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學的發展觀”是當今中國大陸的主流話語。堅持以人為本,全面、協調、可持續的發展觀,舉國上下不會有異議。本文要說的是——民主也是發展觀,科學與民主,是社會發展觀的兩個方面。
我這樣說是有根據的:自五四運動迄今,“科學與民主”歷來相提并論,兩者相輔相成,缺一不可。要建設一個現代化“大國”(且慢侈談“崛起”),沒有科學或沒有民主,都是無法想象的。最近,胡錦濤主席著重提出要“科學執政、民主執政、依法執政”。
歷史上有科學而無民主的“大國”,不是沒有出現過。例如法西斯德國和極權主義的前蘇聯,科學不謂不發達,卻難逃崩潰命運,殷鑒猶自未遠。返觀本國歷史,古代科技文明有“四大發明”,至今為人津津樂道,但封建專制主義崇尚道統而鄙視科學,斥之為“奇技淫巧”,最終在西方科技文明的堅船利炮前敗下陣來。可見,沒有民主也會窒息科學的發展。
中外的專制政體,不論有無科學這個“第一生產力”幫忙,都逃不出“其興也勃焉,其亡也忽焉”的歷史周期律。毛澤東在1945年與黃炎培的“窯洞對”中宣稱:“我們能跳出這周期律,我們已經找到新路,這條新路,就是民主。只有讓人民來監督政府,政府才不敢松懈。只有人人起來負責,才不會人亡政息。”在這一時期的毛澤東著作中,對民主憲政、自由和人權等都有充分的表述。由是看來,他在野時是認同民主的發展觀的。
毛澤東多次表示過對發展科學的重視,對科學家的態度也遠比對人文學者寬容,即便到了“文革”時期,仍主張“理工科大學還是要辦的”。他在1956年提倡“百家爭鳴,百花齊放”,就與反對蘇聯在遺傳學領域抬高米丘林學派壓制摩爾根學派有關。如果言行一致,“雙百方針”就不僅限于文化上的指導意義,同時成為科學與民主之社會發展觀的組成部分。
遺憾的是,當處于執政地位并壟斷了社會資源后,對民主的說法開始變調:“民主這個東西,有時看來似乎是目的,實際上,只是一種手段。”毛澤東此后的一系列作為,就越來越偏頗了。沒有民主,就難于有科學決策,“反右”后沒有人敢講真話,才有了全黨全民頭腦發昏的“大躍進”,造成了2000萬的人口負增長。
在全國大饑荒的背景下,中國研制成功了第一顆原子彈,這無疑是科學成就,但“就算是死一半人,剩下的一半人還可以在廢墟上重建我們的家園”的豪言壯語,決不是科學的發展觀。利用“大民主”手段發動“文化大革命”,推翻了依照憲法選出的國家主席,也決不是民主的發展觀,因為“文革”不僅違憲和侵犯人權,而且將國民經濟推到了崩潰的邊緣。
正如鄧小平所說,毛澤東“違反了自己正確的東西”,這也是在《關于建國以來黨的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中早有定論的。共和國的歷史教訓已經證明:科學與民主不可偏廢,如若沒有民主,即便傾全國之力盡科學之成就,發展觀也仍然是不科學的。科學與民主發展觀的缺位,令中國大陸的現代化進程至少推遲了二十年。某些人至今不許觸摸歷史的恥部,但一個不知反省的民族是沒有前途的,更談不上發展觀。
中國在“文革”結束后告別“階級斗爭為綱”,將工作重點轉移到“經濟工作為中心” 后,改革開放中的發展觀問題一直沒有妥善解決:靠領導“拍腦門”決策的“政績工程”、“面子工程”比比皆是;伴隨經濟繁榮產生的官場腐敗一發不可收拾;資本二度原始積累的罪惡,左右兩方都在強烈抨擊;社會分配不公造成的貧富懸殊,令改革備受爭議。
有衛道士以“黑窯奴工事件”為口實質疑改革,譴責人吃人的剝削,疾呼腐敗將致“亡黨亡國”,抵制中國加入經濟全球化。他們也在伸張自己的民主權利,同時卻拒絕反省僵化的意識形態,反對政治體制上的民主探索。這些同志們對亡黨的擔憂是有一定道理的,但是找到了病開錯了藥:經濟全球化是大勢所趨,農業社會的烏托邦主義已無路回頭,中國改革絕不可剎車倒退,中國也絕不會滅亡。
中國近代資本主義的第一次原罪,是十九世紀鴉片戰爭以后開始的,到共和國成立時,已歷時一個多世紀。建國時確定的經濟方針,是私人資本主義還要發展二十年甚至更長的時間,但決策者急于進入社會主義,提前發動對資改造,消滅了市場經濟,接下來發動的“大躍進”和“文革”,帶來了深重的經濟、政治災難。我們的發展觀出了問題,才使現代化吃了夾生飯,生產力發展低下的后果是平均分配貧困,人民沒有走上共同富裕的道路。
鑒于這種歷史教訓,中國在1980年代回到原先的出發點,開始向市場經濟轉軌。改革開放使民營經濟迅速崛起,資本開始了新一輪原始積累,同時也成為政權滋生腐敗的營養源。社會轉型的前后反復,令資本犯下兩次原罪,導致社會矛盾激化,社會成本重復支出,這是以往發展觀缺少科學與民主造成的。政府未能“節制資本”,需要質疑的不是改革,而是有待體制的改革。
我國歷史上缺乏民主傳統,公權力長期得不到有效的監督,特權很容易壟斷資源,無償的剝奪比有償的剝削更可怕。激起全社會公憤的黑窯奴工事件,本質上是社會人權問題。一些地方政權的黑社會化,其實是會黨政治傳統的孽種。貪污、浪費和官商勾結下的巧取豪奪,侵犯的是公眾的財產權利;危害人民利益和健康的偽劣產品,是對財產、人身權利的雙重侵犯;以鄰為壑罔顧民生的環境污染和資源破壞,侵害的是中華民族及其后代的生存權和發展權。追究產生這些社會罪惡的根源,歸根結底在于沒有讓人民強有力的來監督政府。惟有人民有權,才會政府有能。
目前處于“工程師治國”時代的中國,比起“外行領導內行”時代已是一大進步。工程師的思維特點,是設計周密,計算精確,專業性強,如今各種社會項目率以“工程”命名為時尚,不謂無由。但社會是發展中的活體,而非鋼筋水泥澆筑的工程,沒有百年不變之理,體制必須適應社會的變化。將社會建設視為工程,難免囿于“技治主義”的視角而“以手段為目的”,亟需拓寬人文視野,著眼于道德、文化的重建,建設一個公民社會。
在“文革”造成的道德文化真空下,信仰出現危機,全民趨于功利,科學未能免俗。決策過程中流行一時的“專家論證”,如今已大大貶值,于是封建文化沉渣泛起,欲乘機填充社會工程架構中的思想空間。這種“傳統與現代”的低層次組合,前途仍然是“科學與專制”,社會不可能良性發展。沒有民主撐腰,科學與文化在專制之下都是婢女,在利祿面前只有腐敗。中國科學拿不到諾貝爾獎,學術出不了大師,原因就在于此。
上文已經指出,以科學技術輔佐專制,中外歷史不乏先例。今年流行于民間的奧斯卡獲獎片《竊聽風暴》(又名《別人的生活》),是監控思想的又一范例。自由表達和交流思想,是一項基本人權,科學理應服務于社會的文明開放,科技工程在公權力下介入億萬公民的生活,只會增加不安定因素,影響社會和諧。歷史潮流滾滾向前,隨時“觸及靈魂”的時代早就結束了,控制思想的科學技術,是對科技文明與進步的莫大諷刺。
以“賽先生”挾制“德先生”或以民生換民主,都不是很健康很完善的社會發展觀。從“八億人口,不斗行嗎?”到“以人為本”“建設和諧社會”,是執政理念的進步。從“科學的發展觀”到“科學執政、民主執政、依法執政”,政治體制改革的理論框架日趨完備,科學、民主和法制都講到了,關鍵仍在于實踐。對政治體制的選擇與改革,不僅僅是執政黨的事,更是中國人民的事。全體公民根據憲法享受自由并行使權利,參與公共事務的管理與監督,公平分享經濟繁榮的成果,是實現社會和諧發展的保證。
科學是民主的溫床,民主是科學的保障,民主和科學一樣,是社會發展觀的兩個方面。“科學與民主”不僅是人類的普世價值觀,也曾是中國社會各進步階層的社會理想。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快五十八年了,理論界不久前還在清談“民主是個好東西”這樣的常識,我不知是喜是悲……
(責任編輯 蕭 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