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5年秋,在紀念中國工農紅軍兩萬五千里長征30周年紀念日前夕,我奉新華總社之命,到陜北子長縣采寫瓦窯堡市新貌一稿。這是總社預約的“長征路上新氣象”系列中的排在最后一幕的稿件。
瓦窯堡,是黨領導的中國工農紅軍長征之后走向抗日戰爭的歷史名城。1935年12月,黨在這里召開了具有重大意義的中共中央政治局瓦窯堡會議,會議通過了《中央關于目前政治形勢與黨的任務決議》,提出了抗日戰爭的任務與策略。
一進入瓦窯堡市,我發現這個坐落在黃土高原狹谷地帶的歷史名城有著鮮明的特色。在這里,它的窯洞房舍高高低低、重重疊疊,全都半依山坡而建造。道路四通八達,市井還算繁榮。然而,這座標志著紅軍長征歷史轉折的名城一切有關黨中央、中央紅軍、中共中央領導人的活動遺址,全都塵封閉鎖在茫然的歷史之中。問街道行人、居家市民,皆全然不知不曉。我躊躇街頭,感到茫然。
找子長縣縣委、縣政府,干部都是中青年一代。他們對我關心的問題一無所知。向他們索要歷史檔案,他們連一紙歷史資料也找不到。幾經交涉,縣委才抽出辦公室一位青年干部,說是先幫我做一些尋找歷史線索的工作。他好容易打聽到昔日的紅軍大學、中央黨校的所在地——縣城關小學。可我們進校之后,找不到任何標記。又說城外馬路邊黃土坡下有毛澤東躲避日寇飛機轟炸的土窯洞,說有一棵杏樹作標記,我們二人親臨其境,無不感到詫異。一則,那窯洞太小,只能蹲進三兩個人;二,窯洞外是有一棵杏樹,但枝干過細。估計不過十來年的樹齡,而要作為紅軍時代的杏樹,樹齡起碼應當在三十年以上。
大半天都過去了,我要瞻仰的黨中央、紅軍總部、毛澤東主席故居等遺址,連個影子都沒有找到。這才想到,莫非這些當年核心秘密的遺址至今仍未解密。要解密,就非得有當年熟悉情況的紅軍老人指點才行。試想:現在三十年都過去了,接班人是青年一代。三十年前的老紅軍,隨著革命的發展全都走空了,誰還會留在這小小的縣城呢!?
那天,已到了深夜睡覺前。辦公室那位青年同志來找我,說是已經打聽到一位退職在家的老干部,是當年的陜北紅軍,聽說還擔任過瓦窯堡市什么“長”呢!這人名叫趙通儒。也就剩他一個人了。
“這樣的人,只要有一位我就不虛此行。”我興奮,只等待第二天去拜訪他,連晚上睡覺,也夢見一位頭戴八角帽的老紅軍……
第二天清晨,我們走進老人的窯洞,見到了趙通儒。他頭發花白,風度儒雅。臨窗桌案上擺著一幅尚未完成的花鳥畫,由此聯想到,他退職多年,賦閑在家,已經過上了一種與世無爭、瀟灑清閑的生活。我報告了身份,說明了來意。他趕快為我們讓座,沏茶,也就毫不推辭地以長者的神態,講起當年親自參加陜北紅軍接待中央紅軍的故事來。
他興高采烈,侃侃而談。他談話中給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兩件事。一是中央紅軍經過兩萬五千里長征,大多數人都是衣不蔽體、破爛不堪。陜北紅軍想到中央紅軍一路征戰的種種艱苦,眼看冬天快要到來,立即動員一切力量,安排駐地,解決住宿問題。同時,也抓緊時間落實趕制棉衣棉被的工作。十天半月,一番忙碌之后,總算在隆冬到來之前,完成了一種大家認為是非常艱難卻又光榮的任務。二是,為歡迎中央紅軍,陜北紅軍還盡其所能籌辦過一次盛大的歡迎宴會,互相聯歡。為籌備這個歡迎宴會,殺豬宰羊自不必說,還多少動用了海參、魷魚、蝦仁之類的海味。宴會本來進行得頗為歡快,不料有人節外生枝,無端地指責說,這場宴會是資產階級生活方式,是對中央紅軍的腐蝕。陜北紅軍中接待工作人員,拒不接受這種指責。官司打到毛主席那里,倒是毛主席為陜北紅軍解了圍,說兩軍慶祝會師,略備酒肴,也是人之常情,才結束了這場小小的風波。
老人對于節外生枝的指責似乎還有點意見。他說,要不是陜北紅軍有這塊根據地,還不知道中央紅軍此時在什么地方怎樣過冬呢?!意見中也帶有陜北紅軍的自豪。這情況使我有點惶惑。因為我來瓦窯堡前,曾讀過毛選,似乎毛選上有個注解說到中央紅軍來到陜北,挽救了陜北紅軍事情。怎么注解沒有提到陜北紅軍這些功勞呢?
最使我感動的是,老人介紹完畢,竟不辭勞苦,熱情地領我們去瞻仰黨中央、毛主席當年的革命遺址的情況,他直把我們領到一處一排全是青磚砌成的窯洞的巷子里,如數家珍一般點出中央最高層住過的窯洞來,還分得出:哪面窯洞是毛主席與賀子珍住過的,哪面是周恩來與鄧穎超住過的,朱德與康克清住過的,還有洛甫即張聞天的,共產國際代表李德的,以及董必武、吳玉章、謝覺哉的窯洞,等等。所有這些昔日的革命領袖住過的窯洞遺址,此時此刻全都鎖著窯門,不為外人所知,除非像他這樣親歷的人才能說得如此清楚。我們走近一個一個窗戶向窯內看去,里面還放著各種紫紅色的古舊式的家具,只是窯洞墻壁四角掛滿了蜘蛛網,冷冷清清,實在有一種物是人非的凄涼感覺。
回西安后,便將瓦窯堡遺址的觀感整理成一份“內參”稿,交給了分社領導包小白,這份內參直發北京新華總社,同時抄一份上送中央西北局。我原本的期望是,從中央到地方,都應當重視一下瓦窯堡革命遺址的保護和修繕工作,并對這些革命遺址給以權威的說明,中央西北局第一書記劉瀾濤很快有了批件。這批件下發到西北地區所有地委一級領導。
陜西分社社長包小白接到了這個文件,立即興沖沖地向分社職工傳達了批示的內容:說批語高度評價了撰寫內參的新華社記者的政治思想水平,又說,記者的水平當在許多地委書記以上云云。包小白補充說,這既是記者的榮耀,也是新華分社(當然也包括社長自己)的榮耀。我級別為17級,尚無資格看這個批件。但聽傳達也使我這個采訪時處境難堪的記者意外地受寵若驚起來。
1965年,發生此事的時間已在八屆十中全會三年之后。此時,重提階級斗爭一般干部多少都知道一些,卻不知道事事都要“以階級斗爭為綱”。也不知道三年前有一本《劉志丹》的小說,被批為“利用小說反黨也是一大發明”,株連到不少無辜的人。我這篇內參也被卷入“陜北救紅軍還是紅軍救陜北”的爭論之中。那位導游老紅軍的話,被當作“陜北救紅軍”的言論,這是當時不能容忍的言論。我這份內參很快被中央西北局批示拔高以后,竟然連累到中共子長縣委,連累到為我熱情作導游的老人。有消息說,中共中央西北局(也許還加上中共陜西省委),立即派出了工作組去到瓦窯堡,整頓縣委,斗爭了為我作導游的陜北紅軍老人。于是我受寵若驚的心情全然消失,思想反倒格外沉重起來,從為人道德來說,仿佛自己做了一件洗也洗不干凈,對不起子長縣委,特別是對不起那位退職在家的陜北老紅軍。他,一位老紅軍本來在家養老,頤養天年,醉心丹青,久已與世無爭,何苦因為給新華社記者作了次導游,為陜北紅軍說了幾句好話,反而無端地遭到批判斗爭呢!?再說,黨中央、毛主席在瓦窯堡的革命遺址怎么整理,怎么修葺,怎么說明,都應當是黨的高層該管的事情,為什么硬要下放給成年累月忙于人民群眾生計的子長縣委、以及早已作了平民百姓的紅軍老人來負責呢!?
最慘的事情是那席卷一切的文革風暴。全國上上下下都卷入了顛三倒四的大批大斗之中,一切都難以盡述。瓦窯堡那位為我作導游的老人命運又會怎么樣呢!?三年后,我從一位陜北來的干部口中聽到,那位瓦窯堡熱情為我導游的紅軍老人,在“橫掃一切”中慘遭毒打早已死于非命了。我驚呆了。我苦苦地想,難道新華社記者自認為普普通通的一篇內參,一經人為地拔高,被當作“榮耀”的事情,竟會使得一位紅軍老人慘遭橫禍,早知道這世事陰差陽錯到這樣的地步,我何苦要寫這份內參?后來,粉碎“四人幫”后,雖說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大力撥亂反正,糾正了那個年代各種荒唐的錯誤,然而,直到現在,我每回憶起這樁歷史,就情不自禁地感到無限的悲哀和不平!
(責任編輯 楊繼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