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術史的發展往往有自己獨特的規律。肇始于20世紀80年代的“文化熱”在90年代以后的市場經濟大潮沖擊之下,逐漸消歇,傳統學科的逐漸邊緣化已為學界有目共睹。但是,正如當年的“文化熱”本身并不是由學術中人所首倡和自愿一樣,傳統學科的邊緣化也并沒有過多地影響真正有志于此的學者們的研究積極性。當整個80年代的學術風氣在縱橫捭闔的“寫意”之中缺乏追根索源的“工筆”時,湖北省社會科學院的楚文化研究人員,致力于小處著眼,“拿足證據”說話,在《楚文化史》、《楚文化志》以后,聯合專家們寫成洋洋十八部的《楚學文庫》,再現了“驚采絕艷”“彪炳千秋”的楚學風華。而當90年代學術界紛紛進入“學術”考證,“思想”日益淡出之際,楚文化研究者們在長江中游扎下硬寨,進而在時間上往后開拓,在空間上向上游與下流延伸,在1995年召開了首屆“長江文化暨楚文化國際學術研討會”,標示著長江文化研究工程正式啟動。大家認識到:離開了長江文化,就沒有中華文化;全面深入地研究長江文化,不僅有利于對中華文明起源的探索,而且對于弘揚中華民族優秀文化,促進長江經濟文化帶的生成與發育,都有重要的理論意義和巨大的實踐價值。十年耕耘,終于結出碩果,出版了2000多萬字、50多部的《長江文化研究文庫》。擺在案頭的這部由劉玉堂、張碩合著的《長江流域服飾文化》就是其中的一部。
這部著作是第一部流域服飾研究專著,填補了此前相關研究的學術空白,并為“后來者”提供了若干有重要參考價值的研究范式。以前的中國服飾研究,可以分為五種類型。第一種是對中國服飾歷史變遷的總體研究,包括服飾的起源、發展、變化歷程等,如沈從文的《中國古代服飾研究》,周錫保的《中國古代服飾史》,黃能馥、陳娟娟合著的《中國服裝史》等;第二種是斷代服飾研究,如張末元的《漢代服飾參考資料》等;第三種是對中國服飾與傳統文化的意義關聯的研究,如華梅的《服飾與中國文化》等;第四種是對中國境內少數民族服飾文化的專門研究,如戴平的《中國民族服飾文化》等;第五種是區域服飾研究,如彭浩的《楚人的紡織與服飾》,朱新予的《浙江絲綢史》等。《長江流域服飾文化》則以長江流域范圍內的服飾作為研究對象,關注其發生、發展、演變歷程,研究流域服飾文化與流域文化的關系,探討流域服飾文化在中國服飾文化中的地位和作用等等,這個選題具有重要的理論開創意義:從流域范圍觀照中國服飾文化,是學術研究從微觀層面走向宏觀層面的必經之路;這部著作超越了區域服飾研究如荊楚服飾文化、吳越服飾文化、巴蜀服飾文化研究,在此基礎上總結出長江流域服飾文化的總體特征,探討了長江流域服飾文化的發展歷程,進而與北方黃河流域服飾文化作了比較,這就是對于抽象的、整體意義上的中國服飾文化研究的“具體化”。我個人認為,成功的中國服飾文化史研究,至少要建立于長江流域、黃河流域服飾文化研究的基礎之上。正是在這個意義上,《長江流域服飾文化》是一部重要的具有學術開拓意義的著作,填補了流域服飾文化研究的學術空白,同時其重要的中觀層面的研究范式,對于接下來的其它流域的服飾文化研究也具有相當的啟示意義。
該著第一次將長江流域的服飾發展歷程梳理成“史”,重點研究了早期長江流域服飾文化的獨特性和少數民族服飾文化,而對東漢以后獨特性不太明顯的長江流域服飾文化則一筆帶過,全書結構詳略得當,言簡意賅。早在六七千年前,長江流域的人們就和黃河流域的人們一樣,已經初步認識并且利用動植物纖維制作衣服了。長江流域新石器時代遺址出土的紡輪數量多,品質精,說明當時的先民已經熟練掌握了紡線技術,浙江余姚河姆渡新石器時代遺址出土的木器可以認定是原始的織布腰機。同時,此期長江流域的佩飾不斷出土,品種豐富,造型精美,藝術成就絕不亞于黃河流域。春秋戰國時代,長江流域的服飾特征鮮明,風格獨具,該著選擇了云南晉寧石寨山滇國墓地、四川廣漢三星堆古蜀國遺址和以湖北地區為主的楚國墓葬為論述核心,進行了精當細致的研究,再現了先秦時代南方服飾文化的絕代風華。西漢長江流域服飾文化“既承秦制,又襲楚風”,該著以湖南長沙馬王堆漢墓及湖北江陵鳳凰山漢墓出土的服飾文物作為觀照對象,闡釋、驗證了上述觀點。東漢以降,直至清朝,各個朝代的服飾被嚴格限制在輿服制度的框架之中,長江流域服飾文化因之特征不彰,風格不顯。倒是居于地理位置的邊緣化的少數民族服飾文化,造型別致,色彩明麗,飾物精美,源遠流長,該著對此進行了深入研究。
《長江流域服飾文化》論證嚴謹,每下一義,都有深厚的“證據鏈”作為支撐,真正做到了歷史文獻、出土文物與民情風俗相結合的“三重”論證。歷史文獻方面,從先秦兩漢的《禮記》、《周禮》、《釋名》、《三禮圖》,到晉代的《顏氏家訓》,再到唐代的《藝文類聚》、《北堂書鈔》、《通典》,到宋代的《太平廣記》、《太平御覽》、《玉海》,到元代的《元典章》,明代的《三才圖會》,再到清代的《子史精華》、《格致鏡原》、《淵鑒類函》,加上二十五史中的“輿服志”等等,搜羅完備。出土文物方面,該著竭澤而漁,掌握了長江流域沿江各省的出土文物報告。民情風俗方面,該著重點研究了苗族、拉祜族、瑤族、基諾族、羌族、普米族、納西族、水族、畬族、傈傈族、白族、傣族、彝族、土家族、怒族、藏族等長江流域范圍內的少數民族的歷史文化,并由此論及少數民族的服飾文化心理。三重證據環環相扣,互相發明,在此基礎上步步為營,充分彰顯了理性思辨的邏輯力量。需要指出的是,三重證據的“互證”式應用不僅僅是一種研究方法,同時也是一種理論架構方式,只有以三重證據作為論證的基石,“長江流域服飾文化”研究的高堂邃宇才立得起來,許多針對整個流域服飾文化的“共性”式結論或立論才能成立。
事實上,僅僅采用三重證據立論,還不能保證立論的公允和正確。借鑒闡釋學的觀點來說,歷史文獻、出土文物和民情風俗作為三個分立的“文本”,互相之間存在著“意義沖突”。將三種分立的文本統合起來作為立論的根據,如果三者意義相近當然便于展開論證;而如果三者意義相沖突或者根本意旨相反時,則會給立論者造成很大的困惑。于此,很可以見出論者的膽識和勇氣。沒有膽識和勇氣的論者往往會在材料的選擇上,偏向于“合己意者”,而將“不合己意者去之”。令人感到興奮的是,《長江流域服飾文化》的作者面臨此難題時,往往“知難而上”,上下求索,由此體現出研究主體強烈的精進不已的探索精神。如在論述東周時代楚國的服飾之美時,有江陵馬山墓等墓葬出土的絲綢、屈原辭賦中的描寫衣飾之美的文字等作為證據,但作者并沒有將“不合己意”的論據舍棄,相反倒辟專章對比“被褐懷玉”與“文質彬彬”,致力于揭示長江流域與黃河流域服飾文化上的“性格”差異。這里面其實存在著一個學理上的困惑,即主張“圣人被褐懷玉”的老莊所在的楚國,為何衣鮮色麗?作者通過對老莊所處的時代環境進行分析,并對照老莊經典的其它相關論述,認為老莊的“被褐懷玉”的主張是道家反對將服色進行異化和神化;道家持有素淡的服飾境界;道家對服飾思想持平等與寬容的態度。應該說,這樣的分析不僅是一種在“對歷史抱同情之了解”基礎上的立論,而且也具有鮮明的思想性價值。道家主張“被褐懷玉”其實是對當時的“治人者”不重內心修養,只追求“鮮衣怒馬”的實際生活享受的批判,如魯迅在《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系》一文中談到:“大凡明于禮義,就一定要陋于知人心的,所以古代有許多人受了很大的冤枉。例如嵇阮的罪名,一向說他們毀壞禮教。但據我個人的意見,這判斷是錯的。魏晉時代,崇奉禮教的看來似乎很不錯,而實在是毀壞禮教,不信禮教的。表面上毀壞禮教者,實則倒是承認禮教,太相信禮教。因為魏晉時所謂崇奉禮教,是用以自利,那崇奉也不過偶然崇奉,如曹操殺孔融,司馬懿殺嵇康,都是因為他們和不孝有關,但實在曹操司馬懿何嘗是著名的孝子,不過將這個名義,加罪于反對自己的人罷了。于是老實人以為如此利用,褻黷了禮教,不平之極,無計可施,激而變成不談禮教,不信禮教,甚至于反對禮教。──但其實不過是態度,至于他們的本心,恐怕倒是相信禮教,當作寶貝,比曹操司馬懿們要迂直得多。” 魏晉士子的“非孝”與老莊道家的“被褐懷玉”主張異曲同工。
要之,《長江流域服飾文化》是第一部流域服飾文化研究著作,具備豐富的知識性、嚴謹的考據性、鮮明的思想性和流暢的文學性,足堪推介。
(責任編輯 張衛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