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以為,這樣的偏愛,會讓我的心離他近一些,卻是沒有想到,自始至終,我們還是那樣地陌生且疏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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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歲那年,他開始寵愛我,近乎討好般地愛著;而我也從那時開始恨他,近乎固執地恨著。
那一年姐姐考入了上海的一所名牌大學,但高額的學費卻讓他一籌莫展。記得那天他四處借錢回來,看見我又在紙上亂涂亂畫,還將一面墻給自以為是地涂得亂七八糟,本就心情煩悶的他即刻就火了,高聲沖我嚷:你要真是天才,怎么成績考倒數?!學習那么差,還搞這些沒用的東西,要不想學習就別上了,反正明年也考不上,白白浪費一年的學費!
我從來沒有見他對我那樣地兇,盡管三個孩子中,他對于我的不成器的確是頭疼;相比于學習一路優異的姐姐和弟弟,他對我向來沒有好臉色,但不過是恨鐵不成鋼的抱怨,并沒有這樣大聲地吼。而那一天,他眼中積聚的憤怒,幾乎讓我覺得恐懼;甚至他還隨手拿起一旁的茶杯,啪地朝我砸過來,我下意識地一偏頭,茶杯擦著我的左肩飛過去,砰地落在我剛剛畫好的一朵花的素描上,碎片四濺,茶葉橫飛,我的心,也在那一刻與紙上的花一樣,倏地裂開了長長的傷痕。
這突如其來的場面,除了他和我沒有第二個人看到。片刻的沉默之后,我極其冷靜地將那些棱角尖銳的碎瓷一一拿開,又很仔細地抖去畫上的水滴,而后轉身昂頭走向自己的房間。而他似乎慌了,急忙地追過來,試圖解釋什么,我卻是只用一句話,就將他堵在了門口。我說:好,我同意退學,將學費轉給姐姐。
2
像是一個秘密,我和他對誰都沒有提起。我的退學,在困頓的家境面前,像是一件再自然不過的事。就如習慣了我的逃學打架挑剔吃穿張揚得意一樣,姐姐與弟弟只是稍稍愧疚了幾天,便又安心地念他們的書。母親也只是嘆口氣,安慰我兩句,就忙著給姐姐準備離家的行李。
我在暑假結束的前一天,騎車到學校去,把所有的書本都搬回來,統統地賣掉。但還是留下了厚厚的素描本,那是一個無人知曉的夢,我用了兩年的時間,一點點地畫著,以為這個黑白兩色的夢,會在最后一年里開出絢爛的花朵,卻不曾想,在我奮力前奔的時候,他卻只用一杯隔夜的茶水,便澆滅了我用力呵護的一點火花。那個暑假開始的時候,我曾寫日記告訴自己,一定要考入北京的美院,將我素常習慣了的白眼和諷刺,像削一支素描筆一樣,削出圓潤光滑的模樣。而那個暑假結束的時候,我則在心里為自己所有無法實現的斑斕的夢想,畫了一個粗重的句號。
之后我便去了省城打工,做各種各樣的工作,理發,賣報,洗碗,護工。我將掙到的錢,只留很少的一部分吃飯,其余全部寄回家去。并不是真心實意地要幫家里減輕負擔,只是炫耀一般地,想要向他證明著什么。證明什么呢,我自己也說不清楚,但卻知道,我掙到的錢越多,那么,在他的心里,我留下的痕跡,也必是越重。而還有什么,比能夠讓他感覺到我潛滋暗長的力量,更讓我開心的呢?
3
家里每一個人,都明顯地感覺到他對我的態度,發生了急劇的變化。有什么好吃的,他首先想到的,是給我留著,盡管他明明知道我不愛吃甜食,但還是將一份細巧的小點心,留到我冷冷看過了,又丟一句惡評,這才放心拿給別人去吃。他給姐姐買的一雙鞋子,我稍稍流露出點滴的喜歡,他立刻便發了命令,讓姐姐轉讓給我。弟弟憑借考試辛苦掙來的錄音機,我拿去聽了一次,他便自作主張,將一盤我喜歡的磁帶,連同錄音機,悄無聲息地放進我的抽屜。我偶爾抱怨一句母親做的菜不好吃,他當下便會朝母親發脾氣,說她不懂得體貼孩子。母親受不住他這樣的變化,便與他爭吵,說這樣縱容孩子,早晚他會自討苦吃。他并不聽,照例像看護幼苗一樣地,小心翼翼地護佑著我,一聲咳嗽,一絲厭煩,一句牢騷,他都能即刻清晰地覺察到,且很快地做出反應,用盡所有的方式,來將我的不快迅速地祛除。
他這樣一味地討好我,連傷害了姐姐與弟弟都不在意。曾經一度,弟弟為了逃避他在飯桌上起勁為我夾菜的溫柔,借故住校,連周末都不回來。而姐姐,也在他幾次強迫她出讓自己最喜歡的衣裙后,開始對他冷淡,看他當面夸我,即刻轉身,給他一個冷冰冰的背影。
他幾乎被所有人冷落。當然更包括我。他以為他所付出的,會換回我的原諒,不曾想,我對他的恨,卻像那背陰山坡上的青苔,無聲無息地,便爬滿了每一個角落。
4
姐姐讀大四那一年,我沒與他商量,便飛去了上海。還沒有出站,便遠遠地看見姐姐打了傘,在雨中焦急地張望著。我猜想定是他打電話讓姐姐來接我,正暗自得意著,卻是瞥見姐姐的身旁,一個瘦高個子的男生,一臉疼惜地用手幫她拭著額前的雨水,眼底的柔情和溫暖,讓許久沒有人來愛的我,突然地心底生出嫉妒的火焰。我別過臉去,魚一樣泅過如潮的人群,和他們散亂的視線,在一個拐角處,回頭看一眼他們打濕的脊背,這才長吁一口氣,翹起唇角笑了。
幾天后,我投奔的那個鄰鎮的女孩,找到我上班的車間,劈頭便問:你不會是逃出來的吧,你不知道你父親為了找你,快把縣城所有在上海工作的人都問遍了,怕是再沒有你的消息,他就要跑到上海來貼尋人啟示了,聽說為此你姐姐被他訓得每天以淚洗面呢……
我并沒有在這個女孩的勸說里立刻打電話回家,而是趁了周末,去找了姐姐。在我曾經向往過無數次的大學校園里,我游逛了足足有一個小時,這才漫不經心地對身后的姐姐說,大學,原來也不過如此。姐姐假裝沒有聽見,轉過身去看對面牽手走過的一對對情侶,但我還是瞥見,她的眼圈紅了。走的時候在大學門口等公交,很多的大學生,自覺地排著隊,而我,卻是毫不客氣地,插在了最前面;車停下的時候,我沒有回頭,卻是聽見姐姐在后面喊:小蒙,記得給爸常寫信,有事就給我說,爸特意叮囑我好好照顧你的。
我當然不肯寫信回去,電話也很少打,姐姐亦是不愿去麻煩。很快地因為孤單,而談了戀愛。是個與我一樣,并不安心打工生活的男孩,只是一日日地在繁華里寂寞混著,對待任何事情都不專心;當然,也包括愛情。半年里,他不僅花光了自己所有的積蓄,而且賴在我的身邊,騙吃騙喝。當我發現自己幾乎甩不掉他的時候,這才慌了,跑去找姐姐。
那時姐姐正忙著找工作,無暇顧及我。受了冷落,我只有朝母親抱怨,被他無意中聽到,很快地便打電話來,將忙得焦頭爛額的姐姐,痛罵一頓,說她只顧得自己,妹妹被人欺負了,還冷眼旁觀。姐姐那時正為留在上海還是跟隨男友南下,徘徊不定,被他這樣一通抱怨,毅然地便丟下一句給他,說,我很快便會離開上海了,小蒙,她該是獨立生活的時候了。
5
一向對他言聽計從的姐姐,就這樣不顧他的威脅和母親苦苦的哀求,義無反顧地遠離了上海,南下她并不喜歡的一個城市。而那時的弟弟,也對他背叛,私自填報了北京的大學,而不是像他所希望的那樣留在省城;只因為,在高考的前一天,他還因為弟弟翻亂了我的抽屜,而大發了一頓脾氣。他就這樣在一次次爭吵里,將與另外兩個孩子的距離拉得愈來愈遠。他本以為,這樣的偏愛,會讓我的心離他近一些,卻是沒有想到,自始至終,我們還是那樣地陌生且疏離。
一個人走南闖北,始終沒有遺棄的,便是手中的畫筆。閑時,我最喜歡畫的,便是花草,那些長在石縫角落里的,連春天都幾乎淡忘了的弱小孤寂的生命。只是漫無目的地畫,而且畫過即丟,甚至做了廁紙,并沒有想到可以拿去做些別的什么。直到有一天,市里一家廣告公司打電話給我,說,如果愿意,能來我們這里做設計嗎?我很詫異,追問之下,那人才告訴我,原來是他將我那些散亂的畫一張張收集起來,一家一家地推薦過來,說他的這個小女兒,如何地勤奮,又如何地有設計才華,若不是當年貧困,而今早已是一個畫家;是到了這一家,恰遇一個熟人,這才留下了我的材料,且同意我來試用半年……
那果然是一份讓我喜歡的工作,漂泊了這么多年,第一次覺得,原來自己和讀過大學的姐姐弟弟一樣,是個有用的人。不過是兩個月,領導便說,這樣好的員工,為什么不能盡快結束試用,讓她長久地留下來呢?
我領到第一筆全額的薪水那天,去商場給母親買新款的夏衫。走過煙酒專柜時,看到他喜歡喝的一種酒,正搞促銷,略略遲疑,便掏錢買了兩瓶。拿回家去的時候,他臉上的驚喜與快樂,比任何時候都要豐裕且鮮明。當然是還沒有吃完,便喝醉了。母親扶他進臥室休息,他還絮絮叨叨地說著什么,隔著一扇門,我聽見他撲倒在床上的時候,嘟囔一句:再沒有人瞧不起我了……
母親出來的時候,眼睛已是紅腫。兩個人默默吃了許久,她才嘆口氣,說,當年他朝你發脾氣,其實是因為他借錢時被人笑話,說他沒有本事,供不起自己孩子讀書,沒想到你與他一樣倔,說出去的話,便再也抹不下顏面去收回;甚至為此,連你的姐姐和弟弟,都給得罪了。
我轉過身去假裝看電視,卻還是知道,那些被愛柔軟包圍的過往,還有一份長達十年的偏愛,早已在心底,肆意成一片汪洋。
(梁衍軍摘自《陽光部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