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戰結束后的蘇俄
十月革命后又經歷了1918年-1920年的國內戰爭,不但使俄國的經濟極度萎縮和自然經濟化,社會文化領域也完全喪失了19世紀下半葉文化上黃金時代的繁榮。比如戰前的1913年俄國大約出版了2萬種圖書,而1920年只出版了3260種,而且主要是執政的布爾什維克黨的政治宣傳品。許多人,包括曾經反抗過沙俄專制、相信自己追求的是比“資產階級社會”更自由的社會的那些“老派的布爾什維克”們都認為,內戰時的嚴酷是迫不得已,1921年內戰結束,革命渡過了最緊要的關頭之后,黨內外都企盼著布爾什維克黨曾經許諾的“政治自由”。列寧和托洛茨基在內戰時也講過在得到政權、清除內亂以后會放松“專政”的閥門,還人民一個“民主社會”。當時的說法是:“(自由)條件不成熟是因為政治反對派還存在,這將導致新誕生的制度夭折。”
但人們發現:和平到來后“自由的條件”似乎更加“不成熟”了。1921年4月布爾什維克黨領導人在《論糧食稅》一文中說,“我們要把孟什維克和社會革命黨人,不論他們是公開的或裝扮成‘非黨人員’的,統統關進監獄。”注11922年對這些過去的“社會主義同志”——孟什維克和社會革命黨人的逮捕變成大規模的行動。全俄肅反委員會-國家政治保衛局因此得以順利完成“在較短的時間內徹底消滅孟什維克和社會革命黨”的任務。俄共中央委員會提交給黨的十一大的《關于黨的鞏固和新任務》的綱領中說,俄國共產黨“是國內唯一合法的政黨”。不允許任何政治派別出版物“以寫作為掩護”毒害人們的思想。注2
從《白天》到《長夜》
但那時到底還不同于后來的斯大林時代,最厲害的鐵腕尚未出現,人們還在與布爾什維克領導人玩捉迷藏:最典型的故事后來常被人提起:亞歷山大·尼古拉耶維奇·波特列索夫,俄國第一代馬克思主義者、最早一批社會民主黨人、著名的《火星報》創辦者之一和列寧的老戰友,當然也是孟什維克首領之一,他原辦有一家報紙叫《日子》。十月革命后孟什維克的媒體紛紛被關閉,但除文字外并未參加任何反抗活動、而且又與列寧是老搭檔的波特列索夫卻得以堅持下來,整個內戰期間都維持出版。然而到和平時期,當權的老朋友逐漸不客氣了。1922這一年,它先后被查封了6次。但老資格的波特列索夫本人并未失去自由,于是,每一次被查封他都換一個新的名稱再次出版:先叫《白天》,查封后改出《夜》,再被封又改叫《深夜》,然后是——《午夜》,——《漫漫長夜》,——最后一次叫《未來的日子》……注3報名恰如其時。直到1922年夏天,持不同意見的學者和知識分子200多人被驅逐出境。波特列索夫也在其中,他在國內的報紙才最終停刊,而“未來的日子”則成了他的期待。(在國外波特列索夫又辦了新的《白天》)1922年6月8日,人民委員會決定成立圖書出版總管理局,以統一全國的書報檢查機關,它的明確職能是:預審各種出版著作、期刊并作政治上的把關,開列查禁書單、管理出版社、雜志社、印刷廠、圖書館、并唯一有權舉辦圖書定貨會。
米亞斯尼科夫事件
然而列寧的新經濟政策的實施還是使意識形態領域出現一定的松動,而當時執政的俄共(布)也急需革命后新社會秩序的復蘇和新政權下的文化繁榮。于是在新經濟政策的大背景下,眾多的私人出版機構紛紛開辦,圖書出版總管理局的預審和政治把關尺度也相應作了調整。1923——1925年,劇目審查委員會共審定了3686部電影,沒有通過的有632部,占16.3%,1923——1926年審查劇目1106部,禁演134個,占12%。可見當時還未出現“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的局面。那時關于言論和出版自由的呼聲再次高漲,對此黨內也有強大的動力,最具有代表性的就是瓦爾金事件和米亞斯尼科夫事件。
1921年4月,全俄肅反委員會特派員瓦爾金首先上書中央,要求允許“蘇維埃中有反對派”,建議給他們“法律允許內的自由”。緊接著5月份一位有15年黨齡的老黨員米亞斯尼科夫向列寧寫信,信中特別強調必須“給予言論自由和出版自由”,說這曾經是俄國共產黨建黨時期宣布的“主要任務”,兌現這一承諾將會大得人心,激發群眾中的革命積極性。米亞斯尼科夫在信中說:“我們需要制訂一個言論和出版自由法,使那些發昏的熱心人不至越軌。必須把全國最大的日報之一辦成各派社會思想進行論戰的報紙。蘇維埃政權將擁有像羅馬帝國一樣的胸襟,用自己的錢供養起攻擊他的人。這也將是我們俄國條件下的出版自由,我們的任務是使我們的出版自由主要為遵守法律的人所享用,而不是為資產階級所用。”注4米亞斯尼科夫沒有說明那些“攻擊”布爾什維克但又不是“資產階級”的人是誰,但這似乎不言自明:十月革命后一個時期內人們并不認為工人階級或者社會主義運動只能有一種聲音。立憲民主黨也許是“資產階級”的,但孟什維克和社會革命黨不是,他們只是社會主義運動或工人運動中的其他派別,1917年布爾什維克曾經呼吁與他們組成“清一色社會主義者政府”。雖然后來轉而鎮壓他們,但像米亞斯尼科夫那樣的人顯然認為那是內戰中的非常措施,和平到來后還是要“關系正常化”的。
但是政治局否定了瓦爾金的建議,米亞斯尼科夫則被開除出黨。從此全黨噤若寒蟬,再沒有人敢提“政治自由”,在黨內斗爭中一次次地把“敢講真話的人”剔了出去,只留下那些識時務者和知趣者。社會民主黨曾經強調的“社會主義民主和自由”已經被連根拔去,形成了“權威與自由之間的緊張對立”。
“真空化政策”
蘇共中央當時盡管拒絕了米亞斯尼科夫的建議,但新經濟政策時代畢竟還是有點輿論空間,就像那時有市場成分一樣。但是到1920年代末,國內的私人媒體又一次遭遇查封停業,多元化的文學出版活動完全停止。“大轉變”以后私人出版社全被取締。這時所有的新聞媒體都在國家文化安全單位和新聞檢查機關的一元化控制下,按理說出版審查制度的作用理應降低。沒想到新聞檢查和出版限制反而常規化、制度化了,查禁書目、勒令停演的比例大大上升,而且掌控的尺度較20年代大為縮小。按當時蘇聯人自己所說,30年代采取的是封鎖消息的“真空化政策”。斯大林以渲染“一國社會主義的敵對包圍圈”來動員社會,以清除“異教”的方式來保證意識形態的神化和整齊劃一的思想,重彈民粹主義精英領導群氓的老調,提出普通老百姓是“沒有鑒別能力”的,只有規劃未來社會的領導者才知道真理。而對一般人來說,真理就是順從,真理就是爭當螺絲釘,他們只是建設社會主義的“材料”,而要成為建筑者使用的便捷材料,就必需有“真空化”的頭腦。用別爾加耶夫的話說“人不被當作自由的、有精神的生物”,而“被當作必須馴服與加工的生物”。
當時蘇聯學者與外界的交往被終止。他們與世界學術界的聯系完全隔絕,只聘請個別為蘇聯唱贊歌的左翼作家來訪,而且讓他們參觀的也只是“波將金的村莊”注5。在反對“世界主義”和抵制崇洋媚外的口號下,蘇聯科學家不再參加國際會議,也不再舉行國際科學家的會議,文獻資料的交流降低到沙俄時期的幾十分之一,而且陳舊得幾乎無法使用。中央組織局更換了共產主義研究局和各意識形態機構的大批干部,以替換那些黨不信任的知識分子,解散了幾乎所有的民間團體和文藝派別,建立了由中央統管的權屬統一的學術團體。為形成命令暢通的組織領導系統,當時明確提出,人文社會科學的認知功能必須退居到第二位甚至第三位,它的第一位功能是歌功頌德的“宣傳”功能。
焚書
為了維護社會主義的“純潔性”,需要有一個無產階級的“真空”環境以避免遭到毒害。做到“清除環境”的第一步是焚毀“政治上有害的圖書”,消除“人民敵人”的腐蝕和毒害,這期間蘇共中央向各地的圖書館下發了清除和銷毀書籍的清單。在這次“焚書”中被銷毀的外國和過去的圖書資料是驚人的,1938年被宣布為政治反動的圖書達10375706冊、宣傳畫223751份,有55514種外文報刊被銷毀。注6從此后“‘人民敵人’的成千上萬冊圖書從各個圖書館中取締,只有少數個人敢于在自己的私人藏書中保留這些書籍。”注7就是過期的報刊雜志也被停止使用和銷毀。蘇聯史學家直到1980年代末幾乎接觸不到國外的書刊信息,完全生活在一個自說自話的封閉圈子里。
隨著斯大林體制的完全建立,整個知識界受到了嚴厲的監視與制裁。20年代蘇聯學者與外部的聯系中斷,蘇聯學者對西方同行一無所知。在1917年以前渾然一體的俄羅斯知識界已經一分為二為“白俄學者”與“蘇聯學者”。一部分流亡在外,另一半在國內遭到貶黜,革命將他們分裂成兩種不同的人。1932年聯共(布)中央通過了《關于改組文學與藝術團體》的決定,建立統一的作家協會,進一步把文學變成“統一的黨的機器上的小輪子、螺絲釘”。從20年代末到二戰前夕,社會完全原子化,知識分子成為無所依托的“有罪階層”。對知識界而言這是俄羅斯歷史上最暗淡的年代,也就是所謂的嚴寒“結冰”時期。能夠發表和出版的大多是粗制濫造、矯揉造作、千篇一律的奉命文字,生活在蘇聯國內的學者對外面解釋說“生存壓倒了一切”,“對知識分子來說,那是一個令人厭惡的年代”注8。而那些保持人文精神的學者都把自己視為19世紀俄國最后的代言人,從學術傳承上他們都說自己屬于俄國,絕口不提蘇聯。他們覺得19世紀文化是自己的真正家園和避難所。
“真空罩”打開以后
然而這種“真空”的“無菌世界”使蘇聯失去免疫力。正如麥德韋杰夫說的:“蘇聯時期的很多東西不僅是靠暴力維持的,也是靠欺騙和偽造維持的,建在‘鐵幕’后面的蘇聯社會缺乏民主制度和傳統,不具備進行意識形態和經濟競爭的機制。它不允許異己思想和反對派,粗暴的拒絕任何外來的批評,借助鎮壓手段來保護政治上的無菌狀態,結果社會喪失了對各種疾病的免疫力。而這些疾病在別的社會很容易對付。”麥德韋杰夫因為講了這些話而被開除黨籍、公職并被流放。但是到1991年蘇聯劇變、蘇共被解散時,幾千萬渾渾噩噩的黨員像當年順從斯大林統治那樣低眉順眼地接受現實。蘇維埃與人大會場上,幾千名“黨信任的”代表鴉雀無聲,唯一一個起來抗議的人,就是這個當年被開除而在戈爾巴喬夫改革中剛剛恢復黨籍的麥德韋杰夫!
一個大國如果只有在精心隔離的環境中才能夠生存和發展,就像一個失去了免疫系統的肌體只有在玻璃罩下靠人造食物才能生活一樣,一旦玻璃罩打碎,社會就開始崩潰,這種制度在歷史上注定是要失敗的。
(責任編輯 蕭 徐)
注:
注1 《列寧全集》第2版,第41卷,230頁。
注2 參閱《列寧全集》第2版,第52卷,334頁、第43卷30頁。
注3 С·В·Тютюкин,меньшевик
страницыистории,М,2002,стр523
注4 《自由思想》1992年第1期。
注5指俄國歷史上葉卡特琳娜女皇外出視察,寵臣波將金在女皇路經之地搞的粉飾天平的假村莊,俄國人譏稱“波將金村莊”。
注6 格·維·日爾科夫:《19-20世紀俄羅斯書報檢查制度史》莫斯科2001年,339頁。
注7 羅·伊·麥德維捷夫:《讓歷史來審判》896頁。
注8羅伊·麥德維杰夫:《蘇聯持不同政見論文選編》外文出版局1980年,27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