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1995年1月《同舟共進》上,曾看到朱正的《一次沒有實行的改革》文,他就唐縱日記中的材料,介紹了抗日戰爭后期國民黨內部圍繞政治改革問題的一些談論,很引起我不少回憶。當時就著手寫一篇談唐縱日記的文章,擬了一個草稿,但一直沒有最后定稿,壓了十多年,清理雜件中找出,現在整理出來。
第一個通讀了唐縱全部日記的人,就是我。1949年南下到湖南時,我任《新湖南報》社社長。大概是1950年初,省公安廳廳長同我談起,他們得到唐縱的全部日記。那是唐在離開大陸去臺灣之時,交給一位朋友保管的;長沙解放后,那個朋友就主動交了出來。公安廳長知道我對這類東西特有興趣,就全部交給我一覽。日記從1927年唐縱進黃埔軍校六期寫起,直到1946年底。一律用寫鋼筆字的黑皮筆記本,大小一律,好幾十本,字也端正。由此,可以看出這個人生活嚴謹,工作也認真踏實,深得蔣介石器重??箲饡r,蔣讓他當侍從室第六組的組長。侍從室主任是陳布雷,成員自是蔣的親信幕僚和智囊,代蔣草擬文告,調查情況,執行交辦任務。這第六組主管情報工作。在國民黨的情報系統中,唐的地位僅次于戴笠,做過軍統局的幫辦;到臺灣后,任內政部次長,警察總署署長。當年他不但與蔣常有直接接觸,常去蔣家;同國民黨內許多高層人士也有頗深的關系,知悉較多政壇內情。因此,他的這部日記,對于了解那一段國民黨統治的歷史,諸如黨內部各派系的情況,抗日戰爭的態勢,國民黨同共產黨的關系,以及蔣待人處事的習慣等等,都是一種極為難得的很有價值的資料。當年沒有復印機,我只能把自己認為重要的內容打上記號,請字寫得好的報社編輯柳思抄了一厚本。
我還記得,唐縱的日記本里夾了不少蔣介石寫的批示條子,都是約半寸寬、兩三寸長的小紙片,包括“中正”簽名,字寫的很端正,內容極短,只是幾個字的批復或交辦某事。唐縱收集了好多張,很珍重地將它夾在日記的相關部分,我還特意取出兩張夾在那個摘抄本里。
1952年我調到北京后,同田家英談起此事。田將這個抄本要去了,還轉告中辦主任楊尚昆(楊當年負責這方面的工作)。楊看到了這個抄本后,于是下令將唐縱的全部日記調到北京來了。
我在燃料工業部主管水電建設工作后,徹底投筆從工,以后也沒再同田談起過唐縱日記之事。楊尚昆大概是不滿足于只看我的抄本,才下令把全部唐縱日記原件從湖南調來,作為研究用的資料。
回想當年,我是以很大興趣閱讀這幾十本日記的,特別是其中讀到我們黨的部分。我一面看,一面以自己的回憶來對照,有關親身經歷的那些事情,國民黨方面是怎樣看待的。其中我印象最深刻并確切記得的,是這樣一條:1942年8月23日,唐縱在日記中有此一段:現在延安情況很混亂,可惜我們在共產黨內沒有一根內線,得不到確實的情報。我就回想起延安“搶救失足者運動”時期那種種可怕的情況來了。抗戰初期,一批批滿懷熱情的青年,不畏艱難險阻,千里闖關,從國民黨統治下的大后方來到延安,投奔共產黨,還包括在邊區長大的。這些天真純潔的青年,在這場“搶救失足者”運動中,都受不了逼供信,在斗爭會上“坦白交代”自己的“特務身份”。一時特務如毛。延安和陜甘寧邊區打出了一萬五千個特務(韋君宜的《思痛錄》中有細微的描述)??墒菄顸h方面的唐縱,這一特務機關的首腦,他慨嘆的卻是在延安“無一根內線”!就是說,沒有一個同他們有聯系的打入共產黨內部的真正的特務分子;我說,只要有一個,他也不會這樣說了(當年從境外潛入陜甘寧邊區的特務是有的,延安保安處就逮捕過這樣的特務,但是都不屬于正牌子的軍統特務)。而我們卻一時鬧得八公山上,草木皆兵,自稱“特務如毛”了。這事于我有切膚之痛,我也是搶救運動中在保安處關了一年多(當年共關了老號、新號好幾百人)。在逼供中,我受的刑罰還是較輕的,只是帶手銬,挨耳光,坐矮板凳、長時站立,以及五天五夜不讓睡覺而已。
在黨的第七次全國代表大會上,毛澤東談到了“搶救運動”的錯誤。他說,在當著共產黨還沒有成熟的時候,在肅反問題上搞錯了很多人,走過這樣一段彎路,包括我自己在內。抗戰時期,出了山東省湖西肅反的錯誤,在延安又來了這樣一個“搶救運動”。我看,延安犯的這個錯誤非同小可,因為延安是有全國影響的。他又說,特務本來是少少的,當著潮流起來的時候,沒有例外地覺得特務相當的多。關于特務,從前的估計是“瞎子摸魚”,究竟有多少并不知道,現在知道了只是極少數。在這次“七大”上,毛表示,對搞錯了的同志,要向他們賠不是。
在這篇講話中,毛甚至還對他在江西打AB團一事承擔了個人的責任,他說:“內戰時期,我(按:他沒有加“們”字)就打過AB團,”他還說:“1930年一二月就打AB團,我講不要搞肉刑,結果還是搞了。那時候殺了許多人,應該肯定地說,許多人都殺錯了。”
從1985年開始,十多年中我主編《中國共產黨組織史資料》時,曾統計過十年內戰期間各蘇區的肅反,從打AB團起,共殺了十萬人。這是一個多么可怕的數字(因為紅軍最多時才三十萬人)。于是延安“搶救運動”時的“九條方針”,才有第一條“一個不殺”的規定(也殺了幾個,如王實味)。回顧歷史,根本問題在:對打“AB團”事件及整個“肅反”運動,從沒有做過認真的總結。我們從歷史發展過程看,為什么從1930年開始的,這種自相驚擾,施用酷刑,自相殘殺的可怕的運動,一直不斷,且規模越來越大呢?從本質上說,當然同中國的農民戰爭(痞子運動)和暴力革命有關。內戰時期打AB團起的肅反運動,當然還同當年我黨尚處于弱勢,也與領導者多疑與個人維權等原因有關。延安整風文件中,斯大林的“布爾塞維克化十二條”有一條是:堡壘最容易從內部攻破(蘇聯大規模肅反是1936年開始,比中國打AB團遲)。搶救運動當然也屬于向蘇聯學習經驗,不過規模大大超過,變成“特務如毛”了。在這種運動中,總是強調要提高警惕,擦亮眼睛,要認清敵人,不要錯把敵人當做自己人;為什么不提醒,要警惕莫將自己人當做敵人呢?這就關系到對“人”的尊重問題。中國是一個幾千年封建專制傳統極深的國家,也是有農民戰爭傳統的國家,從來沒有過“人權”的思想傳統。在革命運動中尤其戰爭中難免傷人、死人,但是養成對人的生命都無所謂的習慣,死多少人都無所謂,無動于心,只是說說“韭菜割了還能長出來、人頭掉了長不出來”這樣的俏皮話??磥磉@確是一個根本問題。
既然七大會議上講了那樣一段話,為什么1949年后,依舊一個接一個政治運動,而且規模越來越大,不斷地傷害著黨內黨外的好同志、社會精英、乃至知識群體,最后登峰造極,發展到“文化大革命”,甚至黨中央委員、中央政治局委員、中央政治局常委,直到中央副主席,國家主席都當做反革命來肅了呢?這種中外歷史上沒有過的似乎難以理解的慘痛教訓,其原因還有待更深入研究,這篇短文中暫不談及。
唐縱日記的抄本送給田家英之后,再也沒有回到我的手中。有時雖也想到其中的一些內容,苦于無法查到。這次看到朱正的文章,才知道群眾出版社已將這部日記整理為《在蔣介石身邊八年》一書出版。于是找來一看,上面提到的那一條有關內容乃1942年8月23日,書上只摘錄了這樣兩行:
“晚在羅家灣座談會討論共產黨問題,切實檢討,對共產黨毫無內線,所得報告,皆空泛無所據,至可驚嘆”!
“毫無內線”之意,我記得很準確。印象太深刻了,事隔多年也不會忘記。我記得還有幾句交代背景的話,如說目前延安很混亂之類。看來,8月23日的這些內容,在整理出版時給刪掉了。還有一些我依稀記得的段落。在這本書里也沒有查找到,看來被刪之處甚多。我以為,像這樣有重要價值的書,最好不要刪節,應按原貌發表;即使確實有一些一時不宜公眾閱讀的內容,刪節的也應限于必須刪節的,盡量少刪多留為好。這是六七十年以前的日記,在我的記憶里,似乎想不起有什么必須刪節的部分。我希望此書能重新完整出版,深信必將受到史學界的歡迎。
聽朱正說,他的這篇讀書札記在《同舟共進》發表時,也刪去了三分之一左右,他說,那是受了雜志篇幅限制而作的技術處理。我向他索閱了原稿,以為其中不乏可供參考之處,曾希望原稿重新發表一次,可這也是辦不到的。
(責任編輯 蕭 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