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五四”運動先驅們提出“德、賽”二先生,曲折走來到今天,終于“民主是個好東西”公開見諸權威報刊,最高領導人公開提出“沒有民主就沒有現代化”,進而闡明:科學、民主、法制、自由、人權是人類共同追求的價值觀和共同創造的文明成果。民主不再冠以“資產階級”,我們終于可以理直氣壯地公開討論了。這不能不說是一大進步。
民主是對專制而言,作為一種制度,其核心一是公民參與,二是權力的監督。人類在文明進步中經過長期摸索,建立起一種機制,保證公民最大限度地參與公共事務,同時明確各類掌權者的權限,并受到各方監督,杜絕某一個人或一小群人有“說了算”的至高無上的權力,這就是民主制度。我們一般想到民主,往往先想到議會和選舉,于是又會聯想到議會和選舉的種種流弊和實施的困難。事實上,如果沒有完善的配套機制,單純的選舉并不能真的體現民意,而且確實可以弊病百出,中外“賄選”、“黑金政治”例子舉不勝舉,不必贅言。實際上民主制度是一項系統工程,其必要組成部分是法治和言論自由。
言論自由是指的公開表達意見,不是私下議論。民眾議于野,自古以來就存在,盡管專制君主防民之口甚于防川,甚至使出密探舉報、鼓勵互相揭發等等手段,也很難杜絕街頭巷議。但是作為現代民主政治的一部分,必需有公開發表,形成“輿論”的途徑,那就是新聞媒體和各種出版物。因此言論自由與新聞出版自由分不開,而且必須受到法律保護。新聞自由至少有以下幾層意義:
首先,保證公民的知情權。“公民參與”必須建立在知情的基礎上。新聞媒體的基本任務之一就是傳播真相,所謂“知情的公眾(informedpublic)”才是行使民主權利的前提。美國開國元勛之一杰斐遜有一句名言:“在一個文明國家,若指望在無知中得到自由,過去從未有過,將來也決辦不到”。消除無知,一是普及教育,二是發展新聞事業。毋庸贅言,愚民政策是與民主不相容的,如果公眾參與政治,那么他們必須有機會了解與其在政治體制中的地位——國家的主人——相稱的信息。
輿論更主要是實行監督的功能。不受監督的權力必然導致腐敗,這已經沒有爭議。監督有兩種:政府內部的互相監督和公眾的監督,而后者更重要。因為,如果只有政府內部的監督,而不為廣大公眾所知,也無法參與,那么無論制度設計得多么精致嚴密,最終流于無效。中國歷朝歷代不乏“言官”的設置,“諫議大夫”、“御史”、“監察”等等,也不乏直言敢諫盡責的官員,甚至以身殉職,但總是正不壓邪,無法挽救朝政的腐敗乃至滅亡。即使在現代,如果設想西方國家的國會的爭論都是在秘密中進行,公眾不得與聞,媒體不得報道,或只許根據權威發布的內容報道,那么,難免形成暗箱交易,議員雖是民選,其作為選民代言人的資格就值得懷疑了。現在基本的事實是,除了某些涉及國家安全的特殊議題外,歐美國家大部分討論都在眾目睽睽下進行,每個議員的立場、對議案投票的記錄都是透明的,才能使各方權力和利益得到公眾的監督。
在民主制度中,新聞自由的基石之一是自由批評政府及其官員的權力。而對于在位者,運用手中的權力壓制批評是一種很難抵擋的誘惑。所以,即使像美國這樣的國家,在獨立前后,爭取新聞出版自由也是在與政府干涉的反復斗爭中實現的,而且同法律的完善過程相一致。美國獨立之后,那些高呼“不自由,毋寧死”的開國元勛們成為執政者。他們如何對待反對自己的輿論,關系到美國向何處去的選擇:是繼續進行社會變革,把那些戰斗口號付諸實施,還是地位一變,立場就變,轉而壓制言論自由?在這個問題上美國憲法通過以后,緊接著通過的十條修正案,稱《權利法案》,至關重要。因為它用明確無誤的語言杜絕了任何侵犯信仰、言論、出版、結社自由的法律的出臺。同時,開國的執政者的決心也非常重要,特別是杰斐遜以堅定的信念維護新聞自由不遺余力。
在臺下時倡導言論自由是一回事,對杰斐遜最大的考驗是在他當選為總統之后,對待反對政府的輿論是否采取“葉公好龍”的態度。那時的反對言論并非溫文爾雅的說理,而是包括無所不用其極的惡毒謾罵乃至人身攻擊,并且對公眾是有影響的。這種攻擊把他折磨得“痛苦不堪”。不過總的說來,他還是忍了下來,堅持做到不借助強制,光憑自由討論來宣傳和保護真理,來保持政府行動和觀點的純潔和正直,以此作為對民眾判斷力的信心的考驗。對于那些真正的造謠污蔑如何處理?美國后來通過的有關誹謗罪的法律確立了“只有事實真相才可以用于誹謗訴訟辯護”的原則,而廢除了舊的從英國繼承來的政府可以以“煽動性誹謗”罪起訴公民的法律。這就是把政府與私人放在了完全平等的地位。從此新聞界以及任何個人對政府以及上至總統的任何政要的揭露、批判,和對私人一樣,是否構成“誹謗”,只看是否屬實,與對方身份無關。也就是說不能因為被批評的是政府官員就構成“煽動”或“危害社會”罪。在這種法律制度下,美國各屆領導人經得起“罵”,也是一種基本功。
這種新聞自由對美國的社會改良,最終避免動亂保持穩定,起了極大的作用。特別是在關鍵的歷史時期和事件上,總是先有強大的輿論,然后有改革的法律、政策、措施。例如20世紀初期美國在急劇工業化過程中兩極分化日益尖銳,權錢交易,政治腐化嚴重,此時美國新聞報刊重拳出擊,對各種社會不公、丑惡現象、富商、高官痛揭痛批,出現了著名的“耙糞”文學,與其他社會進步力量共同促成了有重大歷史意義的“進步主義”改良運動,對美國一個世紀的長治久安有深遠影響,新聞工作者獲得了“人民斗士”的美譽。還有我們熟悉的上個世紀60年代的反越戰和民權運動等等。平時無處不在的對時政和社會黑暗面的揭露批判不斷,對社會起到凈化作用,更不必贅言。
就在今天,小布什政府的內外政策無時無刻不在輿論的監督批評之中。9.11以后一個短時期內美國人感到空前的危機,有一種同仇敵愾的情緒,新上任的小布什政府得到了不尋常的支持。大約從2002年下半年起,國內置疑布什政府政策取向的聲音逐漸升起,包括反對攻打伊拉克。隨著美國占領伊拉克之后的局勢混亂,付出的生命和財政的代價日益高昂,更重要的是,以反恐為名,公民權利受到侵犯,反對的意見日益強烈。翻開《紐約時報》、《華盛頓郵報》等主流大報,幾乎沒有一天沒有批評政府內外政策的深度報道和社論。使美國在全世界蒙羞的虐俘事件,率先曝光的也是美國和英國的媒體,美國國防部長曾要求電視臺晚一些發表那些照片,免得美國士兵在伊拉克處境更加不利,卻遭到媒體拒絕。這種揭露,盡管一時間使美國政府處境尷尬,但是事實上促使政府采取措施使壞事得到控制,實質上當然對美國有利。
批判者的武器主要還是美國憲法的“權利法案”,而維護現政府政策的反批評者的武器則是“愛國”和“安全”,即指責批判者危害反恐斗爭是不愛國行為。對此,批判者的回答是:他們保衛的是美國的立國之本,如果這一凝聚各族裔美國人的原則精神遭到破壞,美國就將變質,就不再是美國,也就無所謂“安全”。最激烈的言論是:美國不毀于恐怖主義,而將毀于決策集團中“新保守主義”之手。
可以設想,如果美國政府官員有權力壓制新聞,對待逆耳之言或封報刊、或追究罪責,甚至以危害國家安全罪逮捕有關人士,他們未必不會這樣做。事實上,當政者已經盡其所能縮小和掩蓋真相,但是在美國的制度下他們無權封殺輿論,這就是美國的自我糾偏的機制,也是其希望所在。不但如此,美國哥倫比亞廣播公司新聞主播丹·拉瑟因為獨家率先報道美軍虐俘丑聞,獲得在紐約頒發的64屆“皮巴迪廣播節目獎”。舉報虐俘事件的美軍士兵約瑟夫·達比也獲得著名的《肯尼迪勇氣獎》,報刊高調報道。說明媒體和公民自揭家丑的傳統和勇氣還是得到承認和鼓勵。虐俘事件可能是一個契機,喚起美國的社會良知,促使思想精英重新全面審視美國新保守主義的政策和理念。
講美國,只是舉例說明一種普適性的內涵和民主的必要條件。當然,有一點是不言而喻的:不同的國家,在不同的歷史階段實施民主的形式和途徑有所不同。說它不言而喻,因為縱觀歷史,橫觀世界,即使方今已經公認的歐美民主國家的發展歷史和具體形式也都是不同的。這點無人否認,所以根本不必擔心全盤照搬某一個外國的制度,即使有人想照般也搬不了。相反,過分強調“國情”卻足以成為阻礙民主進程的借口。現在更需要強調的是民主普適性的內涵。
另外,思想、言論自由更深層次的意義是,有助于造就善于獨立思考、心胸坦蕩、富于正義感、誠實勇敢的高素質國民。一個眾聲喧嘩的社會當然比“萬馬齊喑”的社會有活力。一國的國民如果長期思想禁錮,從小就培養察言觀色,按一定“口徑”發表言論,不敢講真話,甚至已經不知獨立見解為何物,長此以往,民族精神只能不斷萎縮,靠虛驕的豪言壯語,是振興不起來的。這樣的精神狀態而求其堪與世界競爭的創新能力,或出現世界級思想和學術“大師”,無乃緣木求魚乎?
(責任編輯 蕭 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