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回憶與裸呈

火車，火車

我最早是在電影中獲得對火車的印象的——笨重的喘息。延伸的鐵軌，黑亮的火車頭上方濃重的白煙，浸滿柴油痕跡的枕木，遍地硌腳的石子，以及綿長的鳴笛。這就是我心目中的火車，想象中的火車，它永遠不停地朝一個方向奔馳。火車車廂里裝滿了吸煙葉的流浪漢，帶行李的逃難的農民，還有扒手，肥胖的少婦，甚至還有愛情。而一群少年，無所事事的少年，在白晃晃的日光下，沿著鐵路不停地行走，打鬧。他們腰間插著屬于他們這個年齡的匕首或刻刀，他們一邊踢飛鐵軌邊上的石子，一邊大聲胡亂地歌唱。而我就是他們中的一員，幸福的一員。

1998年夏天，在兗州。我第一次見識了我夢中的火車。那一年，我18歲，我要出門遠行了。我收到了一所海邊師范學校的大學通知書，那個城市不大，后來知道卻很干凈，很享受。——干凈。比如天空。比如街道。比如心靈。——享受。比如沙灘。比如碧綠茂盛的草坪。比如海納小區圍墻上的兒童涂抹的漫畫。它就是日照。我以前知道李太白詩中有一句“日照香爐生紫煙”的句子，至于這個地方是不是因之命名，我就不知道了，也不想知道。我只關心從兗州開往日照的605次列車。單次(返回時是雙次606次)。普客。始發站濟南，終點站日照(或者大海，我的理解)。票價32元。無座。——這是一張火車票上的漢字，很親切，讓我興奮。那時候沒有學生證，用通知書可以買半價的票。同行的是我的父親，他送我去上學。我的農民父親那天很高興，刮了胡須，白的確良襯衣扎了外腰，顯得很年輕，而我面色微黑，又有點胡須，甚至讓車站旁邊小賣鋪賣香煙的大嫂誤認為我們是兄弟了。呵呵，父親笑了，我也覺得有點意思。我父親1959年跟著我祖父去東北逃難的時候坐過火車，這是第二次了。他比我有經驗，張羅著買票，排隊，比我還高興。我提著一瓶礦泉水，跟在他身后左顧右盼，在他面前，我永遠覺得是個少年。我看到了火車，奔跑的火車，鳴笛的火車。擠，擠，擠也是讓人興奮。我們終于上了火車，果然沒有座位。站在過道里，腳下是我的行李。火車開動了。我看見移動的樹木，原野，原野上即將收割的稻子和玉米。熟悉的莊稼，再見了，故鄉，再見了，親愛的兗州的土地和莊稼。速度越來越快，火車在跑。父親擠到車廂交接的地方，想抽一支煙。過濾嘴的，牌子是哈德門。這是一個歡慶的節日。他的手不時地按一下腰間，那里有我母親縫在他內褲里的5200元錢，我的學費和一年的生活費。我已經告誡他多次，不要按那里，防止扒手。可是他還是忍不住了。他的手有些抖，抽了半支煙就掐滅了，他看見了車內禁止抽煙的標語。我的父親還是認識幾個字的。曲阜站。費縣站，臨沂站，莒南站，坪上站，奎山站，父親在我身邊默默地小聲地念著。到費縣站的時候，人下去了不少，我們有了座位，我和父親坐下來，我們從提包中掏出來時買的面包，蛋糕，還有我母親給我們煮的雞蛋。我們開始吃飯，而火車在不停地行走，窗外的莊稼和車輛行人往相反的方向駛去。這是我在火車上吃的第一餐，此后的幾年，我注定了每年至少往返兩次與這列605次606次列車發生關系了。我想象著，心里充滿了幸福。

天色漸漸暗下來，車廂里人已經很少了。火車把旅客一站站扔下，自己仍然向前奔馳，向著終點站日照奔跑。火車在山區里穿行，我的父親告訴我那就是沂蒙山區，抗日革命根據地，一片紅色老區。我若有所思，看著火車窗外的景色，我當時絕對沒有想到，幾年之后，我會來到這片土地，工作，生根，在一個叫蒙陰的小縣城里吃喝拉撒睡，寫作和戀愛。我那時候，就只有火車，火車，奔跑的火車，還有火車盡頭的那片大海。

我們還是下錯了站。在日照市區，西區，一片璀璨的燈火，幾個門口亮燈的單位，還有聳立的生活區的樓房，火車把我們拋下了。一群摩托三輪圍上來，爭執著拽拉，我突然感到了孤獨。我們不敢坐，父親下意識又摸了一下腰間。我們甩開人群，向燈火濃密的地方走去。夏夜，乘涼的人群，撲扇，拍蚊子的聲音。多么熟悉，我突然很想家。我和父親走在大街上，詢問到師范學校的路徑，原來學校在開發區，在原來的石臼所。這個地方我是知道的。在地理上學過，一個歷史悠久的港口。十公里，我們只好打的了。那是我第一次打的。和司機討價還價，害怕被宰(人在異鄉就是這么脆弱嗎?)，最后不按計程表，十元錢敲定。我們坐上去，在日照的大街上，車外是滿街燈火，是這個城市的繁華的夜生活。我們覺得有點茫然。我想，我農村的故鄉，我家里的庭院里，我母親在干什么呢?

到了學校。幸好，有師兄，有老鄉還在等我們，他們知道今年從梁山有一個叫喬洪濤的人來報到，今天是報到的最后一天，一個叫張文明的嘉祥的師兄幫我們接過行李，他開口是濃濃的鄉音，我的眼睛一濕，真好啊。

往家里打了電話，我和父親坐在學校的偌大的操場上吃我母親煮給我們的雞蛋，日照的夜色籠罩下來，學校里一片安靜。大門口歡迎新同學的大幅標語隱約可見，教學樓上有一個教室里傳來彈鋼琴的聲音，我在我十八歲的夏天的這個夜晚，和父親坐在異鄉的土地上，聽見遠處傳來火車的悠長的鳴笛聲。

我覺得一切變得模糊起來。

逛來逛去

植物園。沙灘礁石。電影院。服裝城。我在日照的大街上逛來逛去，陽光燦爛，空氣新鮮。寬闊的街道，街道旁寬闊的草坪。割草機嗡嗡嗡地響著，我看見戴鴨舌帽的割草工人額頭上汗珠亮晶晶的，很健康。我有些羨慕他們。乘公交車，去太陽城買便宜衣服，到折價的圖書商店，街道邊的舊書攤，討價還價，聽著公交車上機械的報站的聲音，打量著每一個上車下車的漂亮的女人和丑陋的女人。我簡單的快樂著。我喜歡到處游蕩，甚至幻想著能夠去流浪。流浪，多么充滿誘惑的詞語。——到西藏看高原的天空，看透明的陽光和聽拉薩綿長的轉經聲；到西雙版納看云南姑娘漂亮的服飾，到香格里拉，到瀘沽湖，到敦煌，那里一定有長袖善舞的飛天了。但我現在只能在日照的大街上逛來逛去，小吃店，商場，海邊，生活小區。我在每個星期天，穿梭在每一座古舊或簇新的大樓和房屋中間，那里有庸俗的無盡的生活的快樂。我喜歡。植物園我去過無數次，那些茂盛的植物，剪成各種動物形狀的冬青，還有銀杏樹，我以前一直以為這種植物離我們很遙遠，可是我在植物園里撫摸了它。我記得在西南角，有一個鵝卵石鋪成的小路，有一個清淺的水池，池邊落滿了白色灰色的布鴿。它們通紅的性感的小腳趾，骨碌碌的黑眼睛，我一揚手，它們飛起又落下。我曾為它們拍了無數張照片，連同那一個巨大的模型仙人掌(它讓我有仿佛身處異國他鄉般的美妙)，為了選好角度，我有一次甚至跌進了水池，齊腰深的溫水，我感到興奮。旁邊是萬平口沙灘。簡陋的小木屋，白色的塑料躺椅，曬太陽的度假的男男女女。我看到了肉體，肉體的森林，裸白的肉體，細黃的沙粒沾在女性白皙的皮膚上，讓人想入非非。沙灘上開滿了遮陽傘，我看見一對戀人在下面熱吻，我看見了乳房，小巧的結實的乳房。多么美好的日子。我的青春期排山倒海地到來了。那幾年，好多個夜晚我都躺在日照宿舍的211房間里回想那一幕，那是我看到的最性感的一課。至今如此。

有時候我和另一個叫李建的舍友去市里，到處游逛。去服裝城買拖鞋，買汗衫，看賣衣服的漂亮的女子。喝生猛的大杯大杯的扎啤，吃烤肉串，有一次我們就看到了一個袒露出半個籃球般大光滑乳房的女子，雀躍，彈動，那是兩個充滿誘惑的魔球。我們唏噓著跟蹤了那個女子(看樣子是風塵女子)好遠，直到看見她拐進一家洗頭房，轉過身來沖我們招手，我們才轉身嚇跑了。后來，我一直對這一場失去的艷遇耿耿于懷。我們在古玩攤前翻弄古董，看那些生銹的銅錢和遠久年代的瓷器，翻看泛黃的連環畫小人書，買一大摞過期的文學雜志，一個上午或者下午的時光就這樣度過了。

晚上的時候，我們在夏天的露天地攤上吃海鮮(當然是廉價的哈蠣、海紅之類的)，喝扎啤，我們喜歡這種飲料，那種享受無法言傳。那時候我對啤酒還產生著過敏反應，每一次喝完我都要吃一片息斯敏，但是我樂此不疲。后來，不到一年的工夫，我的過敏癥狀就消失了。我成了一個酒徒。這讓我不得不在學習之外，干一份家教，那個收入剛好可以維持我的消費。晚上的時候我們就去看電影，到地下電影院，難聞的味道，板硬的椅子，一個通宵，讓我精疲力盡。但更多的時候，我們去工人文化宮看幻影投影。那里的錄像充滿了色情、兇殺刺激的味道。那是一個舞廳，晚上9點之前跳舞，然后放一個通宵錄像。我們坐在舞池里的沙發上，近距離的看A片，驚嘆外國男人女人的剛猛，看血性的兇殺，尤其讓我們感到曖昧的是放錄像的卻是一個妙齡的女孩子。那里有各種人，學生，情侶，甚至有一次我看到了一個年屆六旬的老者。還有一次，我看到了我的兩個女同學，她們藏在黑暗的角落里，竊竊私語。這就是我的青春期教育課，我們克制不住誘惑，一邊設計好警察進來后從衛生間的窗戶里跳樓逃跑，一邊享受著低廉的感官刺激。

我喜歡到小區里亂竄。在海納小區，你經常會看見一個孤獨的身影在樓下的小路上東張西望，陽臺上翻曬的內衣，廚房里滾出的香膩的油煙，還有溜狗的老人，散步的中年夫婦，在樓下草坪嬉戲的孩子，這一切讓我覺得生活多么美好。這里充滿了生活味道。還有菜市場，我也去，買幾根碧綠的黃瓜，通紅的蘿卜，生著吃，更多的時候是瞎逛。漫無目的，無所事事。

還有大海，太熟悉了，每周必去的地方。六七里路的距離，1路公交車，10分鐘左右，從林家灘上車，過海納商城，過農行，過友誼商店，過港務局，就到了燈塔。到了海邊，水，碧綠的，渾濁的，無邊無際的，這就是大海。我坐在海邊的巖石上，發呆。身邊的游客不停地驚呼，拍照。他們也許是第一次見到大海，他們興奮，歡呼。和我第一次見到一樣。那天是父親和我一起來看的，他也是第一次見到海。我后來給他用礦泉水瓶子盛了一瓶海水讓他帶走了。我們在海邊拍照，現在那張父子合影還鑲嵌在我家的鏡框里。我神色肅然，父親開心微笑。錯位的真實的照片。15元錢，2張七寸的照片，是有些貴了。父親嘟囔著，還是高興。那天在海邊吃飯，父親和我要了兩條魷魚，用蒜薹清炒，一人一瓶啤酒，一小碗米飯。那是我們第一次吃到魷魚，好吃，父親后來對那一餐回味無窮。

我就這樣逛來逛去，走在日照的大街上。

以后許多年，我的腦子里經常冒出這么一個句子。這是我成長中接觸的第一個城市，一個海邊小城，干凈的充滿生活味道的小城。

它留在我腦子中的印象猶如銘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