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著名數學家陳景潤由素昧平生到不由自主地為他奔走呼吁,以至為他寫了十數萬字的內參,實在是因為我從內心里反對那場動亂,同情“文革”中科學家們的遭遇所致。
說起來,那還是上世紀70年代初的一個春日。一天,我在中國科學院參加一次報告會,聽當時科學院的負責人武衡在報告中說:“我國年輕的數學工作者(他沒敢講名字)在數學的基礎理論研究方面,做出了一項具有世界先進水平的成果……”
聽到這里,我的精神為之一振。因為“文革”迫使許多科學家都中斷了研究工作,現在聽說有人竟然做出了具有世界先進水平的成果,因此便立即詢問坐在身旁的科學院的一位局長:“武衡指的這位年輕的數學工作者是誰?”
“咳,他叫陳景潤,快死啦!他是個怪人!”
我聽了心想,既然做出了具有世界先進水平的成果,又快死了,此人一定非同尋常。于是,我決定訪問這位怪人。
第二天,我便來到中關村的中科院數學所,說明來意后,接待我的那位“革委會”負責人,用疑惑不解的目光注視著我,慢吞吞地說道:“噢,你找陳景潤啊,你找他干什么?”
“我想找他聊聊,聽武衡說,他作出了一項具有世界先進水平的科研成果。”
那人瞇縫著眼睛,沉吟片刻,說:“這個人(指陳景潤)生命力很強,中關村醫院來了幾次病危通知單,說他快死啦,而他至今還活著……”那位造反派苦笑了一下,又說:“反正他也不能去工廠、農村搞成果推廣,他搞的那項基礎研究也沒啥用處,我們都懶得理睬他,這不,他來了!”
陳景潤就這樣站在了我的面前。我打量著這位采訪對象,不禁驚呆了。當時,正是暮春時節,而他還是“全副武裝”——穿一身厚厚的棉褲棉襖,戴著藍棉布的鴨舌帽。在場的人們大概看出了我的驚訝,解釋說因為陳景潤患結核病,長年發低燒,因而著裝厚。
“陳景潤,這位是新華社記者,你要老實談問題!”大概習慣了被人斥責,陳景潤聽了造反派頭頭的訓斥,并不介意。他那濃濃的黑眉毛下一雙大眼睛依然充滿了笑意,不停地邊沖著我點頭“謝謝,謝謝……”
在此后大約一個星期的時間里,我找陳景潤本人和數學所業務處的負責人喬立風等人,作了幾次訪談,過后,寫了兩篇內參,一篇題為《中國科學院數學研究所助理研究員陳景潤作出了一項具有世界先進水平的成果》;另一篇題目是《助理研究員陳景潤近況》。
兩篇稿件大概的內容是:1942年,德國數學家哥德巴赫,給大數學家歐拉寫了一封信,他在信中提出了兩個猜想,一個猜想是:任何一個大于2的偶數,都是兩個素數之和;第二個猜想是:任何一個大于5的奇數,都是3個素數之和。歐拉給哥德巴赫回信說,他相信這兩個猜想是對的,但是他說他不能證明。
稿中說:“18、19世紀的數學家都試探過,都沒有能夠作出證明,以致到了1900年,德國數學家布爾伯特在第二屆國際數學會的著名演說中,把它作為19世紀最重要的未能解決的數學問題之一,留給了20世紀的數學家們解決。要證明這個猜想是那樣艱難,以至于德國數學家朗道1921年在劍橋大學召開的國際數學會上,無奈地說:‘用現今的數學方法,要證明哥德巴赫猜想是力所不及的。’”
內參稿中還寫道:“自從德國數學家哥德巴赫提出那個著名的猜想以來,在200多年的漫長歲月里,前150年研究它的工作進展始終不大,直到后來才陸續有些成果……
陳景潤興奮地注視著國內外數學家關于哥德巴赫猜想的研究,在數學所他對人說:‘我不想和中國人比高低,我要和外國人比高低!’1965年冬季的一天,陳景潤交給王元(華羅庚的學生、當時數論組負責人)一篇論文,題目是《表大偶數為一個素數及一個不超過兩個素數的乘積之和》。論文共有50多頁,經過認真研究,王元宣布:論文的論證是正確的。同時也提出證明還要進一步簡化。因‘文革’開始,在1966年5月的《科學通報》上,僅發表了1頁紙的簡報,從簡報發表到全文發表的6年中,國外數學家都知道陳景潤宣布的研究結果,但誰也不相信是真的。1972年《中國科學》復刊后,陳景潤在該刊發表了一篇關于研究哥德巴赫猜想的論文,題目是:《表大偶數為一個素數及一個不超過兩個素數的乘積之和》,共有20多頁。他把原來的證明作了大量的簡化與改進。王元等人看了論文,驚喜地發現:從1960年到1972年,陳景潤研究哥德巴赫猜想,做出了超越前人的獨創性成果,既超過了國內的水平,也超過了國際上的先進水平。”
在《助理研究員陳景潤近況》的內參中,我寫了陳景潤原系廈門大學圖書館的管理員,1956年,他寄給華羅庚一篇題為《塔內問題》的論文,對華羅庚《堆壘素數論》中的5個定理進行了修改,華羅庚看后,說:“他(指陳景潤)真有想法!”隨即把陳景潤調到數學所。
內參還反映說,陳景潤患有嚴重的結核病,體力不支時,就買些便宜的人參泡水喝,3年困難時期,他把自己節省的數十斤糧票捐給了災區……我還引用數學所科學家們的話說:“陳景潤從事的這項基礎數學研究工作,雖然一時還不能用在工農業生產上,但在國際上卻是有影響的,因此,希望有關部門能關心關心他,給他治治病,讓他把哥德巴赫猜想繼續研究下去……”
兩篇內參稿件,及后來我采寫的十幾萬字的關于陳景潤的內參,都受到編輯部的熱情支持,內參組的張書忱等,看后都迅速編排成動態清樣送給了黨中央的各位領導。內參送上去以后,很快我便接到當時的國務院科教領導小組的通知,一天深夜要我陪有關領導(其中有遲群、武衡等人)去中關村看望陳景潤。
1973年4月25日凌晨3時左右,我們乘坐幾輛小汽車來到中關村數學所的宿舍,這天,陳景潤和往常一樣還沒有睡覺。他把門打開以后,映入眼簾的景象令人震驚:這是一間大約只有6平方米的小屋,靠墻放著一張單人床,床前放著一張三屜桌,桌上床上到處堆著書籍、資料,窗臺上,地上,放著破飯碗,藥瓶子。碗里還有干了的醬油。一人說,為了節省,陳景潤平時不吃菜,用醬油泡水喝……天都快亮了,床上的鋪蓋還沒有攤開呢!
門打開以后,陳景潤呆呆地站在床和桌子的夾縫里,驚恐不安地望著我們這些不速之客,結結巴巴地說:“對不起,我……”
武衡是位剛獲得“解放”的“走資派”,他大概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在那所謂“知識越多越反動”的年月里,竟然還有這樣奮不顧身地鉆研學問的人。半晌,他說:“陳景潤同志,跟我們走吧!”
陳景潤就這樣踉踉蹌蹌地跟人們走了。在這之前,武衡對我說,“毛主席、周總理,還有江青等人都看了內參,批給當時主管宣傳工作的姚文元,要他關心一下陳景潤,并按內參提出的要求,給陳景潤治病……”原來,武衡等人是奉命來帶陳景潤治病的。這天深夜,他們把陳景潤帶到清華大學的一個會客室里,坐下來以后,對他傳達了毛主席對他的批示。陳景潤聽了,喃喃地說:“謝謝,謝謝……”“謝謝毛主席的關懷,我沒有做出什么貢獻。”
在場的內科專家張孝騫等人,給陳景潤作了檢查,說:“你需要做系統的持續的治療,需要休息,增加營養,只要你肯住醫院,你的病是可以治好的。”
幾天以后,陳景潤便被送進了解放軍309醫院。
住醫院是陳景潤很不情愿的,這中間還有個故事。
送陳景潤進醫院的那天傍晚,我隨國務院科教領導小組和中科院的負責人再次來到數學所的宿舍,見我們來了,陳景潤滿臉不高興的樣子,他遲遲不肯動身,并明確表示不想住醫院。研究所的負責人問他為什么?
他說:“再來了運動,你們是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我是修正主義苗子,住醫院花國家的錢,還要受批判的。”
經過一番耐心勸說,他總算勉強同意跟人們走了。
不久,來到309醫院,由于事先打過招呼,因此醫院很重視接診工作,各級醫護人員都來了。護士拿來了病號服要陳景潤換時,他死活不肯換。見這情形,遲群把在場的醫護人員趕走以后,說:“陳景潤,把存款單拿出來吧!”
陳景潤無奈地從棉襖里掏出了一個塑料口袋,遞給遲群,遲群隨即遞給了同去的數學所所長趙蔚山。
“這樣吧,我念,你記!”
“你這包里共有多少錢?”
“不知道,現在我的腦子很亂!”陳景潤說。
他被迫掏了一包又一包,最后算下來共有6000多塊人民幣,兩塊手表。
“這些存單請你們所長帶回所里,放在保險柜里給你存著。你在這里安心養病,等病好了,回到研究所時再還你。”陳景潤聽了,無可奈何地點了點頭。(住院期間,他還是偷偷跑回所里,要回了存單,自己保存。)
經過一段時間的治療,陳景潤的病情大有好轉,我不時地去醫院看望他,隨時把他的情況通過內參向黨中央反映。從這以后,我和陳景潤成了好朋友,他從一次次無形中受到黨中央和中科院領導的關懷中判斷,我大概是他唯一可以講真話、可以信賴的朋友。
陳景潤成名后當上了人大代表,有一年,人代會開會期間,我和他在京西賓館相遇。那天,他精神煥發,滿面笑容,他對我談了成為名人后的種種苦惱,也談了研究哥德巴赫猜想的進展。談話中,他對我訴苦說,有很多記者老是圍著他轉,弄得他很煩,有的記者甚至夜里去敲他的門,使他無法工作。他問我怎樣才能擺脫這些記者。
“深更半夜地來敲門,誰知道他是記者還是小偷?”
“不過,你例外,顧大姐,你隨時可以來找我!”他笑著說。
聽了他的這番話,我心里很不舒服,我對他說,記者都是我的同行,人家采訪報道你,是好意,你不應該把半夜敲門的記者和小偷等同起來看待,并表示,以后我也不會隨便地打擾你……
“四人幫”垮臺以后,科學界恢復職稱評定工作,他被第一批評為研究員,科學院還給他安排了寬敞的住房。
1978年,全國科學大會召開,陳景潤被安排坐在了主席臺上,并做報告。他在報告中,向來自全國各地的上萬名科技人員講述了自己的故事。他說,我只不過是攀上了科學的一座小山包,我的經歷和千千萬萬個科學工作者的經歷都說明,要向科學技術現代化進軍,必須苦戰!
他在報告中,還用整整一段的篇幅,講述了新華社記者對他的幫助。
陳景潤成名以后,成了街談巷議的傳奇人物,有些事越傳越玄,以致以訛傳訛,歪曲了事實的真相。一年以后,他被邀請到美國訪問講學,傳說他不準備回國了。回國后,為了公開辟謠,編輯部又讓我采訪了他。
1979年6月里的一天,我再次來到陳景潤的小屋門前(這時,他還不肯搬入新房),正要敲門,他從房里迎了出來,笑著邀請我屋里坐。這天,他情緒很好,除了人顯得胖些外,看不出有什么變化。
“你還住在這間小房子里呀?”見面后,我說。
“早就叫我搬家,我沒搬。現在大家住房都很緊張,我只有一個人,這就足夠了。”他說。
談話就這樣開始了。他興致勃勃地對我談了訪問美國的觀感,并說,美國以及英、法、德等國的一些大學和研究所都邀請他去講學或短期工作,由于他感到國內還有許多工作要做,都婉言謝絕了。
陳景潤說:“現在學術活動以外的事太多了,太分散精力了,我非常想靜下心來念書,不然,我就要落后了。”他說,他在出國訪問期間收到了中外人士的上萬封來信,他很想每封信都答復,可是實在沒有時間啊!
我對陳景潤的最后一次訪問就這樣結束了,離開了他的小屋。可是,腦子里無論如何也驅散不了對這間小屋的記憶。在這間6平方米的窗子上糊著破報紙的小小陋室里,陳景潤十數年如一日,他每天早起晚睡,忍受著長年發低燒的病痛,有很長一段時間拿著80%的病假工資(改革開放以前,陳景潤每月工資只有87元人民幣,每月還要給他老父親寄15元),日夜潛心研究高深的數學理論,共演算了6麻袋稿紙,如今,他成名了,可是他還是他。
這次訪問以后,我寫了篇通訊,題目就叫《他還是他》。新華社播發后,1979年6月7日,《人民日報》在顯著位置刊出。
從哥德巴赫提出那個著名的猜想,到陳景潤的論文發表,中間經過了200多年的漫長歲月,有多少數學家絞盡腦汁,嘔心瀝血地鉆研它,最后都失敗了。因而陳景潤的成功就格外引人注目。
英國數學家哈伯斯坦和李希特合著的《篩法》一書,寫完了10章,正準備出版時,“陳氏定理”忽然問世,作者決定推遲出版,又立即以《陳氏定理》為題,專門寫了第11章。
1979年法國出版了古今一千多位大數學家的傳記,陳景潤也列在其中。那年,美國科學院副院長來華訪問時,驚問陳景潤:“是什么力量和毅力,使你大力推進了如此之難的哥德巴赫猜想呢?”
英國數學家赫晉黎,在寫給陳景潤的信中驚嘆道:“啊,你移動了群山!”
人生苦短,如今,陳景潤已經駕鶴西去。不久前,他留在人世間的遺物、手稿,已經被永久地陳列在了莊嚴雄偉的中國國家博物館里,供世世代代的中國人瞻仰、緬懷。他的名字和事跡,同中國歷史上所有的英雄人物一樣,將永垂青史。能享受這種禮遇,是他生前萬萬沒有想到的。
(責任編輯 楊 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