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文勾踐死里逃生艱辛倍嘗終成霸主;殷紂周幽沉湎酒色,國破家亡成了遺羞千古的著名昏君。從劉漢、李唐到元、明、清,哪一個開國君主不是生于憂患?哪一個亡國之君不是毀于安樂?事跡鑿鑿,示意昭昭。所以有識之士無不把孟老夫子說的“生于憂患死于安樂”這句作為至理名言,不時提醒自己。
一
安樂之所以能令人致死,用一句俗話講,因為它是殺人不見血的軟刀子。它能讓人在沒有痛苦沒有畏懼,而且是在心蕩神逸的舒舒服服的心態中,“自覺自愿”地奔向自我毀滅的深淵。
安逸享樂離不開酒色財氣。財是基礎,氣是權勢,酒是飲欲,色是情欲。其中尤以色欲為甚,它常常是抓權撈財的潛在動因。“食、色,性也!”“男女乃人生之大欲。”不要說一般凡夫俗子,即使佛門弟子因淫心纏繞激情難耐“欲自斷根 ”,決然“以刀自割其勢”以求“塞源除根”者,《法句譬如經》等經書里就多有記載,《太平廣記》也記有“釋空如均求不破色而自宮”之類的極端行為。不獨中國和尚,國外如《新約全書》中不也有“有人為登天而自宮”之說嗎(見錢鐘書《管錐編》)?可見,所謂 “佛曰斷根不如斷心”的教導,確為有據而發,而且帶有國際性。
能自“斷心”自然好,但談何容易!好色既是天性,且是“大欲”,想斷就能斷得了嗎?江山易改秉性難移,有的人就是寧肯斷頭也是不肯斷這心的。不是說欲火難填、“色膽包天”嗎?為了色欲,天都不要了,還要命? 《春秋》二百多年間,亡國五十二,弒君三十六。其中許多都與淫亂私通有關。我們共產黨對干部教育不能說少,要求斷絕此心以“克己復禮”的意思不能說講的不明確不透徹,然而,依然有那么多人貪污腐化包二奶養情婦!可見,教育是必要的,但僅憑這類教育是絕對塞不了源斷不了“根”的!
在安樂日久而又沒有有效制約、與“食色本性”的本能驅動下,一朝權勢在手,日日盛宴夜夜歌,看不夠的秀色,飲不完的美酒,聽不盡的阿諛逢迎,收不完的禮——在這種高溫腐蝕缸里日復一日地泡著,泡久了,多硬的骨頭也泡酥了,多堅強的意志也泡成湯了!
安樂是如此的厲害,所以用“安樂”為手段致敵于死者,不絕于書。越王勾踐“以美女寶器”離間了吳國君臣,使吳遭了滅頂之災。齊國不動干戈不動刀,送了幾十個女人就把剛剛崛起的魯國搞垮了。勾踐的事,早已家喻戶曉;齊魯間事,《史記·孔子世家》有生動記載。
孔子在魯國當了大司寇兼丞相,很快便把魯國治理得不僅路不拾遺,而且連一向摻水賣羊肉、豬肉,摻水賣粥的也不再摻了。人們安居樂業文明經商。男女分行,禮讓成風。齊國緊張了,魯國稱霸,齊國最近,怕首先遭兼并。有人主張獻地求安。大夫黎鋤說不忙,先設法阻遏其發展看看,不行再獻地不遲。他勸齊王選出80個美女,給她們穿上極其艷麗華美的服裝,教她們學會令人心蕩神逸的“康樂舞”,外加三十駟文馬,送給了魯君。此計果然見效。魯君一看就迷上了,一連三天不問朝政,連祭祀的烤肉分給大夫這樣的重大禮儀都不顧了。孔子說道:女人厲害呀!她們的嘴能離間君臣,能敗壞國政。我這個官不能當了,走吧!再呆下去就危險了!
滿腹經綸名揚四海的孔老先生,也只好掛印下崗,雇了車,帶上徒弟,饑一頓飽一頓地周游列國另謀高就去了。魯國呢?很快便衰敗了。哀公十六年,孔子卒。不久,“三桓攻公,公奔于衛”,如鄒,如越,到處流浪,最后“死于有山氏”。之后,“三桓勝,魯如小侯,卑于三桓之家。”魯周已名存實亡。
16世紀意大利一位政論家說:“安樂為人生之大敵,其難御遠過于苦困”。古人曹大文慨嘆的:“人只念救苦救難觀世音,何不念救安救樂觀世音?”(《管錐編》)觀世音自然是不存在的,他也救不了誰,但能說出這樣的話,卻是對人生有著豐富閱歷而又具備異常觀察能力的人才說得出的!
二
一個有見識的政治家,一向把鄰國飽經患難自強不息而居尊位的人,視為可怕對手。楚國大將子玉力主發動對晉國的戰爭,楚王說:“晉侯(因遭驪姬讒害)在外逃難十九年,什么艱難險阻他沒遇到過?什么樣的人他沒有見識過?他遭受那么多挫折,受了那么多罪,他已深知民間疾苦,所以他能很好地對待他的子民。這樣的人,老天都會幫助他!我們與這樣的人為敵,是很難免失敗的!”子玉不聽,結果慘敗。勾踐臥薪嘗膽、身自耕作、食不加肉、衣不重采、折節下人, 其夫人也自己織布做衣服,伍子胥聽說了,大為震驚,寢食難安。他一再對只重視齊國輕視越國的吳王發出嚴重警告:“此人不死,必為國患”,齊國是疥癬,勾踐才是心腹大患,力勸吳王趁勾踐還沒有強大,趕快徹底滅掉他。掐一個樹苗容易,拔棵大樹可就難了。吳王不聽,結果終于被忍辱負重韜光養晦、十年生聚、十年教訓的越國徹底打敗,自己落了個被俘自殺身亡的可悲下場。
憂患是災難是壞事,但若正確對待,它會成為砥礪人才的極其可貴的寶石。許多人耳熟能詳的“西伯拘里,演周易;孔子厄陳蔡,作春秋;屈原放逐,著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腳,而論兵法;不韋遷蜀,世傳呂覽;韓非囚秦,說難孤憤”。講的就是這個道理。這些人都是耀眼巨星,他們全都是慘遭迫害或屢罹憂患后而功成名就永垂青史的光輝人物。司馬遷自己不也是在遭受了令他想起來就愧恨得汗流浹背的宮刑后,而發憤寫出了光耀千古的巨篇——《史記》嗎?
“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餓其體膚,勞其筋骨……”的確是富有哲理的結論!
三
憂患能造就人才,但絕非人人經歷憂患都能成材,只有那些有理想有抱負而又自強不息的人才能成材。安樂會致人死地,但安樂也絕非能致所有身處安樂的人于死地,防患于未然的明智之士也還是有的。
“生于憂患死于安樂”這句話的全句是:“入則無法家拂士,出則無敵國外患者,國恒亡。然后知生于憂患而死于安樂也。”可見,安樂會不會導致滅亡,是有前提的,即:國內沒有深明法度以法治國的士子,對國外之敵不感到有任何威脅而松懈麻痹茍且偷安,不肯兢兢業業勵精圖治的時候,這樣的國家才是一定要滅亡的!如果有“法家拂士”治國,又能發奮圖強力戒安逸,自然就不會滅亡了。孟老夫子的這些話是就國家說的,對個人又何嘗不是如此?
生于安樂而又避免安樂之害不是命定的不可改變的。事在人為。
戰國時期趙國發生的一件事,就很可給人以啟示。秦國來打趙國,趙向齊國求救,齊要趙以長安君為質。當時是趙太后當政,長安君是她老人家的最疼愛的兒子,她哪里舍得?誰勸說誰遭怒斥,并稱:誰再想來說服我,我就唾誰。老態龍鐘的觸礱,好像腿很疼的樣子慢騰騰地來了。他先從彼此的健康、吃飯怎么樣說起,后來談到老了,說唯一不放心的是小兒子,想死前在宮里為小兒子謀個差事以了心事。太后問,男人也愛小兒子?“嘿,比女人還厲害呢!”“不可能!比女人差遠了!”觸說:“我看您愛燕后比愛長安君深多了。”“哪里?比長安君差多了。”觸說:“愛誰不愛誰,要看是不是為他做長遠打算。我看燕后出嫁的時候,您哭的那么厲害,直到她上了車,您還抓住她的腳哭。祭祀時您還祈求她不要回來,讓她在那里生兒育女傳宗接代,世世為王,不是嗎?”“當然。”觸問:“三世以前,趙王之子孫還有為侯的嗎?”“沒有了”。又問:“不光趙,他國還有傳及三代的嗎?”“老婦沒聽說還有。”觸說:“這叫近者禍及自身,遠者禍及子孫。并不是君主、諸侯的兒子都不好,而是因為他們位尊而無功,俸祿優厚而沒做過什么實際工作,還讓他們身居要職而挾重器的結果。像長安君,您給他那么高的地位,又封以最富饒的土地,還讓他管那么多要害部門。而不讓他為國建功立業,一旦山嶺崩(您不在了),長安君還能在趙國呆得下去嗎?所以我認為您愛燕后勝過愛長安君!”趙太后恍然大悟,立即決定派車百乘送長安君去做人質了。(《國策》)
專制時代給頭頭提個不同意見很難,弄不好要掉腦袋。觸礱的“提意見法”曾為眾多官員所仿效。這在民主時代不足為訓,但他的道理講的的確到位。
孟老夫子的法家拂士治國與居安思危的主張,以及觸礱對如何正確對待君主子弟的主張,都抓住了封建時代防止因安樂而致亡的重大的根本的問題。
孟子和觸礱所處的時代,是由奴隸社會向封建社會轉變的時期。那時的經濟結構簡單,主要的農業附有少量的手工業、商業。孟子與觸礱的辦法,遇到能聽得進去的君主,可以管一陣子,但解決不了根本問題。那畢竟是個人專制的時代,是個靠人治的時代,人在政在,人去政息。因而,由憂患崛起到安樂亡國的循環往復現象,就成了難以擺脫的血腥怪圈。
四
“死于安樂”這一警告是否還有現實意義呢?還是有的。尤其對于脫胎于舊制度舊體制不很久的國家。由于歷史的原因,在這樣的國家,總是難免或明或暗或多或少地存在著舊意識與舊體制的殘余與影響。而其中最重要最有害的影響之一就是特權意識,以及由于體制的缺陷,由這種意識導致的特權階層實際上的存在。
所謂特權,主要表現為用人權以及對財與物的支配權。凡是在這三個方面,行政權力機構的成員,有超越體制享有個人專斷的權力的時候,特權就出現了,腐敗也就會跟蹤而來。這如同蠅趨腐肉、蛆拱敗魚一樣,是很自然的不可避免的。
在有特權存在的地方,也就不可能有真正意義上的社會公平與社會公正。因而,所謂群眾監督之類,往往就成了紙上談兵的表面文章。
防止安樂惡性演變的關鍵在于消除任何人凌駕于集體之上的特權,在于社會公平與社會公正,在于使人民所賦予的權力切實為民所用,為民所享。惟其如此才是釜底抽薪“塞源斷根”的治本之策。為此就需要通過不斷改革不斷完善新經濟所呼吁的新的管理體制,以完成歷史所賦予的這一使命。我們已經認識的這個問題,我們也在探索并開始解決這個問題,但積習太深,難度不小,成效不彰,尚任重道遠。但,只要這個問題還沒有得到解決,安樂所孕育的危機,就會像一棵沒有去掉引信的炸彈,不知什么時候會爆發。
當科學民主的體制能管住任何人,令任何人都無權超越制度行事的時候,全民才會踏踏實實地享受到長治久安的和諧盛世。
(責任編輯 致 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