化價值系統(tǒng)之體”，“中國人……主體精神……含有對人類根本之道和中國國情的深刻思考……張之洞主張的是要識本，固本，把握大道”。“禮教派”堅守“主體精神”，“本、體、大道”，主張變法要保持、堅守中國法律之根，要對中西“政治、宗教、風俗、習慣、歷史、地理進行一一考證”基礎(chǔ)上，再“通籌熟計，量為變通”。薩雅尼說：“有文字記載的歷史初期，法律如同一個民族所特有的語言，生活方式和素質(zhì)一樣，就具有一種固定的性質(zhì)。這些現(xiàn)象不是分離地存在著，而是一個民族特有的機能和習性，在本質(zhì)上不可分割地聯(lián)系在一起，具有我們看得到的明顯屬性。這些屬性之所以能融為一體，是由于民族共同信念，一種民族內(nèi)部所必須的同族意識所至，任何偶然或任意原因的說法都是錯誤的。”{37}羅斯科·龐德更具體指出，“因為人民并不為法律而存在，法律是為人民而存在，用以維持并促進他們的文化……關(guān)于發(fā)展及適用中國法典的技術(shù)，必須是適應(yīng)中國的技術(shù)，而非從普遍適合于全世界的觀念中移植過來……只有中國精神才能使中國法律有效地治理中國人民。”{38}禮是中國傳統(tǒng)法的精神和靈魂，也是“中國精神”和“民族共同信念”。禮外現(xiàn)為具體的禮制（禮儀），“禮法一體化”就是禮制（禮儀）與法的融合；禮的內(nèi)在本質(zhì)是禮義，禮義根源于“家族主義”的“親親”、“尊尊”的倫理道德。禮的外現(xiàn)形式可隨時代變遷修正；禮義乃亙古不變的原則，是衡量包括法律在內(nèi)的一切制度的價值標準。在中國傳統(tǒng)法觀念中，法必須體現(xiàn)這種禮義之精神，即“家族主義”的“親親”、“尊尊”為核心的人倫道德，否則，法“就失去了價值，違背了禮義……就成了不詳之物”{39}。

在時不我待的激進變革中，人們關(guān)注快速引進“最先進”、“最精確”的制度，“禮教派”的呼吁被視為“抱殘守缺的鼓噪”，“禮”、“德”、“教化”皆被看作傳統(tǒng)的包袱，無情地斥責和拋棄，結(jié)果是“割斷了……中國傳統(tǒng)法文化的臍帶”。“法非從天下，非從地出，而發(fā)乎人間，合乎人心而已”，真正的法律不是用墨水寫在紙上，而是用道德寫在人的心中。未能“發(fā)乎人間，合乎人心”，沒有道德作支撐，移植來的法失去了“大本”、“主體精神”，就成了“無血肉的枯骨”{40}。依美國人柯文“代際邏輯”的觀點，歷史上每代人都受到其時代的限制，其思想、眼光和事功不可能超越時代{41}。我們不能站在今人角度，苛責百年前的“法理派”，他們竭力將法律與道德分離，讓法律成為獨立、專門的社會規(guī)范，直接引進“最精確法理”、“世界通行之法規(guī)”，過于幼稚激進，精神用意卻良善可嘉；我們不能苛責“禮教派”，果誠如“禮教派”主張在堅守根本基礎(chǔ)上，“徐圖自強”，“隨著時間推移和變革范圍擴大，這些小變革和效果顯現(xiàn)起來，就足可以帶來極為深刻的社會變革，這種社會變革既沒有人去刻意贊美，也不會引起恐慌，……生活于中的人們就可以有機會調(diào)整自己”{42}，那么，中國百年法治之歷史是否會被重寫呢？

注釋：

① 季衛(wèi)東：《憲政新論——全球化時代的法與社會變遷》，北京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序》。

② 參見紀念沈家本先生誕辰150周年學術(shù)會議論文集《博通古今學貫中西的法學家》，陜西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臺灣地區(qū)“中國法制史學會”編《中國法制現(xiàn)代化之回顧與前瞻——紀念沈家本誕辰152周年》，臺灣大學法學院出版，1993 年。

③ Bertland Russeau， History of Western Philosophy and Its Connection with Political and Social Circumstance from the Earliest Times to the Present， London. George. 1968， Preface.

④ 羅志淵：《近代中國法制演變研究》，正中書局1976年版，第215頁。

⑤ 有論者認為甲午以后的清末，“師夷”的重心轉(zhuǎn)向夷制和夷文化，目的都是為了“制夷”即改變中西競爭中中國的劣勢地位，實現(xiàn)自強并超越西方，而這一轉(zhuǎn)向首先起于張之洞、劉坤一之奏折。見趙娓妮《清末中西競爭語境下的刑律修訂》，《社會科學》2004年第4期。

⑥ 此為譚嗣同轉(zhuǎn)述，見《譚嗣同全集》，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158頁。

⑦⑧{12}{13} 張之洞：《勸學篇》，上海書店2002年版，外篇“設(shè)學”第三，“變法”第七，內(nèi)篇“循序”第七，“序 ”。

⑨ 袁世凱、劉坤一、張之洞：《會保熟悉中西律例人員沈家本等聽侯簡用折》，載廖一中、羅真容主編《袁世凱奏議》上冊，天津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475頁。

⑩ 張國華、饒鑫賢編《中國法律思想史綱》下冊，甘肅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472頁；李貴連：《近代中國法制與法學》，北京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396頁。

{11} 《桐鄉(xiāng)勞先生遺稿·談瀛漫錄》。

{14}{18} 張之洞：《張文襄公全集·遵旨核議新編刑事民事訴訟法折》，北平楚學精廬刊本，民國二十六年。

{15} 《光緒朝東華錄》，光緒三十四年六月。

{16} 《桐鄉(xiāng)勞先生遺稿·論古今新舊》。

{17}{19}{22} 《桐鄉(xiāng)勞先生遺稿·新刑律修正案匯錄序》。

{20}{25}{28} 李貴連：《近代中國法制與法學》，北京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396、129－131、43頁。

{21} 《資政院議場速記錄》，第二三號。

{23} 《桐鄉(xiāng)勞先生遺稿·江氏刑律爭論評議》。

{24} 《桐鄉(xiāng)勞先生遺稿·修正刑律草案說貼》。

{26} 鄭秦：《清代法律制度研究》，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375頁。

{27} 邱遠猷：《張之洞與清末法律近代化》，《首都師范大學學報》2003年第4期。

{29}{33} 李曉明：《清末禮法之爭及其法哲學解析》，《河北法學》2001年第4期。

{30} 張生：《從沈家本到孫中山——中國法律的現(xiàn)代化變革》，《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學報》2002年第1期。

{31}{36} 朱勇：《理性的目標與不理智的過程——論“大清刑律”的社會適應(yīng)性》，載張生主編《中國法律近代化論集》，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294、295頁。

{32} 謝振民：《中華民國立法史》，正中書局1937年版，第44頁。

{34} 蔡樞衡：《中國法理自覺的發(fā)展》，河北第一監(jiān)獄印刷，1947年，第58頁。

{35} 蘇亦工：《明清律典與條例》，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345頁。

{37} ［德］薩維尼：《論當代立法和法理學的使命》，《西方法律思想史資料選編》，北京大學出版社1990年版，第526頁。

{38} 翟志勇主編《羅斯科·龐德：法律與社會——生平著述及影響》，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313頁。

{39} 馬小紅：《禮與法：法的歷史連接》，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80－85頁。

{40} 王伯琦：《近代法律思潮與中國固有文化》，清華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77頁。

{41} 鄭定、揚昂：《還原沈家本：略論沈家本與晚清司法場域之變遷（1901―1911）》，《政法論壇》2004年第1期。

{42} ［美］拉齊恩·薩麗等：《哈耶克與古典自由主義》，秋風譯，貴州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361頁。

（責任編輯 劉龍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