褪盡繁華后的沉默

[摘 要]林徽因詩歌創作較其他女詩人而言，存在一種異質成分。林徽因不能算是一個純粹新月派詩人，她的詩歌多是現代主義色彩，其中對“時間，死亡”等哲學命題的高度關注是林徽音后期詩歌的重大題旨。

[關鍵詞]林徽因 時間 死亡

[中圖分類號]1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9-5489(2007)05-0067-02

時至今日，林徽因不斷被人們提及、記起，她的身世、美麗、情感被當作神話般傳頌、渲染，林林總總的林徽因傳記就可為一佐證。人們很少從一個詩人或建筑學家的角度來認識林徽因，而林徽因的詩文學識和人格魅力能夠流傳今日，無疑是其詩性思維與科學精神的交融形成她獨特的精神氣質，如果僅僅從驚嘆于她的際遇。糾纏她的情感走近林徽因，那時對她認識的表面和簡單而不免令人遺憾。

林徽因詩歌作品只有五十幾首，但這五十幾首詩歌構筑的是一個多彩的世界。早期的詩作受徐志摩影響，有新月派色彩，主要從自己生活的范圍汲取詩情，是對美、愛情、理想的贊頌，如《笑》表達了在傳統的美感經驗上她對女性美的理解。“笑的是她的眼睛，口唇，和唇邊渾圓的漩渦。艷麗如同露珠，朵朵的笑向貝齒的閃光里躲。那是笑——神的笑，美的笑；水的映影，風的輕歌。”詩人著力描繪“笑”的流動的美，這種美對人的感染，“輕歌如同花影，癢癢的甜蜜涌進你的心窩”。《一首桃花》、《深笑》延續著詩人對美的體味和贊揚。《你是人間的四月天》在“云煙、百花的冠冕、雪化后的鵝黃、白蓮”等綺麗意象烘托中，傳達詩人既浪漫又唯美的審美向度。《那一晚》、《憶》、《一串瘋話》訴說了詩人對純真愛情的向往，誠摯的訴說中略帶憂郁的趣味，“我不曾忘，也不能忘＼那天的天澄清的透藍，太陽帶點暖，斜照在＼每棵樹梢頭，像鳳凰、是你在笑，仰望，多少勇敢話那天，你我＼全都說了，——像張風箏＼向藍穹，憑一線力量。”(《憶》這些韻律極美的詩篇實踐著新月派提倡的音樂美和建筑美，注重情感與意象的相互融合，用語言文字的聲音、意義來描畫和表達，柔美、細密閃爍著女性詩人特有的纖細、靈動的氣質。林徽因這些抒發個人情感的真誠、優美的詩篇在讀者和研究者中影響最大，也是人們推崇她為新月派詩人的原因，但是這些詩作不足以反映和概括林徽因詩歌的全貌。如同為情詩的《別丟掉》卻意象繁多，“流水、山泉、黑夜、松林、明月、隔山燈火、滿天星斗、山谷中的回音”，這些印著傳統托物言情痕跡的意象，時而是詩人情感的載體，時而本身就是情感的傾訴者，有著鮮明的現代詩的特色。詩中綿綿的情意，深切地撫慰，既有對逝去美好的追念，也有對人生渺茫無常的感悟，是詩人對生活復雜性的體悟。所以林徽因“從不認為自己就是‘新月派’，也不喜歡人家稱她為‘新月派詩人’。”

林徽因這樣評價自己的詩歌是有理由的。當新月派詩人們漸趨迷茫、幻滅之際，徐志摩低吟：“我不知道風是在哪一個方向吹。”林徽因卻在柔美、細密之外表現堅毅的詩風：“如果我的心是一朵蓮花，正中擎出一支點亮的蠟，熒熒雖則但是那一剪光，我也要它驕傲的捧出輝煌。不怕它只是我個人的蓮燈，照不見前后崎嶇的人生——浮沉它依附著人海的浪濤，明暗自成了它內心的秘奧。…算做一次過客在宇宙里，認識這玲瓏的生從容的死，這飄忽的途程也就是個……也就是個美麗美麗的夢。”(《蓮燈》)

抗戰爆發后，林徽因走出總布胡同“太太的客廳”，得以在更廣闊的天地里體察人生。她的詩作較前期的浪漫唯美有了一種異質的成分，《茶鋪》、《小樓》詩人把目光投向普通的平凡的眾生，在人們來往歇息的茶鋪與小吃攤檔，詩人的筆觸表達的不是對勞動人民廉價的同情，而是在那些“笑的，皺眉的，年輕的，慈祥的面紋”上，看到生活刻畫的不同方面，他們只為生活本身的目的奔波勞碌著，充盈著生命本真的活力和底色，這是真誠的人生，“向命運喘息，倚著墻，每晚靠這一碗茶的生趣／幽默估量生的短長……”。(《茶鋪》)在“時間倒著掛懸”的置換中，普通人生的樂趣鮮活可觸。《小樓》的主人張大爹的滄桑有如夕陽染紅的色彩寫下的古老的夢，朝晨夕暉的演進中，“塵垢列出許多風趣的零亂”，不相信古老的他感受的不是逝者如斯的悲壯和人生晚景的凄楚，是新柳初綠的欣喜，“他拐著杖常到隔壁沽酒，寧愿過橋上，上堤去看新柳!”(《小樓》)在那個風云激蕩的年代，人們習慣用廉價的樂觀和激情去歌詠時代大的力——人民。可林徽因卻用最快利的明凈的畫面，撮來人生的一個個斷片，挖掘蘊藏在普通人身上的推動歷史前進的整體力量。詩人這是的詩已無“舊日熱情，舊日的話”，多了一份雋永深刻的哲理，濃厚的現代性色彩。

而戰爭的毀滅，顛沛流離的生活，疾病對詩人青春年華的啃噬，使詩人感受美的短暫和永恒的虛幻。“昨天又昨天，美／還逃不出時間的威嚴”，(《題剔空菩提葉》)“難怪她笑永恒是人們造的謊，來撫慰戀愛的消失，死亡的痛”。(《誰愛這不息的變幻》)“林徽因對‘美’有一種近于理想化的追求，但智性的眼光又使她過早地參透了生命的本質。”而這時詩人一再對時間的描繪和呈現更顯示其對生命本體意味的思索。無論是《一天》中十二個鐘點的俗常時間的流逝，還是《時間》中四季輪回的瞬息變換，在“此在的時間性”面前，詩人不無困惑和迷惘，《給秋天》中詩人感嘆，“正與生命里一切相同，我們愛得太是匆匆；好像只是昨天，你還在我的窗前!……可是我愛的多少瘋狂，竟未覺察凄厲的夜晚／已在你背后尾隨，——等候把你殘忍的摧毀!”時間無情流轉中，生命絢爛的開放終究是無語的枯委。

所以在永恒的時間面前，詩人認為常人對美好的消逝是無能為力的。當詩人捕捉主體感受跟客體光影物象交流、契合的瞬間，思索人作為此在的存在在時間中的意義時，總有一種無望的感受。比如《六點鐘在下午》，詩人追問“用什么來點綴／六點鐘在下午?……用什么來陪伴／六點鐘在下午?”“暮色”正濃，點燃“一支煙”，“窗外”下起了‘‘小雨點”，“你”望著雨不希望它停，也不希望它下，因為“你”“無所盼望”。我認為詩人的精神世界在這里是一種矛盾的。詩人曾經真摯的、執著的贊頌美，可美在永恒的時間中是短暫的，也即理想和現實，感性和理性在詩人那里是無法統一的。而在矛盾和分裂中，詩人感受的正是現代主義的絕望、荒謬。海德格爾說：“可怕的東西在近處之際帶有一種昭然若揭的可能性：它可能不期而至，也可能擦身而過，這并不減少或消除害怕，反倒構成害怕。”

詩人在反復把自己的精神世界置于時間場景變換時，由于長期病痛的折磨，又有了對死亡的描繪和體悟。雖然在哀悼三弟恒的早亡時，詩人曾豪邁賦詩：“弟弟，我沒有適合時代的語言／來哀悼你的死；它是時代向你的要求，簡單的，你給了。這冷酷簡單的壯烈是時代的詩，這沉默的光榮是你。”(《哭三弟恒》)但是對于時時要光臨自己的死亡，詩人還是流露一種不期然的恐懼。在醫生斷言她只剩下五年的生命時，她形容自己“像盞快要熄的燈”，“一眨、一閃就滅了”。她在致友人信中說：“我很可能活不到和平的那一天。我在疾病的折磨中就這么焦躁煩躁地死去，真是太慘了。”在如此惡劣心緒下，詩人不止一次呤詠思考生與死的主題，“感謝生命的諷刺嘲弄著我，會唱的喉嚨啞成了無言的歌。一片輕紗似的情緒，本是空靈，同時上面全打著拙笨補釘，……我不敢間生命現在人該當如何喘氣!”(《小詩·之一》)在對生的不斷的探究和詢問后，詩人似乎無法忍受苦痛的折磨，“困倦的支撐”，而欲求解脫，希望“死只一回，它是安慰。”詩人的態度體現了常人面對死亡時害怕、軟弱的心態。海德格爾說：“死亡確乎意味著一種獨特的存在之可能性：在死亡中，關鍵完完全全就是向來是自己的此在的存在。”所以在經歷生的幻滅、虛無，詩人并沒有頹廢、憔悴，而是坦然面對死亡，對人生是“自覺地承擔與決斷”。在長詩《橋》中詩人就一改同期詩篇的感傷色彩，展現了自己的人生態度。“他的存在，卻不為嬉戲的閑情——而為責任；他的理想，該寄給人生的行旅者一種虔誠。”所以在詩人余下的不長的歲月里，她以重病之軀，參與設計國徽、人民英雄紀念碑，創新瀕臨失傳的景泰藍工藝等。在對人生的虛無、荒誕的本質有了徹底的認識后，在死神嘲弄的困境中，詩人進行了悲劇的反抗，以期從此中確立生命的價值和意義。這種反抗正如加繆所說：“把他的價值給了人生。反抗貫穿著生存的始終，恢復了生存的偉大。”

林徽因用自己不長的一生演繹了生命義無反顧的決絕之美。她的詩歌世界豐富多彩，既有唯美的浪漫又不失哲理的情思，歲月的風塵與時空的變遷難掩其豐富靈動的氣質而歷久彌新。在林徽因的思想圖譜里，她既根植于中國傳統文化土壤，又飽受西方現代文明的熏陶。多元文化，靈感思維，自由主義交織在一起，鑄就她詩歌的獨特魅力。而那些“具有哲學家的思維和高度概括的能力”的詩篇，更是紅顏逝去，繁華褪盡后的亙古的情感之音。

[參考文獻]

[1]周良沛編選：《林徽因詩選》，長江文藝出版社2003年8月版。

[2]梁從誡：《倏忽人間四月天——回憶我的母親林徽因》，劉小沁編選；《窗子內外憶徽因》，人民文學出版社2001年1月版。

[3]李蓉：《林徽因詩歌哲學意蘊解讀》，《現當代文學研究》2005年第1期。

[4]海德格爾：《存在與時間》，三聯書店1987年12月版。

[5]費慰梅：《林徽因與梁思成——一對探索中國建筑的伴侶》，劉小沁編選：《窗子內外憶徽因》，人民文學出版社2001年1月版。

[6]加繆：《西緒福斯神話》，《文藝理論譯叢》，中國文聯出版公司1985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