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女權主義批評應該緩行

摘要：目前盛行的“女權主義文學批評”其實并不是“文學批評”，因此，至少在現階段，我們應該慎用這一所謂批評方法。“女權主義文學批評”之所以不是“文學批評”是因為它缺少文學批評理論的基本特征。在批評實踐方面，女權主義批評沒有提出一套切實可行的方法。女權主義文學批評實際上是將文學重新變為哲學或政治的奴仆，本質上是文學理論的倒退。

關鍵詞:女權主義文學批評;文學;批評

作者簡介：白勁鵬(1964-)，男，黑龍江哈爾濱人，黑龍江大學西語學院副教授，從事美國文學研究。

中圖分類號：I0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0-7504(2007)01-0118-04收稿日期：2006-01-10

女權主義作為一種社會思潮或運動是應該在我們的生活中占有一席之地的，但是女權主義作為一種文學批評理論是應該被放逐的。它不應該被寫進文學批評理論教科書，也不應該作為文學批評理論來傳播（應當注意的是，女權主義、女權主義文學、女性文學等是不同的概念，而且它們都不是女權主義文學批評）。

文學批評理論作為一種實踐性理論必須滿足以下條件才能成立：

文學批評理論必須是對文學本質的認識，包括兩點，一是對文學本質的描述，二是以認識文學的本質為目的。

文學批評理論必須將文學作為一門藝術來研究，包括兩點，其一，文學批評應該促進文學這門藝術；其二，文學批評必須承認和強調文學是人的有意識的行為。

文學批評理論必須指明或暗示一種切實可行的方法論。

文學批評理論，如其他理論一樣，必須具備邏輯統一性。

女權主義文學批評應該首先是文學批評，然后才是“女權主義”的。兩者的次序是不能顛倒的；這正是女權主義文學批評理論的致命傷。根據王侃的研究，“女權主義文學批評毫無疑問地首先是一種政治或意識形態批評”［１］（Ｐ32）。縱觀女權主義文學批評理論，滿篇就是或明或暗的兩個字：“女權”。幾乎每篇都是血淚的控訴或戰斗的檄文，很少對藝術的探討。它關注的不是“技藝”，而是“態度”。批評理論必須觸及文學作品中那些“永恒的”因素才能對創作和閱讀有所助益。

女權主義批評理論究竟想告訴人們什么？無非就是在文學表現中女性受到排擠、被邊緣化了，所以文學研究應該聚焦在女性問題上。但是，按照歷史唯物主義的觀點，人類社會的發展史并不是男性壓迫女性的歷史；女性的反抗也不是歷史發展的動力。雖然馬克思說過，“社會的進步可以用女性（丑的也包括在內）的社會地位來精確地衡量”［2］（P571），但是，馬克思的說法并不能支持女權主義批評理論的觀點：第一，“女性”是一個泛指的、抽象的概念。我們究竟應該以哪些女性的社會地位為標準來衡量社會的進步呢？難道說亞馬遜女戰士的原始社會和西梁女國的封建社會就一定比當今女權主義者所處的社會進步嗎？第二，所謂“用女性地位來衡量”的意思應該是“女性地位是社會進步的標志”，并不能說明女性的反抗是社會發展的能力。另外，兩性之間的矛盾也不是大多數文學作品的結構中心和情節發展的動力。因此，對文學中女性的過分關注并不能使我們認識文學的社會本質和藝術本質。

按照女權主義批評理論的思路，我們的研究總是終結于一個社會學或政治學的陳述，即女性一直在受壓迫（包括所謂“話語霸權”的壓迫）。 因此，女權主義批評實際上是通過閱讀文學來認識社會，它只是把文學作為一個工具，它的目的不是通過研究文學來提高文學的藝術；尤其是當它反作用于文學的時候，它只能提出一個思想標準而非藝術標準。在某種意義上，這是一種歷史的倒退，因為女權主義批評企圖重新把文學變為哲學或政治的奴仆。不過，我寧愿相信女權主義批評有一種良好的愿望，希望通過文學來改變婦女的境遇。但愿望畢竟是愿望。雖然女權主義文學批評理論的最高目的是政治性的，即揭露社會對女性的壓迫，喚醒女性意識，尋求女性的解放，但是無論女權主義批評家抱有怎樣的幻想，無論女權主義批評家認為文學應承擔怎樣的社會責任，文學是無力解放婦女的。文學不是婦女問題的根源，也不能成為婦女問題的答案。

如果我們承認了女權主義文學批評理論的存在合理性，在不久的將來，我們就不得不接受“黑人青年單身母親女權主義批評”。這不是危言聳聽，因為“黑人女權主義批評”早在1977年就已經另立門戶、“紅杏出墻”了①。如果“黑人女權主義批評”已經來了，那么“老年黑人女權主義批評”還會遠嗎？“青年黑人女權主義批評”還會遠嗎？“黑人青年單身母親女權主義批評”還會遠嗎？每一個生活在不同地區、不同年齡、不同社會背景的人群都會在某種程度上感到自己受到了排擠，都會認為文學沒有或沒有正確地反映自己的生活和表達自己的理想，都會有對文學的獨特感受并要一吐為快；并且沒有別的人群能百分之百地準確地了解和理解他們。因此，他們就有理由要求有自己的文學批評理論。而這正是女權主義批評安身立命的根據。通過上面歸謬法我們能夠證明女權主義文學批評是站不住腳的，而它站不住腳的真正原因在于其理論基點的錯位。任何一種批評理論都必須切入文學的本質，或者說，它必須闡明或暗示它對文學本體（有機構成要素）的認識。新批評通過“張力”的概念闡釋了詩歌力量的根源；結構主義發現了文學作品的共時性，說明了作品之間的關系；解構主義專注于作品內部的矛盾，對作品的意義結構的完美性提出質疑，如此等等。而女權主義批評理論沒有觸及文學內部的結構或規律。它在文學中發現了兩個現象（姑且不論這兩個現象是不是事實）：首先，女性在文學中被歪曲了或被邊緣化了；其次，女性作家的作品難以發表。它把這兩個現象的起因解釋為對女性的偏見和歧視，因而它的解決方案是在文學中提倡女權。

第一個現象其實是文學或作家如何刻畫人物的問題。文學刻畫形形色色的人物，而女權主義批評僅僅提出女性人物的刻畫問題，因此在文學構成要素方面，它關注的是具體實例而非類的概念，我們知道，一類中的各個個體之間是可以互換的，而不會改變整體的性質。正是由于這一點，任何人群（某種意義上的弱勢人群）都可以提出與女權主義批評相同或相似的觀點。女權主義批評的觀點不具唯一性，因此，可以初步斷定女權主義批評沒有抓住文學的本質問題。盡管女權主義批評廣征博引，它仍然是一個孤立的觀點。它沒有在文學內部把人物的問題同其他問題聯系起來。只有用聯系的觀點研究問題才能得出有意義的結論，而一個沒有意義的結論自然不會把握事物的本質。

第二個現象，即所謂女性作家的作品寫作難和發表難的問題，其實這與文學研究的關系不大。女權主義批評發源于西方，那里是資本主義的市場經濟。大多數出版社不會因為自身對女性的同情而放棄對商業利益的追求，換言之，如果女性作家的作品有足夠大的讀者群、有市場，出版不應有困難。發表難的根本原因可能是從編輯到普通讀者都對女性作家的作品有偏見。書稿到編輯那里就被槍斃了，而有幸與讀者見面的作品又不能被真正地理解和欣賞。文學史告訴我們，這些都與女權無關。男性作家也有寫作難和發表難的問題。女權主義批評家的一個解決方案是建立出版社來出版女性作家的作品②。這雖是一條可行之路，但屬于“廠家專賣”，不是“技術進步”，不是文學批評。從女權主義批評的這一方案我們可以判斷出它所提出的問題不是文學的問題。女權主義批評提出的另一個方案是發掘女性作家作品的價值。這當然是一個直截了當的辦法，但是按照女權主義批評的邏輯來分析，這卻是一個無法實施的辦法。

為了挖掘女性作家的價值，女權主義批評提出了“女性寫作”的概念，宣稱“女性寫作”與所謂“男性寫作”不同，并且由于“女性寫作”的獨特性，它的價值不能用“男性”的標準來衡量。那么，“女性寫作”究竟是怎樣有別于“男性寫作”呢？女權主義批評認為有兩個方面，一是對世界的感受不同，二是文學的表現方式不同。

關于對世界的感受，男女自然會有差別，但問題是這種差別是否足以影響文學創作和欣賞。女權主義批評沒有很好地回答這個問題，倒是以性感受為例作了一些說明。但是這個觀點卻與史實相左。早期的文學創作者有很多是持戒的神職人員，他們沒有或極少性體驗。美國女詩人艾米莉·狄金森一生未婚、與姐姐相伴，卻創作出近兩千首詩，被稱為英美意象主義的先驅，而幾位跟人私奔的文學女性卻未必享有類似的榮譽。這些事實證明，文學主要的源頭是社會文化，不是個人的感受，更不是性行為。男詩人和女詩人同樣可以感受到自然界表現出來的壯美和秀美，如自然詩人中有男有女；男人和女人同樣可以感受到社會中的不公，如廢奴文學作家和黑人文學作家也是有男有女。至于表現方式不同，女權主義批評無法解釋為何在同一文學流派中既有男性作家也有女性作家，如英美意象派詩歌和意識流小說。如果說，那些進入了所謂正統文學史的女作家是被男性傳統同化了，那么女作家在與所謂男性傳統接觸的過程中獲得的是什么、失去的是什么？她們失去的都是優秀的東西嗎？女權主義批評的“女性寫作”的概念雖然是為女性寫作搖旗吶喊，但在邏輯上卻與女權主義的思想根基相抵牾。如果我們承認了男性和女性因為對世界的感受和反應不同而在文學領域里呈現出差別，我們也必須承認男性和女性在其他領域里的差別，包括那些追求唯一答案的領域，如數學研究和腦外科手術。很自然，我們就得承認女性在某些領域里天生就不如男性，或者某些領域是男性的領地（當然，反之亦然）。雖然女權主義已經很理性地不再要求這樣“絕對的”平等，但是它是不愿意面對“在某一領域中男性會優于女性”這一個可能性的，哪怕這個可能僅僅是一個邏輯上的推演。

關于“女性寫作”，我們必須要問兩個問題：女性作家的寫作真的就不同于男性作家的寫作嗎？女性作家的作品是給誰讀的？如果她的讀者群包括男性，那么她在多大程度上能改變文學的景觀？如果說男性作家的寫作方式不適合女性讀者，那么當女性作家想把男性囊括進自己的讀者群中時，她是不是也應該學一些男性的寫作方式呢？如果女性作家（拓而廣之，包括某些男性作家）只為女性讀者寫作，那將是很危險的。流行于湖南江永一帶的“女書”不是已經瀕臨滅絕了嗎？

有人認為男性作家不了解女性，無法在文學中準確表現女性，因此需要由女性作家來寫女性。我們不禁要問，阿茄莎·克里斯蒂沒殺過人，怎么能寫出那么多扣人心弦的謀殺案？馮夢龍沒做過妓女（他是否作過男妓，我沒有考證過），怎么能寫出讓女人也為之感嘆的“杜十娘”？斯蒂芬·克萊恩沒上過戰場，怎么能寫出《紅色英勇勛章》？所謂“女性只能由女性來描寫”的觀點同當年的門羅主義一樣荒謬。這里有一個問題，即作家對表現對象需要了解多少才有資格開始寫作？另外，文學的目的是不是如實地反映社會生活以及怎樣才算如實地反映生活？這些問題都是有待于研究的，而在此之前女權主義批評的合理性是頗令人懷疑的。

女權主義者認為是男性制定了社會的游戲規則，而這個規則是不利于女性的，因而是不合理的。但是就歷史的發展而言，從母系社會向父系社會的轉變，不是由男性意識所決定的，所謂的“游戲規則”也不是以人的意識為轉移的。即使我們不承認從母系社會到父系社會的進化的假說，我們也不能否認父系社會的出現是社會總體發展的結果，而不是某一性別的意愿。總體社會規則的產生根源和合理性（或不合理性）應由歷史學、社會學和政治家去探討。另外，總體社會規則與個人生活中的行為方式并不總是一致的。“野蠻女友”就是出現在性別觀念相對保守的韓國，而不是女權主義的大本營英美法。

雖然女權主義批評家對男性制定的“規則”深惡痛絕，但是在文學批評中她們仍然在使用或遵循這些規則。比如，在分析具體作品時，女權主義批評家經常借用結構主義、心理分析等等由男性理論家提出的理論范式。這種理論與實踐之間的矛盾給我們兩點啟示：第一，女權主義理論是凌駕于其他批評理論之上的，如果說不是在理論上，那么在實踐中它確實需要其他批評理論的支撐。我們知道，能夠統攝其他理論的理論必然是更具哲學的抽象性的。女權主義批評理論不是替代或補充其他的批評理論而是直接將它們作為工具來使用，這一點說明，女權主義批評理論超出了文學批評理論的范疇，換言之，它不是文學批評理論。第二，女權主義一方面抨擊男性標準，一方面又用之不誤，使其在邏輯上不攻自破。但這里的問題是，女權主義批評理論是根據什么標準來選用那些由男性創立的理論的？我想，不外乎兩個方案。一個按照客觀真理的標準，選用那些符合實際的理論。但事實是主要的批評理論幾乎都被選用了。另一個方案是按照自己的需要來選用。對此我無法加以評論，因為那已經不是文學或學術的范疇了。

有些女權主義者認為，婦女有自己的文學傳統，仿佛一個文學傳統必須有自己的文學理論或批評理論。就女權主義而言，這實際上是一個謬誤。這里有兩個問題我們必須回答。第一，是否存在一個“女性文學傳統”？關于文學傳統，我們應該有一個定義。究竟應該取誰的定義呢？傳統的定義無疑“充斥著男性意識”，但是如果女性們提出自己的文學傳統定義，她們拿什么來說服那些傳統派呢？即使男女雙方、新舊兩派達成一致，女性文學實踐是否符合這個標準？第二，“婦女的”文學傳統與“男性的”文學傳統之間的差別是否足以產生和支撐一個獨立的女權主義批評理論？我們知道，在美國文學中，猶太文學和邊疆文學可算是兩個相對獨立的文學傳統，但是它們并沒有要求有自己獨立的批評理論。女權主義批評家在發出自己的吶喊時，對這兩種文學的“沉默”做過哪些思考呢？

雖然女權主義者一直在奮力挖掘，但她們所構建出來的婦女文學傳統仍然十分單薄。19世紀以前的婦女作家雖不是寥若晨星，也是屈指可數。19世紀初盛行的浪漫主義思潮顯著影響了當時的女性作家，當時的女性文學是順從于由男性主導的浪漫主義的，至少沒有能夠與這種浪漫主義分庭抗禮。到了20世紀，雖然有些女性作家名聲大振，分得現代主義文學的半邊天，但是她們使用的創作理論卻是男性開發出來的，如吳爾芙等人應用現代心理學、斯泰因借鑒現代繪畫等等。20世紀女性文學在主題和題材的開發方面令人佩服得五體投地，而在創作理論和手法方面卻與“男性文學”區別甚微。這樣短且薄弱的文學傳統能否產生有實用價值的批評理論是大可懷疑的。上個世紀70年代末，女權主義批評家開始構建她們自己的理論“女性美學”、“婦女批評學”等等。但是，如果美學也像公共廁所一樣分男女，我們也就不難想象其內容之物了。

我在這里提出了一些問題，其中有很多問題還沒有找到答案。另外，畢竟我們的社會離不開女性，即使在克隆技術完全成熟和合法化的明天，也離不開。因此，我不能說“女權主義批評可以休矣”，我只能說：女權主義批評應該緩行，因為將它稱為文學批評，使之與那些注重文學“藝術”本身的批評理論享有同樣的地位，實際上并不符合“費厄潑賴”的規則，而在其當前狀態下將之用于外國文學的研究則是弊大于利。

注解：

①參見嵇敏《美國黑人女權主義批評概觀》，《外國文學研究》，2000年第4期。該文之一節的標題為“出墻的紅杏：黑人女權主義批評話語的由來”。

②瑪麗·伊格爾頓在其編選的《女權主義文學理論》（胡敏等譯，湖南文藝出版社，1989年2月）一書的第一章引言中提及“女權主義出版社”的作用，由此可見此類出版社確實存在以及它們的目的。

參考文獻

［1］王侃．婦女與寫作－西方女權主義文學理論研究筆記［J］ ．浙江師大學報（社會科學版），1999，(5)．

［2］馬克思致路德維希·庫格曼［A］．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2卷［C］．北京：人民出版社，1974．

［責任編輯杜桂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