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唐以后,河東“鹽商”大量涌現(xiàn),與“安史之亂”后的社會轉型分不開。
這次大規(guī)模的社會轉型顯示出兩個政策性標志一是建中元年(公元780年)唐德宗接受楊炎的建議,頒布“兩稅法”以替代租用調法,按現(xiàn)實居住地重訂戶籍,定居者與流動人口分別計稅,以適應人口流動和商業(yè)越發(fā)活躍的情況;二是為應對吐蕃、回紇屢次“索貢”犯闕的現(xiàn)實,貞元九年(公元793年),劉晏以“民不加賦而國用足”的經世理念,突破了自漢代桑弘羊以來“國民對立”的賦稅怪圈,將茶葉、瓷器由貢品改為商品,任其制造販賣,并陸續(xù)開始了兩稅的征榷。據(jù)《新唐書·食貨志》記載,到了唐文宗開成年間,朝廷收入礦冶稅每年才不過七萬余緡,尚不及一個縣的茶稅。這里讓我們眼前一亮:“民不加賦而國用足”的思想實在是比“國民對立”的稅賦設計思想有了一個層次上的進步,方法是通過政策調整,將一兩個貢品進入市場,使之商品化。就這一招,把當時朝廷與民爭利的稅賦難題從根本上解決了。而茶葉、瓷器這兩稅的征榷不但帶來了巨額的中央財賦,而且在全中國以及周邊貿易國家地區(qū)普及了飲茶和使用瓷器的風尚。傅筑夫曾引李玨言:“茶為食物,無異米鹽。于人所資,遠近同俗。既祛竭乏,難舍斯須。田閭之間,嗜好尤切。”①后世俗話講的“開門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在當時已成雛形。而“茶熟之際,四遠商人皆將錦繡僧纈、金釵銀釧入山交易”②,形成了相當大的商業(yè)規(guī)模。白居易的《琵琶行》所詠江西茶商入長安、娶歌妓的豪奢生活,亦當出自這一背景③。
貿易的活躍以及商途的遙遠等等因素,使得以“開元錢”為標志的唐代“銅本位”貨幣制度體系不堪重負,于是出現(xiàn)了“商賈飛錢”之制。《新唐書·食貨志·四》說:“憲宗以錢少,復禁用銅器。時商賈至京師,委錢諸道進奏院及諸軍諸使富家,以輕裝趨四方,合券乃取之,號飛錢。”唐趙磷《因話錄》卷第六《羽部》言:“有土鬻產于外,得錢數(shù)百緡。懼川途之難賚也,祈所知納于公藏,而持牒以歸,世所謂便換者,置之衣囊。”元和七年(公元812年)王播所奏“商人于戶部、度支、鹽鐵三司飛錢,謂之便換”,“便換”即所謂“飛錢”。顧炎武曾以“飛錢”或“便換”對比明代的會票,其功用有如今天的匯票,因此,“飛錢”或“便換”可以說是開后世錢莊票匯業(yè)務的濫觴。
司馬光《涑水紀聞》卷四曾言:
“慶歷初,范杰復建議‘官自運鹽,于諸州賣之’。八年,范祥又請‘令民入錢于邊,給鈔請鹽。’朝廷從之,擢祥為陜西提刑”④。
這里所說的“給鈔請鹽”,也是一種可以易地隨時兌換的官方有價證券。不過這也曾被蔡京利用來作為通貨膨脹的工具,制造了國家“繁榮”的假象。宋元間《大宋宣和遺事》敘及此事時說:
“蔡京又更茶法:天下立茶場,拘榷茶貨,令客人赴官請引,自于茶園買茶,赴官秤驗,納息批引,限日販賣;如有過限,并行拘收,別買新引。增私販法,客旅消乏。又立鹽法:詔陜西舊鹽鈔,易東南鹵鈔,每新鈔折錢三分,舊鈔折七分,聽換易。蔡京私運鹽鈔,遍行天下,拘刷船只揭起黃旗,所過關津,莫敢誰何。蓋為見行鹽鈔之法,天下方才通行,忽又改易,那舊鈔皆成無用之物。此上富大商賈,消折財本,或有轉流乞丐的,或有赴水自縊死的。”
最近,有學者專題論述及此,認為:“由于解池停產,為解決財政困難,蔡京把解池鹽鈔換成東南鹽鈔,并利用不斷變換鈔法把財政困難轉嫁于商人;同時他還把東南末鹽的官賣法變?yōu)橥ㄉ谭ǎ乖瓉韺儆诘胤降柠}利被搜刮到中央。蔡京鹽法在帶來中央政府收益豐盈的同時,損害了商人、普通百姓、中小地主等階層的利益,使北宋財政結構發(fā)生了變化”。⑤由此看來,商業(yè)能否活躍起來,商業(yè)手段能否不斷進步,很大程度上有賴于商業(yè)政策的適度調整。
當年究竟是哪些商人在使用“飛錢”或者“鹽鈔”?雖然史料沒有明確記載,但既然事關解鹽,河東(當時隸屬陜西東路)商人匆匆來去的身影,總給后人留有一個揮之不去的印記。
北宋接受晚唐五代藩鎮(zhèn)割據(jù)的教訓,在京師集結重兵的同時,又建立起一個空前龐大的中央集權制官僚政府,并頒詔:“令自今諸州歲收稅租及筅榷貨利、上供物帛,悉官給舟車,輸送京師。”也就是說,為了加強中央財政控制,天下的供賦物資都要不憚煩難地先運至京師汴梁,然后再“回綱轉輸外州”,以便“州無隔宿之糧”,各州不能擅自行事。這也是金兵南下勢如破竹,州郡毫無抵抗能力的原因。
其后,蒙古大軍掩至,在帝國軍事和商業(yè)大通道上最為活躍的,當屬西域回回(色目)商人的身影。蓋緣蒙古初興,仍以逐水草而居為尚,雖知交易重要,也“只是撒花,無一人理會賈販”,而色目商人則具有豐富的經商知識和供應經驗,并以“能知城子體例、道理之故”,備受黃金貴族青睞,倚為幫手,多把金錢交給色目商人,使其貿易納息。孟洪于南宋末年曾出使蒙古,據(jù)他記述說:“其賈販自醚主以下,只以銀與回回,令其自去,賈販以納息,回回或自轉貸與人,或自多方賈販。”
在元帝國拓展的過程中,又是他們充當隨軍商人,組織軍需供應,負責后勤保障,消納、轉換得來的財富,開創(chuàng)了一種官商結合的新模式。因此,忽必烈完成統(tǒng)一后,即詔諭番商來華,并特別下令對他們加以保護和優(yōu)待,連行商損失財物,也要當?shù)厝税磧r賠償:
“往來客旅、斡脫、商賈及赍擎財物之人,必須于村店設立巡防弓手去處止宿,其問若有失盜,勒令本處巡防弓手立限根捉。如不獲者,依上斷罪。若客旅、斡脫、商賈人等,卻于村店無巡防弓手去處止宿,如值失盜,并不在追捕之限。”⑥
他對于商旅的關心體貼,也達到無微不至的地步:
“(忽必烈)指示在道路兩旁每隔三五步遠種上樹。大汗下令這樣做是使每個人都能看見道路,從而商人可以在樹蔭下面休息,并且不會迷失方向。”⑦
他還頒發(fā)了不許隨意拘雇商船、商車的禁令,以防止當政者對商人的侵害。商賈可以佩虎符、乘驛馬,官給飲食,遣兵防衛(wèi),凡西域商賈皆不當雜泛差役,等等。這些措施對促進貿易影響甚大,以致歐洲、西南亞及南洋諸國商人紛至沓來,尤其是首次允許回回商賈散居雜聚,在中國各市鎮(zhèn)都有他們的蹤跡,更加繁榮了元朝的商業(yè)貿易。
這里所說的是一種新型制度——斡脫制度。清末洪鈞等曾以“斡脫”為“猶太”之音譯。翁獨健有《斡脫考》特為厘清,指出“斡脫”是突厥語Ortaq的譯音,原意為“伙伴”,后來轉化為商人的一種特殊身份,主要是替官府和蒙古貴族經商或放債營利。元朝政府也利用斡脫商人為朝廷從事陸上或航海貿易。“斡脫貿易”是元代特有的一種官本商辦的經營形式⑨。其實明代輸邊的“開中之法”也部分模仿了元代斡脫制度,只不過繼續(xù)活躍在這條路線上的,已非當年的色目商人,而是山西商人了。明清晉商所以熱心輸捐國事戰(zhàn)事,且能將商道隨大軍延續(xù)至邊陲,即得益于此。續(xù)后再論。
(編輯:關 建)
①《論茶稅疏》,《舊唐書》卷一七三《李玨傳》。
②杜牧《上李太尉論江賊書》,《全唐文》卷七百五十一。
③傅筑夫《中國封建社會經濟.史》(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四冊第六章、第七章集中論述了中晚唐手工業(yè)和商業(yè)的巨大飛躍,盡管格于“封建社會”的框架,未能充分展開,但是仍然論列大批史料,令人信服地描述了社會轉型給唐代帶來的變化。
④司馬光《涑水紀聞》,第72—73頁。
⑤何旭艷《論蔡京變鹽法》,載于《溫州師范學院學報》2002年第五期。
⑥《大元圣政國朝典章》輯入《全元文》第三冊第290頁。
⑦慕阿德、伯希和譯本《馬可波羅游記》第一卷第248—249頁,轉自《劍橋中國遼西夏金元史》第519頁。
⑧原載《燕京學報1947年第二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