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從一種知識學的角度看,科學的可能性須哲學來加以證明,而哲學也須以科學的可能性來證明其合法性。康德在《純粹理性批判》中,不僅從純粹理性批判哲學出發來證明純粹數學、純粹自然科學的可能性,并且也以純粹數學和純粹自然科學的可能性為證據來證明純粹理性批判哲學。它們聯結為一個循環證明,其有效性將受到質疑。但我們不能因此簡單地否定其價值,其目的是人的知識與自由,并且顯示一種哲學、科學和邏輯學之間的有趣張力。
關鍵詞:哲學;科學的可能性;循環證明;康德;純粹理性批判
中圖分類號:B081.2;B01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9—3060(2007)05—0022—07
哲學與科學之間至今仍有著藕斷絲連的親緣關系,比如從一種知識學的角度看,科學的可能性仍須要哲學來加以證明,而同時哲學也仍須以科學的可能性為證據來證明其自身的合法性。康德《純粹理性批判》正是此等證明之經典。即使在今天我們要來探討哲學與科學之關聯,也仍須重溫該獨特視域。
康德承襲了亞里士多德科學知識的證明傳統:“我們無論如何都是通過證明獲得知識的。”他在整個《純粹理性批判》中所做的工作就是不斷地證明(beweisen),“亦即從可靠的先天原則嚴格地證明”(BXXXV)。在這么多大大小小、環環相套的證明中,我們認為其中尤為重要、也是貫穿全書的是這兩種證明:一、從“哲學”(Philoso-phie)來證明“科學的可能性”(M6glichkeit derwissenschaft):從“純粹理性批判哲學”(Phi-losophie der Kritik der reinen Vernunft)出發來證明“純粹數學”(reine Mathematik)和“純粹自然科學”(reine Naturwissenschaft)的可能性;二、由科學的可能性來證明哲學:由純粹數學和純粹自然科學的可能性出發來證明純粹理性批判哲學。它們聯結為一個循環證明。那么,該證明究竟是如何循環的呢?它是有效的嗎?其價值何在?本文欲逐步釋析之。
一、循環證明概述
在“導言”第二版增添的“純粹理性的總課題”部分中,康德論述了純粹理性批判哲學的“真正課題”就是回答:“先天綜合判斷是如何可能的?”(B19)也即,用純粹理性批判哲學來依次證明純粹數學、純粹自然科學、作為自然傾向的形而上學和作為科學的形而上學是如何可能的(即在知識學上的可能性)。(B20-23)康德為何不直接證明最后一個課題——作為科學的形而上學的可能性,而要先證明純粹數學和純粹自然科學的可能性呢?除去證明后者對于證明前者有奠基的功用外,是因為后者原本就是康德關注的主題之一。純粹數學和純粹自然科學雖然“必定是可能的這一點通過它們的現實性而得到了證明”(B20-21),但從其內部講,純粹數學和純粹自然科學是如何作為“先天綜合知識”而可能的,畢竟還須從知識學的角度加以證明;而在外部,以休謨為代表的懷疑論主張,不僅撼動了整個形而上學的地基,而且也威脅到了自然科學乃至純粹數學這樣的模范科學的可能性。(B19-20)因此,純粹數學和純粹自然科學的可能性本身還是“有問題的”,對它們是須要加以證明的。而證明所依賴的證據則正是整個的純粹理性批判哲學。
在這種證明中,康德實行的是“整體證明”的思路:須運用“整個的”純粹理性批判哲學即感性理論、知性理論和狹義理性理論來“分別”證明純粹數學和純粹自然科學的可能性。康德為證明純粹數學的可能性,除開“直接”運用感性理論中的時空理論外,還須動用包括統覺的本源的綜合統一性一知性范疇一先驗想像力一知性范疇的時間圖型等等在內的整個知性理論:“數學就有這樣一些原理,但它們在經驗上的運用,因而它們的客觀有效性,甚至這樣一些先天綜合知識的可能性(即它們的演繹),都畢竟永遠是基于純粹知性的。”(A160/B199)不止于此,證明純粹數學的可能性,甚至還離不開狹義理性理論:理性的“先驗理念”(transzendentale Ideen)雖然“永遠也不具有這樣一種構成性的運用”,但卻“有一種極好的、必要而不可或缺的調節性運用”(A644/B672);“因為系統的統一性就是使普通的知識首次成為科學、亦即使知識的一個單純聚集成為一個系統的東西”,這個“系統就是雜多知識在一個理念之下的統一性”(A832/B860),“沒有人會不以某個理念作自己的基礎就試圖去建立一門科學的\"(A834/B862),因此數學科學要得以建立,也離不開理性理念的調節性運用,哪怕僅僅是“調節性的”(regulativ)。類似地,康德對純粹自然科學何以可能的證明也須要動用整個的純粹理性批判哲學。康德反復強調純粹理性批判哲學是一個徹底統一的體系。“它包含一個真實的結構,在其中所有的機能都是一切為了一個,而每個都是為了一切。”(BXXXⅦ-XXXⅧ)要證明任一種先天綜合判斷的可能性,都須要動用整個的純粹理性批判哲學體系。
那么,作為此證明前提的純粹理性批判哲學本身,康德又是如何出示其合法性的證據的呢?在第二版序言里,康德認為:純粹理性批判哲學的變革只是“最初的、無論如何都是假設性的試驗”而已,因而是有待證明的。他主張形而上學應效仿數學和自然科學的成功革命來進行“試驗”。(BXXⅡ)這場試驗所假定的是以“對象依照認識”為核心的對純粹理性(人的先天認識能力)進行的全面批判。對象是否依照認識,對象如何依照認識,人究竟具有哪些先天認識能力,它們之間的關系如何,它們對于先天綜合知識的構成所發揮的功能的范圍和界限如何等等——這一切假定,都還有待于系統的證明。
那么,康德為證明這些假定,究竟找到了、也只能找到哪些可靠的證據呢?我們認為:在第二版序言里,康德實際上已經開列出了所有的主要證據:純粹數學和純粹自然科學的可能性(均已通過其現實存在而被提供),形而上學作為自然傾向的可能性(已通過其“無休止的爭吵的戰場”而被提供),形而上學作為科學的可能性(還有待于未來實際做出后才被提供)。前三項證據已經是實在可靠的,最后一項還只是擬訂的、將來必定會補上的“鐵證”:“把自然的形而上學和道德的形而上學作為思辨理性和純粹理性的批判的正確性的證明提供出來”。(BXLⅢ)在已經實際占有的前三項證據中,第三項是反面的證據,惟有前兩項才是真正進行正面論證的證據。因此,純粹數學和純粹自然科學的可能性對于證明純粹理性批判哲學本身就具有生死攸關的重大意義。與前述的第一種證明類似,在第二種證明里,康德也是利用“整個的”純粹數學和純粹自然科學的可能性來證明純粹理性批判哲學里的“每一個”部門理論的。

將上述兩種證明聯結起來看,就構成了一個“循環證明”(circular demonstration)。
圖中的白色箭頭代表從純粹理性批判哲學出發對純粹數學和純粹自然科學的可能性的證明(作為自然傾向的、和作為科學的形而上學與純粹理性批判哲學之間的證明關系,本文從略);黑色箭頭代表的是:以純粹數學和純粹自然科學的可能性為證據來證明純粹理性批判哲學。兩種證明首尾銜接:此種證明的前提是彼種證明的結論,彼種證明的前提亦為此種證明之結論。第一種證明是康德作為偉大的形而上學家擺明著進行的工作,也為大家所熟知,本文無須再論;而康德對第二種證明的態度則顯得曖昧,須要我們充分地領會。限于篇幅,本文僅以康德對空間理論的證明為例來顯示他是如何運用整個的純粹數學和純粹自然科學的可能性來證明其純粹理性批判哲學的。
二、康德對其空間理論的證明
我們先來考察康德是如何利用純粹幾何學的可能性來“直接”證明其空間理論的。我們認為:康德的空間理論“事實上”根本不是獨立于幾何學,僅僅依靠“對感官知覺所作的本質分析”就能證明其空間理論的;恰恰相反,他正是、也只能是完全基于幾何學的可能性來證明其空間理論的;“先驗闡明”在“形而上學闡明”之先,后者完全奠基于前者;惟有能滿足先驗闡明(即保證能夠惟一合理地解釋幾何學的可能性)的形而上學闡明一空間理論才是正確的、也即康德所“需要”的。
我們先來看看康德在“先驗感性論”(第二版)第1節中“對感官知覺所作的本質分析”的例子:對“一個物體的表象”的分析。(B35-36/A20-22)

康德對于一個物體的表象(一個外感官知覺)經過兩次“排除”的分析后,就得到了他想要的作為“外部直觀”的現象的單純形式的“純粹直觀”——“空間”(Raum),并以此為據,對空間概念進行了形而上學闡明。我們現在要問的是:康德憑什么對一個物體的表象如是地進行一層層地剝離、分析呢;憑什么將排除“屬于知性的東西”后剩下的“經驗性的直觀”又劃分為質料與形式兩大部分呢;憑什么將“如不可人性、硬度、顏色等等”的屬于感覺的東西作為質料,而單單將空間作為形式呢?比如,為何不把“顏色”(Farbe)也作為形式呢?康德自己是這么解釋的:“味道和顏色根本不是惟一能使對象成為我們感官的客體的必要條件。它們只是作為對特殊器官偶然附加上的影響而與現象結合起來的。…也不可能有任何人先天地擁有不論是一種顏色表象還是任何味道的表象……”(A28-29)人確實不能先天地擁有任何一種確定的“顏色表象”——這正如人并不先天地擁有任何一種確定的“形狀表象”一樣,但如果我們將顏色理解為“有色性”(Fāirbigkeit),即我們根本不能經驗到、也不能想像任何一個“沒有某種顏色”的外部直觀的對象,即使在想像作為純粹直觀的空間時,這個空間也一定還是具有某種顏色的(即便是“無色”,這也是一種顏色)。因此,顏色(有色性)與空間同樣是使我們的外部直觀成為可能的主觀感性條件。
但為何康德一定要將顏色(有色性)除外——而惟獨將空間作為“使我們的外部直觀成為可能的主觀感性條件”呢?(A26/B42)“但除了空間之外,也沒有任何主觀的、與某種外在東西相關而能稱得上是先天客觀的表象了。因為我們不能從其他這些表象中,如同從空間的直觀中那樣,引出先天綜合命題。……例如通過顏色、聲音、溫度的感覺而視、聽、觸的主觀性狀,但由于這些只不過是感覺而不是直觀,它們本身并不使人認識、至少是先天地認識任何客體。”(B44)換言之:惟有能引出先天綜合命題的,才能是使我們的外部直觀成為可能的主觀感性條件;顏色與包含先天綜合命題的幾何學無涉,幾何學的可能性“不需要”顏色,所以康德對之根本不予考慮。
再舉一例。空間為何作為感性形式必須是“主觀的”(subjektiv),而非具有“絕對的實在性”的呢?從數學研究自然的一派人(如牛頓)和有些形而上學的自然學家(如萊布尼茲)都主張空間的絕對實在性:前者主張空間的自存性,必然地假定了永恒無限而獨立持存的杜撰之物(空間),它存在著,卻又不是某種現實的東西,只是為了把一切現實的東西包含于自身之內;后者主張空間的依存性,把空間看作從經驗中抽象出來的諸現象之間的并列關系,這些關系在分離中被混亂地表象著。(A39-40/B56-57)康德對前一種人觀點的反對理由,除開它不能協調好上帝的絕對性(不受任何限制性)與空間的絕對自存性之間的矛盾外(上帝的絕對性是康德道德形而上學所必需的設定,因而上帝的絕對性可說是由康德未來的道德形而上學的可能性所證明的)(B71-72)——正是它并不能真正地解釋幾何學的可能性。因為,對于完全獨立于我們之外自存的空間,我們如何可能獲得關于它的普遍的和必然的先天知識呢——空間只能是在我們之內的外感官的純直觀形式,并且也因此正是一切外部直觀現象的可能性條件,惟此才能保證幾何學的可能性及其“客觀實在性”。而后一種人的主張,在康德看來,既“不能指出數學的先天知識的可能性根據(因為他們缺乏某種真正的和客觀有效的先天直觀),又不能使經驗命題與他們的觀點達到必然的一致”。(A40-41/B57)
上面所述的僅僅是兩個作為對于“混沌”的“一個物體的表象”實在是可以做多種多樣的剝離、分析的例證。康德為何要如此分析“一個物體的表象”,最終得到他想要的空間,這無非就是為了滿足幾何學的可能性所必需的條件而已。因此,康德完全是從幾何學的可能性出發來證明其空間理論的。他在第二版增加的“空間概念的先驗闡明”一節(以及“對先驗感性論的總說明”)中直接做出了該證明:幾何學作為“綜合地卻又是先天地規定空間屬性的一門科學”,“要求”空間不僅是“直觀”,還必須是“先天的、純粹的直觀”——并且它只能是“主體之內的外感官的一般形式”。(B40-41;A46-49/B64-66)康德在該節的末尾總結如下:
只有我們的解釋才使作為一種先天綜合知識的幾何學的可能性成為可理解的。任何一種做不到這一點的解釋方式,即使表面上也許與它有些類似,但依據這個標志就可以最可靠地與它區別開來。(B40-41)
這里已透露了康德是如何證明其空間理論、甚至整個純粹理性批判哲學的全部奧秘。
我們再來簡要地闡明康德是如何利用“整個”的純粹數學和純粹自然科學的可能性來證明其空間理論的。這主要是通過利用包括純粹數學和純粹自然科學在內的先天綜合知識的“客觀實在性”來證明空間是一般經驗、經驗對象之可能性的條件的。康德對此的直接論述是在“原理分析論”的“一切綜合判斷的至上原理”一節。先天綜合知識的可能性不僅意味其普遍性、必然性,更意味著它須具備客觀實在性——即須擁有自己的“用武之地”——“與某個對象相關,并通過該對象而擁有含義和意義,那么該對象就必須能以某種方式被給予出來”。(A155/B194)因此,先天綜合知識的客觀實在性須要能“讓其概念的綜合統一能在上面呈現出客觀實在性來的對象”的“第三者”。(A157/B196)這個第三者指的正是:先天直觀的形式條件(時間),想像力的綜合,以及這種綜合在先驗統覺中的必然統一性。(A155/B194;A158/B197)康德在這里雖然沒有直接提到空間,但由于:先天綜合判斷的客觀實在性“須要”其可能的“對象”被“給予”,而空間是“任何”可能的“外部經驗”的“對象”被給予的必要形式條件——并且由于“一般內部經驗只有通過一般外部經驗才是可能的\"(B278-279)(參見康德在第二版增加的“駁斥唯心論”一節中的相關論證)——因此我們可以說,空間實際上同時間一樣,也是“一切”可能經驗的對象被給予的必要形式條件,也是上述“第三者”的構件之一,只不過它們作為構件各自所發揮的功能不同而已。因此,空間是一般先天綜合判斷的客觀實在性所“必需”的;康德由先天綜合判斷的客觀實在性證明了空間之作為一般經驗和經驗對象之可能性的條件。此外,康德還在第二版添加的“對這個原理體系的總注釋”中繼續論證了先天綜合知識的客觀實在性“不僅僅需要直觀,而且甚至永遠需要外部直觀”;不僅需要時間,也需要空間。(B291-294)這里不再贅述。
三、對該循環證明的簡評
正如我們在本文第二節所看到的:康德的包括空間理論在內的純粹理性批判哲學,其本身并非只是出于他對人類純粹理性本質的批判和分析就可以得出的——相反,其本身只是為了迎合“作為先天綜合知識”的純粹數學和純粹自然科學的可能性才被創制出來的。因此,康德在由純粹數學和純粹自然科學的可能性來證明純粹理性批判哲學時,作為結論的純粹理性批判哲學無論如何還只是有待證明的假定而已——其明白可靠性是遠遠低于作為前提的純粹數學和純粹自然科學的可能性的;但他卻恰恰又利用——也只能利用該可疑的原先作為結論的純粹理性批判哲學又反過來證明原先作為前提的純粹數學和純粹自然科學的可能性——從而將本應比作為假定的結論(純粹理性批判哲學)更為明白可靠的前提(純粹數學和純粹自然科學的可能性)的可靠性又反過來建立在此可疑的結論(純粹理性批判哲學)上面。因此,該證明不僅是“循環的”,并且其有效性將受到嚴重質疑。但我們認為,不能因質疑其有效性而簡單地否定其價值,相反它既體現了康德啟蒙理性思想的核心精神——“人的知識與自由”,又顯示出一種哲學、科學和邏輯學(Logik)之間的有趣張力,因此其本身是非常可貴的思辨探索。
人的知識與自由是康德在《純粹理性批判》進行所有的證明工作之前就已預設了的前提也即“目的”(Ziel)。人的知識與自由的目的體現在純粹理性批判哲學須要證明的四種先天綜合知識的可能性上(純粹數學、純粹自然科學和未來的作為科學的自然形而上學是對人的知識的表述,未來的作為科學的道德形而上學是對人的自由的表述)。因此,康德實際上一開始就預設了人的知識與自由(也即上述四種先天綜合知識的可能性)的結論,然后再來假定、試驗所必需的證據,如果假定的證據能夠恰適地解釋、證明預設的結論,那么就保留下來,反之就排除掉,這樣反復地假定、比較、綜合,最終選定的正是作為證據體系的純粹理性批判哲學——而在此過程中康德心中所謂的人的知識與自由的概念也才真正具體展現出來。因此,在這個循環證明中,從純粹理性批判哲學來證明四種先天綜合知識的可能性是康德的目的,而由四種先天綜合知識的可能性來證明純粹理性批判哲學,這只是康德所須借用的“梯子”而已。康德曾多次表達這樣的意思:他最為關心、乃至惟一關心的只是諸種先天綜合知識的可能性問題,而并不關心人的認識能力本身——亦即本不會刻意去批判人類的純粹理性的。(A Ⅻ、A Ⅵ-XⅦ、A154/B193)
不僅如此,該循環證明還顯示了一種哲學、科學和邏輯學之間的有趣張力。
在此證明過程里,最關鍵的一個步驟是康德在“導言”里將數學和自然科學“改造”為先天綜合知識:即純粹數學和純粹自然科學的全部命題都是先天綜合判斷。數學和自然科學雖是“實際存在”的,也獲得了“巨大的成功”,但問題是構成它們純粹部分的全部命題真的就是康德所謂的先天綜合判斷嗎?無論此改造成功與否,我們都明了的一點是:純粹數學和純粹自然科學作為先天綜合知識——人的確已經實際地擁有了某些先天綜合知識,并且還可能擁有更多的合法的先天綜合知識——這的確是康德的“理想”(Ide-al)。
“改造”的另一個原因是:數學和自然科學作為科學與哲學之間本來是有著論證上難以逾越的“鴻溝”的,康德惟有通過其創造的先天綜合判斷理論,惟有通過將純粹數學和純粹自然科學的所有命題改造為先天綜合判斷的“橋梁”,才能將二者“聯結”(verbinden)起來。正如我們在本文第二節里所看到的:康德在《純粹理性批判》中正是利用作為先天綜合知識的純粹數學和純粹自然科學的可能性來解釋、證明包括空間理論在內的所有純粹理性批判哲學的。因此,先天綜合判斷理論本身的合法性問題,就是康德的證明是否合法的關節點。“先天綜合判斷”(synthetischeUrteile a priori)是康德基于其嚴格區分“分析判斷”和“綜合判斷”而來的發明。這是康德在邏輯學上的一大創舉。可問題接踵而來。如是的分析判斷和綜合判斷的嚴格區分本身是合法的嗎?即便如是區分,從中又創制出先天綜合判斷的概念,這又是合法的嗎?即便(理論上)真“有”先天綜合判斷,數學和自然科學的純粹部分就一定只包含先天綜合判斷嗎?再退一步講,由此就真的只能推論出康德式的純粹理性批判哲學體系,進而證明未來的作為科學的形而上學的可能性——亦即達到他最重要的目的了嗎?
暫把這些疑問通通懸擱起來。我們如今可以完全明了的一點是:康德的哲學與科學的可能性之間的循環證明,完全依賴著康德式的邏輯學——除先天綜合判斷概念的發明外,還包括以此為基礎的“先驗邏輯”里按照“三分法”排列的四類十二判斷一范疇等等。為迎合包括純粹數學和純粹自然科學在內的先天綜合知識的可能性,康德須要依據其創造的三分法的十二判斷來創制出相應的十二知性范疇,并又據此創制了相應的知性范疇的時間圖型,而最后才創制出的純粹知性原理,又是“先驗統覺的本源的綜合的客觀統一性以其諸范疇通過時間圖型實現于經驗對象之上的結果”。以純粹知性原理為基礎,純粹數學和純粹自然科學才變得可能起來。因此,康德完全是依賴其獨特的邏輯學,才將作為先天綜合知識的純粹數學和純粹自然科學與其純粹理性批判哲學真正聯結起來的。
反過來,康德為何要改造傳統邏輯學,也只是為了完成其哲學與科學的可能性之間的循環證明:既保全知識,又捍衛自由。因此,在他的循環證明里,我們看到了哲學、科學和邏輯學之間的有趣張力:科學自身的可能性須要哲學從知識學的角度加以證明,而哲學也須以科學的可能性為證據來證明自身的合法性;而這一切證明所由通達的“橋梁”,則正是邏輯學。借用康德式的說法,哲學、科學和邏輯學之間的關系是“綜合在先”、“分析在后”的:其間源本就是“剪不斷、理還亂”的聯結關系,只是緣于要認識它們,我們才在此源初綜合的基礎上對它們先加以分析,最終再施以綜合的。
(責任編輯:曾 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