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2年8月17日,中美兩國簽署了關于解決美售臺武器問題的聯合公報,習稱“八一七公報”。它與中美上海公報和建交公報一起,并稱為處理兩國關系的三大基石,在官方文件和學者著作中頻頻提及。近年來,隨著美國一些外交檔案的解秘,“八一七公報”談判前后的某些細節漸為人知,耐人尋味。現將美國方面的材料整理如下,供讀者參考。
故事追溯到1976年10月29日,美國國務卿基辛格召集了國務院的緊急會議。這次會議有兩個議題引人注目。一個是毛澤東去世后中國的形勢發展。當時四人幫剛剛垮臺,會上有人預言:“華國鋒成功的概率是五對五,而鄧小平能否復出,將是形勢轉折的關鍵。”另一個議題涉及到臺海形勢。基辛格指出,如果臺海發生武裝沖突,美國不能側身其中,因為“去跟我們承認的國家開戰,為了一塊我們承認屬于他們的國內領土而戰,實在非常荒謬。”有人在會上說,“長遠來看,臺灣獨立可能是唯一的解決方案。”但基辛格認為,“理想的解決方案應該是,臺灣決定加入北京,或者雙方能自行達成協議。”這次會議反映出美國對臺海沖突的關切和分歧。這些分歧最終導致了在中美建交之后,美國國務院“親中派”和“親臺派”在美國對臺軍售問題上的較量和斗法。
時間到了1981年,“親中派”以基辛格的繼承人國務卿黑格(Alexander Haig)為首,包括了負責亞太事務的助理國務卿何志立(John-Holdridge),國務院中國科科長洛普(William Rope)和駐華臨時代辦傅立民(Charles Freeman),試圖著手解決對臺軍售問題。黑格最初的意圖是,一方面,向北京提供最先進的武器和科技,另一方面,又繼續向臺灣出售新型噴氣式戰機。在他看來,這種方案的好處顯而易見。從政治上看,美國可以據此顯示臺灣關系法的戰略意義,安撫那些反對廢除美臺共同防御條約的人。從經濟上看,批準臺灣的軍火訂貨,又是里根總統對他忠實的支持者諾斯洛普公司的酬謝。至于北京方面,能夠得到最需要的先進的武器和科技,想必也會樂見其成。事實上,最歡迎這個方案的,倒是白宮和國務院的“親臺派”。里根的國家安全助理艾倫和美國駐臺代表李潔明,正在積極奔走,力圖促成對臺出售FX戰機的交易。但是,中國政府強烈反對美國繼續向臺灣提供武器,特別是FX戰機。
是年8月,黑格通知北京,他已經擬訂好了一份向中國出售武器的清單,并急切盼望北京的軍購首席代表劉華清來訪商談。但是,他被告知,劉的訪問已被取消。與此同時,鄧小平接見了香港媒體,明確地表示,美國的做法,將導致兩國關系的倒退。鄧的警告絕非虛聲恫嚇。早些時候,在荷蘭政府決定向臺灣出售潛艇之后,北京驅除了荷蘭駐華大使,并召回了自己的大使。國務院中國科的官員私下議論道:“我們很快就可以看到美國和中國鬧翻的局面。”傅立民從北京得到的消息頗不樂觀,而洛普則憂心忡忡。10月3日中國副外長章文晉訪問國務院,洛普做談話記錄。他對章文晉所說“情況會急轉直下”印象深刻。事后他立即呈交黑格一個備忘錄,建議里根總統利用在墨西哥坎昆出席南北高峰會議之機,通知中國領導人,美國已經決定不向臺灣出售先進戰斗機。他引用了中央情報局的報告,聲稱臺灣并不需要此類戰機,并且強調這個問題的政治影響非同小可。他指出,中央情報局持有同樣看法,“如果美國向臺灣出售先進戰機,可能導致美中關系出現裂痕。”
黑格對洛普和國務院中國科的反應十分不安。他把何志立,洛普和少數幾個官員叫到辦公室,告訴他們,他找到了一個新的解決辦法。第一,向中國出售武器的事,可以繼續進行。第二,將FX戰機的交易掉包。讓諾斯洛普公司作些改動。國務院可以對北京說,這是對美國一直向臺灣提供的F—5E臺灣現役戰機的改型,并非FX。改型后的戰機具有FX的全部性能,但外界無人知曉。洛普立刻表示反對,他說:“如果我們這么干,結果一定穿幫。”黑格認為北京不會知情。但洛普堅持說,這是瞞不了北京的。他們可以從國際防衛雜志的報道中發現其中奧妙,而且他們的朋友,像前助理國務卿豪爾布魯克(Richard Holbrooke)等人,也會把真相告訴北京的。
和許多國務院的中國問題專家一樣,洛普畢業于耶魯大學,曾是1973年美國駐華聯絡處最年輕的外交官,對中國事務具有極大的興趣和了解。他不是一個唯唯諾諾的官僚,而且相信,如果美國試圖掩蓋事實,結果必然“適得其反”。于是他聯絡他的耶魯校友傅立民,以及國務院負責政治和軍事的辦公室主任帕特和何志立,希望一起來說服黑格。但與黑格同為西點軍校的畢業生何志立,雖然支持洛普的觀點,卻不愿拂逆上司的意愿。
在坎昆南北高峰會議上,中美兩國領導人會面,談及美國對臺軍售,但沒有達成任何共識。問題交給了兩國外長解決。黑格原打算在10月23日會見中國外長黃華時,闡述一下他的計劃。但是,他卻無法開口,因為黃華交予黑格的一份外交公文,口氣之強硬讓他瞠目結舌。
在這份外交公文中,北京明確要求美國停止對臺軍售。這一目標可以分期實現,但美國必須確定最終日期。在現在和最終日期之間,美國對臺軍售的水平不能超過卡特政府的水平。而且,必須逐年遞減,直到最終完全停止。黃華說,如果美國政府拒絕這一要求,北京將降低兩國關系的層次,召回大使。黃華還說,希望美方在一周內給予答復,因為屆時他將赴華盛頓面晤里根,向他表達中國的立場。令黑格更為驚訝的是,黃華與里根會面時,果然態度強硬,絲毫不怕激怒總統。他估計,黃華一定得到了北京最高層的詳細指令。
黑格感到氣憤和挫折,也認識到事情可能會是“一場大災難”。他又找來何志立、洛普和他的高級幕僚們商討。眾人一致認為,他們無法確定“最終日期”。但是,洛普仔細研究中方文件,突然感到,北京的立場并非沒有轉圜余地。北京要求美國對臺軍售逐年遞減,更為關鍵。他指出,卡特政府的最后一年,對臺軍售特別高,達到了8億3千5百萬美元。黑格可以向北京承諾,美國無意超逾這個界限。洛普認為,北京實際是在尋求一種原則性的與過渡性的安排,因此雙方可以妥協。最后黑格和他的高級幕僚們決定,利用中美上海公報發表十周年之際,再次發表一項聯合公報,宣布雙方在對臺軍售問題上的原則共識。洛普提出,美國同意對臺軍售逐年遞減,但以北京同意和平解決臺灣問題為前提。緊接著,他又設想,不久前北京公布的葉劍英對臺聲明,可以證明和平意愿是北京的“長期政策”。感恩節當天,洛普和他的工作班子受命趕擬總統的備忘錄,在此基礎上,國務院起草了可供中美公報使用的美方文本。黑格立即批準了這份文稿。1981年12月初,它被放到了里根橢圓形辦公室的桌子上。
“親臺派”極力反對切斷對臺軍售。他們以國家安全助理艾倫(Richard Allen)為首,包括時任國務院政策設計室主任的伍夫維茲(Paul Wolfowitz),國防部負責國際安全的部長助理阿米塔奇(Richard L.Armitage)以及駐臺代表李潔明(James Lilley)等。艾倫在一次與中國大使晤面時,曾粗暴地打斷大使對中國立場的說明,提前退場。阿米塔奇支持國防部一而再、再而三地否決對華技術轉讓申請。李潔明接到黑格指示,讓他說服臺灣接受美國最終停止軍售的決定,他卻回電說行不通。伍夫維茲更是兩次撰文,公開批評黑格對北京讓步太多。但是到了1981年底,形勢發生了有利“親中派”的變化。首先,艾倫因受賄丑聞下臺。其次,波蘭危機嚴重,可能引發美蘇沖突。美國朝野意識到,在這種形勢下,與中國保持良好關系是對付蘇聯挑戰的必要手段。
1982年1月,里根下決心解決軍售問題。1月6日,洛普奉命草擬了總統的決策備忘錄。美國新任駐華大使恒安石(Arthur Hummel),開始負責與北京的談判。何志立、洛普、負責歐洲事務(包括波蘭)的國務院官員戴維斯(John Davis)等六人組成的談判小組飛往了北京。從美國方面披露的材料看,接下來七個多月的談判充滿了戲劇性,需要專文描述,這里暫且不表。值得自豪的是,談判尚未開始,中國就已經占據了主動,把對手推到了它的政策底線。8月17日,聯合公報最終簽署。對美國來說,最重要的一段文字是:
“美國政府聲明,它不尋求執行一項長期向臺灣出售武器的政策,它向臺灣出售的武器在性能和數量上將不超過中美建交后近幾年供應的水平,它準備逐步減少它對臺灣的武器出售,并經過一段時間導致最后的解決。”
由于里根的堅持,洛普文稿中“最終停止”軍售的提法,變成了比較含混的“最后的解決。”聯合公報簽署后,鄧小平在人民大會堂召見了恒安石。鄧用開玩笑的語氣對美國大使說,希望美國逐步遞減軍售的幅度,一年不會少于一美元。其中深意,自然不言自明。如果美國能夠嚴守聯合公報的諾言,逐步減少它對臺灣的武器出售,哪怕再慢,“最后的解決”也會是“最終停止”。
八一七公報是對“親臺派”的重大打擊。但是此后,美國政府并沒有完全信守公報的原則。特別是1992年,李潔明、伍夫維茲和錢尼(Richard B.Cheney,時任國防部長)聯手促使布什把F—16戰機賣給臺灣。中美關系經歷著起伏,美國國務院中國專家的仕途亦是如此。在一段時間內,“親臺派”的力量又占了上風。黑格將軍為促成中美談判不遺余力,與“親臺派”多次沖突,并且竭力阻止里根向臺灣出售軍事零件。1982年6月,他卻不得已提出辭職,掛冠而去。不久,何志立被外放到印尼做大使(伍夫維茲接替了他在國務院負責亞太事務助理國務卿的職務),傅立民被調離了駐華使館和中國科,洛普則被調去處理南歐和土耳其事務。他們的涉華工作,為期不可謂太長,但是,他們的努力和貢獻,卻令人長久銘記。
(作者系美國馬里蘭州大學歷史系副教授)
(責任編輯 徐慶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