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30年代的現代派詩歌以較多地表現相對觀念給中國詩壇注入了新的活力,卞之琳是這一流派的代表人物。在他早期詩作中,相對精神是一大主題,在表現形式上,他借鑒了英美現代詩歌的“戲劇性處境”手法來推進詩行,由此形成了他所特有的哲理詩歌風格,《斷章》就是其中之一:
你站在橋上看風景,
看風景人在樓上看你。
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
你裝飾了別人的夢。
簡捷、明快的四行詩,造就了永恒的令人遐思無限的風景。美國當代文藝學家M.H.艾布拉姆斯在《鏡與燈——浪漫主義文論及批評傳統》一書中提出了文學四要素的著名觀點:作品、作家、讀者、世界。這四個要素是緊密聯系的,不同的讀者可以從中體驗感悟到不同的哲理內涵和審美韻味。詩的上節雖然寫“風景”,但并沒有潑墨在對風景的描繪上,只是不經意地露出那橋、那樓、那觀景人,讓人聯想到橋下的流水、游船,還有岸上的楊柳……整個就像一幅淡淡的水墨畫,留下若隱若現的虛化的背景讓讀者自己去想象,而把畫面的重心放在看風景的橋上人和樓上人的身上,更確切地說,是放在這兩個看風景人在觀景時相互之間所發生的那種極有情趣的戲劇性關系,也就是“戲劇性處境”上。
詩和其他文學樣式不同,如趙毅衡所說:詩行排列在紙上,就構成了圖紙關系。詩的分行、文章標題等,這些都參與到文字文本的符號組合中來。聞一多在《詩的格律》中提出了著名的“三美”主張,即音樂美、繪畫美、建筑美。建筑美要求新詩在結構上完整、對稱。卞之琳早期詩作受新月派影響,下面我們就來看一下《斷章》這首詩是如何體現建筑美的。“你站在橋上看風景,”連標點是九個字。“看風景人在樓上看你。”連標點是十個字。而下節“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你裝飾了別人的夢。”字數正好顛倒過來,整首詩從形式上構成了兩個對稱的梯形圖案,猶如一條中軸線兩邊排列著兩棟復體建筑,完整、協調。這樣的詩歌形式給人莊重、統一的感覺。
在語言安排上,《斷章》極富特色,前后兩句主語和賓語在內涵上相同而在功能上卻發生了互換。“你站在橋上看風景”和“看風景人在樓上看你”,“看”這一動詞沒有變,而看的主體與客體卻發生了互換;“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和“你裝飾了別人的夢”,也是同樣的句法。這種形式,不僅使詩句的首尾相聯,加強了詩句的銜接和語言的密度,而且主語和賓語、主體意象和客體意象互換,增強了詩畫意境的統一,在聽覺上給人一種余音回旋的享受,也就是說詩歌蘊涵了音樂美。
《斷章》中作者的觀察視角不是固定的,他通過視角出發點和落點的改變,使詩取得了交錯重疊的視覺效果,詩的形式變得豐富起來。這和一些中國古詩不同,例如柳宗元的《江雪》:“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作者在描寫雪山、飛鳥、道路、孤舟、漁翁等的時候沒有視角的轉換,它們之間的關系是平行獨立的,觀察點均來自遠離景物的一個固定方位。在《斷章》第一句“你站在橋上看風景”中,第二人稱“你”是視角的出發點,“風景”是視角的落點。第二句則是從第三人稱視角出發,從“看風景”這個短語來看,視角落點應該也是“風景”,但作者卻轉寫“看風景人在樓上看你”,視角落點變成了“你”,也就是說“風景”和“你”已經合而為一了,“你”成了風景。這樣,視角的落點發生了變化,主體和客體發生了轉換,我們不禁要問:“你、風景、看風景人”到底誰在看誰呢?主體到底是“你”還是“看風景人”呢?
詩的下節,作者將時間從上節的白日移到了月光如洗的夜晚,這是現實與想象圖景的結合。“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你裝飾了別人的夢”,“明月”“你”,兩種意象交織,人和自然發生了聯系。明月何其大,窗子何其小,可是大明月裝飾了小窗子;“你”在白天是別人心中的風景,在夜晚是別人夢寢中的“裝飾”,“別人”是自覺的,“你”是不自覺的。“窗子”與“夢”原本互不相關,但在“裝飾”這一點上卻發生了聯系。
在內容和時序上,《斷章》兩節詩之間都是若即若離,可并可分,各自獨立而又互相映襯的,它充分發揮了現代藝術的意象疊加和電影蒙太奇手法的藝術功能。
詩人設置了幾組不定的意象,通過視角的轉換和組合,整首詩具有流動的特征。“你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人在樓上看你。”這里的“風景”具有獨特的意義,是“你”和“樓上人”之間聯系的中介,這樣作者想要表達的情和理就通過“風景”體現出來。隨著視角的轉換、不同畫面的展現,讀者看到了不同的“風景”,并通過“風景”體會到世間萬物相對存在而又互相聯系的人生哲理。
那么,作者通過《斷章》到底要表達什么呢?余光中認為,這首詩的意味在闡明哲理,表明“世間萬物皆有關聯,真所謂牽一發而動全身。你站在橋上看風景,另有一人卻在高處觀賞,連你也一起看進去,成為風景的一部分。……而更巧妙的是它闡明了世間的關系有主有客,但主客之勢變易不居,是相對而非絕對”。余光中還為此寫了一首詩,詩名《連環》:“你站在橋上看落日,落日卻回顧,回顧著遠樓,有人在樓頭念你。你站在橋頭看明月,明月卻俯望,俯望著遠樓,有人在窗口正夢你。”用余光中的詩能進一步闡釋《斷章》的哲理內涵。J.E.D赫什說:“作品的永恒意義是,而且只能是作者的原意,而不是其他任何東西。”那么作者的寫作原意是什么呢?我們認為,《斷章》是首愛情詩,它體現了一種無望的相思情緒,哲理通過詩歌所表達的無望愛情而產生;所以這首詩的重心在于“風景”。“你站在橋上看風景”,其實不是看風景,而是在看樓上的人,而樓上的人也只是佯裝在看風景,實際上她在看“你”。“你”和“樓上人”都以風景作為觀察對方的中介,并通過風景表達愛慕之情,但因為某種緣故,近在咫尺卻如同天涯,只能脈脈守望。“風景”便成了寄托情感的中介。
《卜算子》里有:“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長江水。”《古詩十九首》里有:“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在這兩首詩里,“水”既是具象之物,同時也是抽象之物;是表達情感的媒介,也是情感距離的體現;是男女互相愛慕卻又不能接近的距離意象。《斷章》中的“風景”同樣成了情感距離的意象。為什么呢?“你”和“看風景人”之所以成為各自的風景,因為“風景”只能欣賞而不能擁有,把“你”視為風景,言下之意,是我得不到你。這樣,“風景”就成了你我距離的象征,成了一種失落、相思的寄托物。
為什么說《斷章》是一首言情詩,作者是想通過它來表達一種相思而又無望的情緒呢?這首詩寫于1935年,此時的卞之琳正處在失戀的痛苦中。我們通過他的《雕蟲紀歷》了解到:“但是后來,在1933年初秋,例外也來了。在一般的兒女交往中有一個異乎尋常的初次結識,顯然彼此有相通的‘一點’。由于我的矜持,由于對方的灑脫,看來一縱即逝的這一點,我以為值得珍惜而只能任其消失的一顆朝露罷了。不料事隔三年多,我們彼此有緣重逢,就發現這竟是彼此無心或有意共同栽培的一粒種子,突然萌發,甚至含苞了。我開始做起了好夢,開始私下深切感受這方面的悲歡。隱隱中我又在希望中預感到無望,預感到這還是不會開花結果。”1933年,卞之琳和蘇州的張充和彼此愛戀,但最終兩人沒能走到一起。這次短暫戀愛的幸福和痛苦留在了卞之琳的內心深處,他由對飄逝愛情的懷戀,對愛情稍縱即逝的感悟,進而揭示世間萬物的哲理。此后作者又寫下了《魚化石》《距離的組織》等含有濃厚哲理意味的言情詩。
小橋、流水、人家是我們非常熟悉的風景,卞之琳的《斷章》卻是通過“你”“橋”“風景”等幾個意象的不定組合,為我們展現了一幅蘊涵人生哲理的別樣風景圖,不僅讓我們體會到了愛情的美好和短暫,同時也為我們打開了一扇思想之窗。現在前人已逝,然而他的《斷章》卻成了一道永恒、令人遐思無限的風景。
〔1〕趙毅衡《文字符號學》,中國文聯出版社1990年版,第198頁。
〔2〕韋勒克、沃倫《文學理論》,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84年版,第202頁。
〔3〕張曼儀編《卞之琳》,人民文學出版社、三聯書店(香港)有限公司1995年版,第299頁。
〔4〕胡經之、張首映主編《二十世紀西方文論選》,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9年版,第418頁。
〔5〕卞之琳《雕蟲紀歷》(增訂版),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香港分店1982年版,第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