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清末民初的“英雌救國”小說有著深深的“性政治”情意結,其中的“情”“色”敘事,基本上是被限定在民族革命國家命運的排他主義的框架中才可能存在。政治歷史處境中的“情”“色”被空前突出,民族革命的權力把“英雌”的“情”“色”內涵緊緊地制約在“救國”的既定軌道上。
關鍵詞:“英雌救國”;“情”;“色”;民族革命
中圖分類號:I206.6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3-854X(2007)01-0120-04
“性政治”是凱特·米利特一本著作的書名和主題。凱特把性和政治聯系起來是為了強調性并非是隱秘的、個人化的問題,而是與整個社會的各個政治環節緊密相連的①。同樣,福柯也堅持“性”和“性經驗”都是文化、歷史意義上的概念,而不僅僅是自然或生物學上的概念:“我們大家都生活在‘性’社會里,或者說是生活在‘性’之中。……權力突出它,引發它,……為了不讓它逃避,……必須控制它,它是一個具有器官價值的用品。”②的確,性的概念是在性經驗機制的不同戰略中建立起來的,它是歷史政治處境中的性,同時又是與身體分不開的性。在“五四”以前,政治歷史處境中的“情”“色”被空前突出,民族革命的權力把“英雌”的“情”“色”內涵緊緊地制約在“救國”的既定軌道上。
一、自由結婚與抑“情”救國
清末民初,西潮東漸帶來的一片春光,已對傳統中國“父母——媒妁”的權威有了某種實質性的動搖,“自由結婚”在此期的婚姻論中成為最具“新”質的呼聲,集中體現了先進人士的性愛理想。
“自由結婚”這一主“情”派的關鍵詞在清末民初被使用的頻率已很高。時論自不待說,特別引人注目的是,《女子世界》與《復報》的“唱歌集”、“新唱歌集”都先后刊出過《自由結婚》與《自由結婚紀念歌》,這種方式頗像時下的流行歌曲,傳播渠道暢通,輻射面大,往往能收到風靡全國、深入人心的影響效應。而革命派雜志《覺民》對自由婚姻的慷慨高歌——“我今欲發大愿,出大力,振大鐸,奮大筆,以獨立分居為根據地,以自由結婚為歸著點,掃蕩社會上種種風云,打破家庭間重重魔障,使全國婚界放一層異彩,為同胞男女辟一片新土……我務將此極名譽、極完全、極燦爛、極莊嚴之一個至高無上、花團錦簇之婚姻自由權,攫而獻之于我同胞四萬萬自由結婚之主人翁!”③——在今天聽來仍具震人心魄的鼓動力量。
看來,單就情愛、婚姻而言,賦予其相應的現代性內容和人性價值,在其時的進步人士中已被首肯。然而,不能忽視的是,情愛、婚姻是不可能剝離于社會政治生活之外而存在的。事實上,清末民初探討這些問題,往往離不開種族,而其落腳點實為國家思想:“夫人情意不洽則氣脈不融,氣脈不融則種裔不良,種裔不良則國脈之盛衰系之矣。”④
正是基于上述語境,絕大多數的“英雌救國”小說都贊頌或倡導自由結婚。然而,這種倡導一旦遭遇民族復興、國家存亡大業,就馬上掉轉追求方向,一切以后者為英雌的行為指南,于是,抑“情”救國成為英雌人物的標準情感表現和行動追求模式之一。
《自由結婚》在這方面具有寓言和導向意義。該書書名前題“政治小說”,《弁言》稱作者寫此書欲“使天下后世,知亡國之民,猶有救世之志”。既然如此,為什么小說取名為《自由結婚》呢?其實這是別有寄寓的。少年主人公黃禍與關關因有相同的種族革命情懷而相愛,進而有“締姻之事”的約定。后關關加入光復黨,成為中堅,天天訓練軍隊,準備發動大規模的革命,發誓“一生不愿嫁人,只愿嫁與愛國(《自由結婚》中“中國”的化名,筆者注)”。關關的少女情竇因黃禍的愛國熱情而盛開,并隨著兩人的共同奮斗與日俱增,但個體的男歡女愛究竟不敵民族革命之愛的風起云涌,于是抑“私情”揚“愛國”成為了他們的更高追求。這樣,兩人起于私性化愛情的“自由結婚”就終結于與中國的“自由結婚”。
如果說,黃禍、關關的男女愛情具有的世俗性,在一定程度上給他們與中國“自由結婚”的宏愿打了一定的折扣的話,那么,小說中對女光復黨及其主要人物一飛公主的描寫則完全是在彰顯革命女性如何與中國“自由結婚”的奇觀了。光復黨的宗旨是光復“愛國”大業,為了達到這一目的,其領袖一飛公主立誓“把此身嫁與我最愛之大愛國祖國,盡心竭力,黽勉為之”(第十五回);并沿此設置了一套奇異而充滿悖論的“自由結婚”宣傳鼓動策略:號召新來的同志都要在意識上行動上把國家當作自己的丈夫,與其結婚,這樣所有人都是“國妻”了;而時下國家被異族盜去,那么女性就理所當然地應“替國守節,替種守節”(第十四回)。在這種宣傳中,女性對丈夫——異性的一腔情思被有效地壓制并通過愛國的通道轉化為復仇的火焰:她們把“亡國之痛當作殺夫之仇,大叫誓滅蠻狗”;“因此光復黨中人,盡是女中鐵漢,痛心疾首,一副寡婦面孔,日夜只要報仇。”(第十四回)至此,“自由結婚”的隱喻意義方才出現:兩性間的自由結婚固然重要,但與國家自由、民族自由相比,前者又算得了什么呢。然前者的堅固的情感凝結力、兩性的相吸相合力卻是民族國家的光復所特別看中和借用的,所以,透過“自由結婚”的哈哈鏡,作者所要表達的卻是“用那尋常兒女的情,做那英雄的事”(第十四回)的精神實質。而這恰是那時代英雄英雌兒女故事的精髓所在,在這一意義上說,《自由結婚》的寓言性是廣泛而普遍的。
同樣是民族革命的領袖人物,夏震歐(《瓜分慘禍預言記》主人公之一)與一飛公主在抑“情”救國上亦有相似的主張。夏震歐文武兼備,在中國遭“瓜分慘禍”時,她為國浴血奮戰,爭得了一方凈土,成立了興華邦獨立國,獲大統領殊榮。言及婚姻,她更是豪氣沖天:“這中國就是我夫,如今中國亡了,便是我夫死了。這興華邦是中國的分子,豈不是我夫的兒子么?我若嫁了人,不免分心,有誤撫育保養這孤兒的正事,以故不敢嫁人。”(第十回)后來她果真踐了自己的諾言,終身不嫁,專心謀國。
在“救國圖存”的偉業中,“自由婚姻”還剛開始就已近名存實亡。如若再加上興女權的主題,自由性愛的命運又當如何呢?《女媧石》中的花血黨為我們提供了這方面的信息。花血黨的根據地是秦夫人領導的天香院,這是一個專門暗殺獨夫民賊的“英雌”聚居地,也是一個有著濃厚的宗教性質的烏托邦組織。凡入天香院的女子,必須承諾“滅四賊”的宗旨,“滅四賊”是指:滅內賊,即“絕夫婦之愛,割兒女之情”;滅外賊,即忌媚外,重自尊獨立;滅上賊,即與民賊獨夫,不共戴天;滅下賊,即“務要絕情遏欲,不近濁物雄物”(第七回)。在這里,革命要求與個體情愛、國家利益與生命欲望水火不容:入黨的英雌必須冷血無情,視男性、視性愛為天敵,否則她們將受到嚴厲的懲罰。別爾嘉耶夫所說的“革命總是指向反抗專制的暴政,但在自己發展的一定時刻它總是建立獨裁和暴政,取消一切自由”⑤的情景,在中國的民族革命、女權革命開始不久就已露出端倪了。
眾所周知,在世界文明史上,欲望與理性的沖突始終存在。但在前現代社會,二者的對立還不能稱之為悖論,因為欲望并沒有獲得合法性。在文藝復興時期,個人主義的勃興為欲望的合法性獲得開辟了道路。伴隨著現代性訴求在人的深層心理的展開,世俗欲望(當然也包括性欲望)逐漸被視為人的天然權利。上面所說的“結婚自由”就是這種觀念在中國的反映。但是,個體欲望的被肯定往往是與對更大的群體如黨派、群族、國族、國家等的理性認同齊頭并進的,于是這種情態導致了現代性知識學內部的欲望與理性悖論的出現。解決的辦法也許是同時注重這二者的合法性。但是在20世紀初期的中國,現代性進程因為受到具體歷史進程——國家存亡的影響,個人主體性的原則不可能也沒有得到具體的貫徹和落實,國家功利文學觀擠壓著個體欲望的自由表達。因此清末民初的小說中,欲望與理性悖論的調適艱難到幾乎不存在的地步,難怪阿英會感嘆:“兩性私生活描寫的小說,在此期不為社會所重,甚至出版商人,也不肯印行。”⑥既然如此,“自由結婚”的內蘊轉向為抑“情”救國也就不足為奇了。
二、“英雄國女”與以“色”救國
在20世紀初,女子的色相或身體被普遍地賦予了政治意義和價值。由是,一類特殊的女性革命者——“英雄國女”出現在“女子救國”小說中。
前面我們已談到了《女媧石》對于女子本身所要求的禁欲主義革命主張。然而,這只是一面,另一面卻是:在民族國家需要的時候,動員女性以姿色獻身民族國家的獨立和解放事業。“國女”與“革命”是《女媧石》的兩個關鍵詞,也是作者整個想象秩序的軸心。那么,何謂“國女”?何謂國女的“革命”?
海天獨嘯子認為社會改革首先涉及到的是婦女:“婦女一變,全國皆變矣。”那么,婦女應怎么變,變成什么樣的人呢?海天獨嘯子提出了方案:“我國今日之國民,方為幼稚時代,則我國今日之國女,亦不得不為誕生之時代。”依他看來,談“國民”在那時代似乎條件還不成熟,也太籠統,顯示不出婦女在社會改革中的重要性,所以在國人的思想、行為演變成為“國民”之前,他設想出一種新型的婦女——“國女”,并強調那時代是呼喚“國女”誕生和養成的時代。對于“國女”的基本素質,海天獨嘯子有言:“欲求婦女之改革,則不得不輸其武俠之思想,增其最新之智識。”武俠思想即尚武精神,最新智識即科學精神。此兩點可謂“國女”區別于舊女性的主要標準,也即“國女”之誕生的關鍵。但僅此兩點,“國女”與“國民”的根本區別又何在呢?區別是有的,但作者在理論上似乎“是亦難言”⑦。所以,這“難言”是通過小說這一想象文本表現出來的。小說正文中“國女”出現凡四次:一次指涉“不忌酒色,不惜身體,專要一般國女,喜舍肉身,在花天酒地演說文明因緣”(第九回)的春融黨,三次特指主人公金瑤瑟。換言之,雖然《女媧石》描繪了各黨各派、形形色色的女性革命者,但被稱為“國女”的只有春融黨的革命者和金瑤瑟而已。她們與別的女革命黨人的根本不同在于:她們自覺地以“色相”救國。
在小說開篇,海天獨嘯子就發表了“女強于男”的議論,原因是:“男子有一分才干,止造得一分勢力。女子有了一分才干,更加以姿色柔術,種種輔助物件,便可得十分勢力。”(第一回)也就是說,女性為了達到某種目的而利用自己的性資源是女性的一大優勢,為男性所不可企及。當然,這并非是《女媧石》作者的“獨到”見解,當時一些激進的革命派或無政府主義者均持有這樣的看法:“……天下之事,又成于女子者多,而成于男子者少。(越之謀吳,日之勝俄,皆暗收功于女子,此等陰謀,本不足貴,然看見女子每能成事。)以女子有堅韌之性,故能耐苦耐勞,恒久不懈也。夫就今世而言,女子思想未盡發達,事權未能掌握,而虛無黨和女子助力,其收效已較易,使女子而增其知識,加以學問,將何功不可成耶!故吾嘗謂天下事有千百男子為之而不足,一二女子為之而有余者。”⑧這段話飾以了委婉修辭,似對女性以“色”為手段的“陰謀”持一定的保留態度,但在稱贊女性特質時仍難以掩蓋利用女性性別來“成事”的本意。這種觀念演化為具體的文學形象則有了“國女”的出現。
春融黨是以“色”救國的革命組織。它的革命也就建立在特殊的方式上,它“設有百大妓院三千勾欄,勾引得一般癡狂學生,腐敗官場,無不消魂攝魄,樂為之死”(《女媧石》第九回);黨員全部是“不忌酒色,不惜身體”的“國女”(《女媧石》第九回)。另外,天山省的中央婦人愛國會曾以“會中絕色少女十人,專嫁與政府中有權勢的做妾”(《女媧石》第四回),以此美人計來顛覆“政府”,奪取政權。小說中的這些女性革命者年輕貌美,秀色可餐,她們的全部價值和人生目標就是以美色去引誘男性,并以此來顛覆舊的政府國家。
被譽為“愛種族愛國家為民報仇的女豪杰”(《女媧石》第七回)金瑤瑟則是以“色”救國的“國女”典型,也是《女媧石》的主腦人物和情節結構人物。她以前在海城已做了女子改造會領袖,后又往日本、美洲留學;小小年紀,就占盡了那時代女性所能具有的所有光華:聰慧貌美、通時達情、才情俱佳,自身解放。然而她的人生終極目標是救國,為此,她選擇了一條非常的途徑:到京城妓院學習歌舞,企圖以“姿色娟麗,談笑風雅,歌喉舞袖”的方式,“在畜生道中,普渡一切亡國奴才”(《女媧石》第二回),把他們鼓舞起來。哪知那些亡國奴麻木痿痹,拉扯不動,失望之際,得日本公使夫人相助,進宮刺殺胡太后,兩次未果,逃亡天涯,以“英雄國女”的身份享譽各革命黨中。
比海天獨嘯子走得更遠的是張肇桐。在《自由結婚》中,張肇桐塑造了一個更為離奇的“英雄國女”——“妓女大豪杰”(第十三回)如玉。如玉本是良家女,因修道入了清潔堂;后被維新黨中人所運動,仿著野蠻宮女之例,自戕其身,成為“生殖無器,好合無從”的“不男不女的美人”(第十三回),于是托跡勾欄,去救那些無知少年。不同于金瑤瑟的失敗,如玉有著神奇的感化拯救功能。甘師古乃革命組織自治學社的“公敵”,他庸陋惡劣,專拍馬屁,反對進步,阻止革命;不料三日不見,他就搖身一變,成為一個革命者了。而這“速變推進器”就是如玉。如玉如孫悟空一般火眼金睛,一見便知那個是“用得著救”的壞人,頑固如甘師古者,“經他一夜的改造,覺得前后顯然是兩個人了”(第十三回)。男主人公黃禍聽了如玉的故事暗暗稱奇:“這真是犧牲一身以救同胞。我愛國也有這種人,不愧為將來愛國獨立史的一大特色。”(第十三回)黃禍的議論固然有偏頗處,但它道出了中國男性對風塵女子的美好評價和想象卻不假,事實上,這種看法是有深厚的文化淵源的。
中國的妓業發展到晚清,已經歷了兩千多年。在兩千多年的發展中,妓業對男性世界的沖擊是巨大的。雖然對此問題有見仁見智之別,但從唐、宋以來,許多士人往往對妓女給予很高的評價卻是公認的事實。明代傅山認為:“名妓失路,與名士落魄,赍志沒齒無異也。”⑨把名士與名妓相提并論。朱彝尊在《靜志居詩話》中對名妓馬湘蘭、薛素素的豪俠勇武極盡贊美之能事,稱她們為“翠袖朱家”、“紅裝季布”。有清一代,特別是晚清,士人崇“俠”風盛,于是“俠骨”與“柔情”共舉,所謂“英雄俠骨美人心”。龔自珍將這種俠骨柔情化為一劍一蕭的意象,所謂“少年擊劍更吹簫,劍氣簫心一例消”(《己亥雜詩》)。而此后的南社革命者,更是用“劍氣簫心”的意象來抒發俠烈情懷。如方榮杲《題紅薇感舊記》之“佳人自古說多情,況復簫心劍氣橫”,周實《哭洗醒詩》有“塵寰從此知音少,劍氣簫心誰與抗”的期盼。在這些詩中,“劍氣簫心”往往與風塵女子的知性俠勇相聯結,顯然,“儒俠”多情,引紅粉為知己,不僅因為她是自己實現情感欲望的伙伴,還在于她與自己在感悟生命、追求理想方面有同一性。客觀地說,清末民初的一些有識之士,對妓女的“政治身份”和“政治力量”還是有相當的認識的。所以他們筆下的“國女”大都以“色相”為表,而以先進的愛國思想為本,力求對世上齷齪卑劣的男子進行“勸諭改造”,如如玉對客人總是“從半夜到天明”地談論愛國道理。這種人物設置一方面沿襲了中國傳統文化中士人對妓女某些優良品德極盡贊美的傳統和想象;另一方面也是對當時社會現實情形所作的一種藝術表現。“吾聞日俄之役日本許多貴女舍身為妓以作偵探,但知報國不復計一己貞操,此等舉動未知中國學士以為如何”。這段話道出了一個民族主義的女性事件,即女性以妓女的身份掩護自己為民族國家而斗爭的事實。言說者雖然陳述了事實,但卻非常敏感地隱藏了自己的態度。雖然如此,“中國學士”們的態度不還是從對金瑤瑟這些“國女”的塑造中流露出來了嗎?
三、舍“情”事“色”與為國犧牲
與革命同志產生了愛情,然而為著愛國理想的召喚,抑“情”而奮斗于“救國”事業的女性是偉大的;沒有兩性間心心相印的情愛,然而為著愛國理想的召喚,以“色”“獻身”于“救國”事業的女性是偉大的;既與革命同志產生了愛情,然而又堅毅地舍棄這兩性間心心相印的情愛,為著民族國家的召喚,舍“情”事“色”于“救國”事業的女性更是偉大的。夏雅麗、葛娜屬于這更偉大者。
夏雅麗,《孽海花》中光彩照人的革命者。從第九回開始,夏雅麗在《孽海花》中登場,其身份是俄國虛無黨黨員。她出身豪門,聰慧穎悟,靚麗逼人。至十五、十六、十七回,小說集中描寫了夏雅麗的壯舉:她從自己的同志加戀人克蘭斯那里得知虛無黨陷入經濟困境,便悄然回國,嫁給了靠槍殺、出賣虛無黨員而暴富起來的表哥加克奈夫。不久,她暗殺了加克奈夫,并將其巨額財產轉交給她的同黨,自己則打入皇室,企圖刺殺皇帝,不果而被施以絞刑。
在小說中,作者著力描繪和渲染了夏雅麗的“辱身赴義”(第十七回)的決絕與艱難。對于其表兄加克奈夫的丑陋和兇殘,夏雅麗厭惡之至痛恨有加。但是當她得知組織經費奇缺,并且加克奈夫及其父的手上沾滿了虛無黨員的鮮血時,她竟毅然瞞著戀人克蘭斯回國馬上嫁給了加克奈夫。其態度的決絕、速度的神速連對她早已垂涎三尺的加克奈夫都驚詫不已。另一方面,夏雅麗做出這一決定而不能對任何人包括她的戀人訴說,其間的艱難委屈自不待言。小說中有兩個細節頗能說明這一點:一是克蘭斯準備暗殺夏雅麗時,看到她獨自對著自己的小影垂淚,并發現照片背后有“斯拉夫苦女子夏雅麗心嫁夫察科威團實行委員克蘭斯君小影”的題語,“苦女子”與“心嫁”的疊加所透露的革命與私情的矛盾沖突以及革命信念對私情的強壓決不是非當事人所能體悟的。二是夏雅麗準備炸死俄皇前,知道自己必死無疑;所以偷偷潛入克蘭斯住所,并把自己的小影留了下來,這小影固然是取出她交給組織的巨款的憑證,但又何嘗不是希望組織特別是克蘭斯永遠不要忘記自己的憑證?
值得深味的是,對于她嫁給加克奈夫,她的男性革命同志是不理解的,以至于她的戀人克蘭斯在悲憤之余決定暗殺她。倒是其女友魯翠堅信她所做的一切是“辱身赴義”,并舉例說明這種行為在虛無黨中是有先例的。在這里,革命同志中的性別差異得到集中體現。一方面,革命需要女性為革命奉獻自己的一切,當然也包括身體,并且革命也正在利用女性,當然也包括女性通過種種手段獲取的資源;另一方面卻是在革命的名譽下,男性,特別是這些以“色”事敵的革命女性的情愛對象,在“女性名節”與“女性死亡”之間,他們倒寧愿付出自己心愛女性的生命,也不愿她們玷污所謂的“名節”。這樣,于不經意間,革命女性已經經歷了雙重利用與雙重赴死。
如果說,在克蘭斯對夏雅麗的刺殺中這一心態還沒有得到飽滿立體的體現的話,那么,《虛無黨真相》倒給我們提供了“革命男性視角”對此的真實心態反映。《虛無黨真相》中有這么一段故事:在虛無黨面臨重重困境時,黨人為了營救一部分被敵人關:的同志,而讓虛無黨英雄那普哥羅的未婚妻葛娜做“美餌”——將敵方首領引出。按照生活的通常邏輯,那普哥羅首先應擔憂的是未婚妻的生命安危,但是事實卻完全相反,無論是葛娜面臨被劫的險境還是身處敵人的魔掌中,對于普氏來說,葛娜能否“保全名節”始終是第一位的,這甚至比葛娜能否保住性命還要重要得多:“那普哥羅此時真是錐心泣血,噯,人孰無情,誰能堪此。他想此事為黨中利益,將摯愛的妻子,送到敵人手里,受其折磨凌辱,恁地結梢,還不如直處嚴刑,倒還光彩些,干凈些……”那普哥羅的這種焦慮在小說中一再被強化和表述,而他的朋友也非常理解他的焦慮,于是挺身而出,要求陪伴和保護葛娜:“……那普哥羅所著急的是為她名節,若能保全名節,便是死在敵手,也就萬古留名了……”在這里,葛娜的“名節”之所以被如此看重是因為它屬于那普哥羅,對那普哥羅來說,葛娜是否貞節是第一位的,哪怕她失去生命,也不能失去操守。這怎不使我們聯想到,各個時代女性在遭受異族或敵方入侵時首要的便是保護自身的“清白”。這時,女性的貞操不僅僅屬于某個男人,更是她所隸屬的民族國家或政黨、社群等等集體的一部分,也就是說,“當兩陣敵對沖突時,爭先糟蹋和強奸對方的女人,成為征服、凌辱對方(男人)社群的主要象征和關于社群的具體想象”⑩。在《虛無黨真相》中,葛娜則成為敵對雙方斗爭的“場所”,她是否能夠保持身體的“清白”則不僅關系到對那普哥羅的忠貞,更關系到虛無黨是征服敵方還是被征服這一關鍵的“象征”。
清末民初英雌小說的“性政治”情意結在很大程度上排斥了個體生命的人性豐富性,呈現出較為單一的民族國家宏大目標的追求性。而這恰為中國現代小說最為重要的主題之一——革命女性的塑造——提供了最初原型。
注釋:
① 凱特·米利特著,宋文偉譯《性政治》,江蘇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32頁。
② 米歇爾·福柯著,佘碧平譯《性經驗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110頁。
③ 陳王:《論婚禮之弊》,《覺民》1904年7月。
④ 煉石(燕斌):《中國婚俗五大弊說》,《中國新女界雜志》第3期,1907年4月5日。
⑤ 尼古拉·別爾嘉耶夫著,張百春譯:《論人的奴役與自由》,中國城市出版社2002年版,第225頁。
⑥ 阿英:《晚清小說史》,東方出版社1996年版,第5頁。
⑦ 此段的引言,全見于臥虎浪士《〈女媧石〉序》,陳平原、夏曉虹編:《二十世紀中國小說理論資料(1897年-1916年)》(第一卷),北京大學出版社1989年版,第131頁。
⑧ 鞠普:《女德篇》,《新世紀》第四十八號,1908年5月23日。
⑨ 參見李中馥《原李耳載》卷上,轉引自吳秀華《明末清初小說戲曲中的女性形象研究》,江蘇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49頁。
⑩ 劉健芝:《恐懼、暴力、國家、女人》,《讀書》1999年第3期。
(責任編輯 劉保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