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沒等到孟慶棣回應,孟憲玉的老伴先開口了,為兒子搪塞著:“這段日子,讓他陪著媳婦吧,等生完了孩子,再說吧。”
孟憲玉聽了老伴的話,眼珠子翻了幾眼,顯然很生氣。
孟慶余開口解圍說:“慶棣,聽爸的話,得干點事了,總這樣呆下去也不是辦法吧。”
“你怎么知道我呆著呢?”
“你不呆著干啥?”孟憲玉問道。
“我在學習。”
“學習,學什么?”
“噢,”李曼秋回應著:“慶棣正在學日語和英語,一天到晚在屋看課本。”
“不務正業,中國人學日本話和英國話有什么用。”孟憲玉板著臉質問道。
“他想實現他的愿望,當一名英國翻譯。”
“給誰當翻譯,宮本鐵男和我們做生意說的都是中國話。”孟憲玉說道:“你想給日本人當翻譯,和日本人打交道?”
孟慶棣聽了孟憲玉的話,不說話了,轉向母親:“媽,我餓了。”
孟憲玉還是朝孟慶棣追了一句:“虧你想得出來。”
酒作坊內有點亂。
正值中午,剛吃過午飯,賈大個翻衣服,一掏兜,發現兜里兩塊大洋不見了,便急切地問:“我兜里的大洋怎么不見了?”
賈大個一句話,使眾酒工們頓時感到驚詫,紛紛去摸自己的兜,不料,有好幾個酒工也都驚奇地發現,自己兜里的大洋也都不見了,這一下,可炸鍋啦。
“是誰干的?”
“他媽的,這作坊里還出了賊了。”
“操他媽的,是不是逛窖子沒大洋了,就想起偷來了。”
此時的劉自勤,低著頭,一言不發,聽任狂風暴雨般的叫罵聲。
賈大個有些憤怒了,他已猜出是劉自勤干的了,便一手抓起劉自勤的衣領,問道:“自勤,快說,是不是你干的?”
“不是我。”
“不是你,那是誰?”
“是你在虛張聲勢,說不定你在賊喊捉賊。”
劉自勤的一句話,一下激怒了從來不輕易生氣的賈大個,這一下,賈大個是怒火沖天,大罵一句:“我操你媽,劉自勤,你這個王八蛋,你手腳不干凈,還賴我。”說罷,一拳朝劉自勤臉上打去,頓時,劉自勤鼻子冒出了鮮紅的血。
劉自勤哪肯罷休,拿起桌上的碗朝賈大個砸去,嘴里還是大罵著:“賈傻子,老子今天跟你拼了,操你媽,娶個妓女揚巴起來了。”
賈大個聽了劉自勤的大罵,更是怒火萬丈,沖開拉他的酒工,直朝劉自勤撲去。劉自勤哪能抵擋住賈大個的沖力,一下子被推個仰面朝天,賈大個用腳使勁地踹他,劉自勤失去了抵擋能力,縮成一團,在地上翻來滾去,兜里的大洋紛紛掉了出來。
黑光德拉賈大個沒有拉住,便急忙跑出作坊,去找孟慶余。他一溜小跑,來到孟慶余門外,只見孟慶余的房門虛掩著,他雙手把門突然推開,叫道:“慶余哥。”
“啊!”的一聲尖叫,頓時讓黑光德驚詫不已,他一下子釘住腳跟,雙眼發呆,進退兩難。
原來,孟慶余根本沒在屋內,只有劉彩歡一人,她看著外邊的天很好,便把要洗的衣服都找了出來,又覺得自己身上的衣服也該洗了,便從頭到腳都脫了下來,一絲不掛地正從柜內翻找著要穿的衣服,此時,黑光德沖進來了。
劉彩歡驚嚇之中,雙手捂在胸前,潔白如玉的身軀一覽無余地暴露在黑光德眼前。
黑光德,三十多歲的男子,平生從未見過女人的裸身,今天他看見了,而且還看得清清楚楚,身子像白綿羊,雙乳豐滿的像兩座小山,下面還是黑黝黝的,這一切,讓他新奇不已,是進是退在他腦子里一點主意也沒有,只是雙眼一眨不眨地看著劉彩歡。
劉彩歡從驚嚇中稍微平靜了一點,急忙拽過一件衣服,把自己的下面擋了起來,羞愧地說:“你還不快點出去。”
黑光德從驚呆中醒來,周身的熱血也在沸騰,他沒有退去,而是雙眼一眨不眨地朝劉彩歡靠近了幾步。
“你別,光德,嫂子求你,一會你哥就回來了。”黑光德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了,他像頭猛牛,上前使勁把劉彩歡摟了起來,劉彩歡雙手捶打著黑光德,叫喊著:“光德,你放開我,你不是人。”
黑光德被劉彩歡推開了,劉彩歡赤身露體地“叭”的一聲扇了黑光德一個嘴巴子,又感到了自己的一絲不掛,還是拽起了掉在地上的衣服擋了起來。
此時的黑光德清醒了,知道自己已經過分了,便跪了下來,說道:“嫂子,我對不起你。”
“你快走吧,我不怪你,快走吧。”
劉彩歡看到黑光德走了,心里怦怦亂跳,渾身發軟,一下子坐在了床沿上,再也動不了了。她摸一下臉,覺得燙手,一個女人的身子,只屬于丈夫的,可是讓另一個男人看個夠,實在是羞死人了,她越想越不得勁,這事要是讓別人知道了,還有什么臉見人,要是黑光德和別人說了……
想到這,劉彩歡急忙穿上衣服,跑出屋來,直追黑光德而去。
黑光德早已把賈大個和劉自勤打仗的事忘到九霄云外去了。他滿腦子里是劉彩歡一絲不掛的裸體、乳房、下面……他邁著沉重的步子朝作坊走去。他做夢也不會想到,能在今天看到一個女人所有的東西,而且還親自摟了一下,又松軟,又光滑。他又喜又憂,喜的是平生第一次摸了女人,憂的是這事要是讓孟慶余知道了……
夜很深了。
孟慶棣仍然坐在桌前,看著日語書,做著筆記,他突然從書中翻出了他和宮本美子的一張合影,不禁仔細地看了起來。瞬間宮本美子便活了起來,一張甜甜的笑臉,一聲聲清脆的聲音——“慶棣。”
“噢,美子。”
“這么久沒見到我,想沒想我?”
孟慶棣只是微笑著點點頭。
“我跟我爸爸去上海整整住了二十天,我給你帶來日本糖,甜著哪。”
孟慶棣嘴里含著美子親自送入口中的糖塊,心里比蜜還甜,說道:“美子……”
“說呀,我聽著哪。”
“你不會嫌棄我是中國人吧?”
“不會的,我愛中國,更愛中國人,這個中國人就是你。”
“你的爸爸媽媽能同意嗎?”
“他們會同意我的選擇的。”
“為什么?”
“因為我是他們唯一的女兒,他們最疼愛的就是我,所以我相信他們不會干預我的選擇。哎,你的爸爸會同意我和你相處嗎?”
“我想會的。”
“說說看。”
“因為我的爸爸和你的爸爸有著生意上的往來,彼此之間都比較了解。”
“有道理。慶棣,不論到什么時候,我都是愛你的。”
“我也是。”
兩雙眼睛在深情對望一陣后,接下來的便是熱烈的擁抱。
亦真亦幻的情景讓孟慶棣一時陷入了癡迷。
床上,李曼秋睜開了雙眼,看了看熟睡的孩子,翻身掀被下了床,來到孟慶棣身后,輕輕地問道:“這么晚了,看什么呢?”
孟慶棣毫不掩飾地說:“我看美子的照片呢。”
“還在想美子?”
孟慶棣放下照片說道:“美子是個好姑娘,都是因為我,才……”
“自責是沒有用的。”
“也不知道她的病現在如何了,假如她不是日本人就好啦。”
“睡吧,慶棣,時候不早了,我都睡過一覺了。”
孟慶棣在李曼秋的勸說下,脫了衣服躺了下來,李曼秋也隨之躺了下來,她摟住孟慶棣的脖子說:“慶棣,你太重感情了。美子不在這么長時間了,你還在時時刻刻地牽掛著她;難道我,始終不如美子嗎?”
孟慶棣笑了:“不,你不比美子差。”
李曼秋松開了手,語重心長地問道:“慶棣,凡聲都快一歲了,你也得干點啥了,總這樣下去,爸那里也不好交待。”
“我真的什么也不想干,只想一個勁地把日語、英語學好。將來,我要當一名翻譯。”
“可爸那邊天天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的,怪難看的。”
“隨他去吧。”
“大哥有病了你知道嗎?”
“那是累的。不是病。”
“病剛好,爸就叫他出門子了。”
“大哥早晚得累死拉倒。”
“所以,你才不想在作坊里干?”
是的,孟慶棣從懂事時,就不想在作坊干,特別是長大了,他更感覺到自己應該有所作為,到外邊的世界闖一闖,干一番大事業。若是把自己禁錮在作坊內,除了釀酒之外,還能干什么呢?但是,腦瓜不開竅的孟憲玉,總把孟慶棣視為不爭氣的浪蕩公子,總說他是只會張口吃飯,舉手穿衣,什么也干不了的大閑人。只要一見到孟慶棣,這氣就不打一處來,原本以為他成了親該好些,可是,成了親還是老樣子。無奈之下,孟憲玉只能搖頭嘆氣。
此時,孟憲玉仍舊坐在椅子上,不緊不慢地吸著煙,這是他多年來養成的習慣,每逢吃過飯后,睡覺前,必須吸一袋煙,今天也不例外,仍是一袋煙壓軸,過后睡覺。
老伴在床前鋪著被,心中很憂慮的樣子:“明天慶棣去上海,也不知道凡聲的媽為他都準備好了嗎?”
“你是不是有點咸吃蘿卜淡操心,他都多大了,你還事事總是老惦記著!”
“再大也是孩子,從小又沒出過門,這一下子就去上海,大老遠的,能放得下心嗎?”
“叫我說,去上海也是瞎子點燈,白搭。我把話放在這里,不出半個月,他是怎么走的,還得怎么回來。”煙和話一塊從孟憲玉的嘴里吐了出來。
“慶棣去上海最大的商行,他若沒有把握敢去嗎?”
“就天天悶在屋子里學了那點鳥語,就去對付外國人,這外國人也太傻了點吧。我和宮本打交道十幾年了,他嘰里呱啦的話我還不明白呢。”孟憲玉說道:“出去別的我不擔心,我擔心別在外邊招惹出什么事來,大老遠的,有什么事也不好辦。”
“慶棣不是愛無事生非的孩子。”
“但愿吧。”
老伴轉了話題,問道:“這些日子,我聽凡贊的媽說,慶余到現在胸口時疼時好的,這賬房先生你找好了嗎?”
孟憲玉磕了一下煙袋鍋子,說道:“沒有,不過我想讓作坊的光德干。”
“他能行嗎?”老伴說:“到現在還沒成個家。”
“成家和做賬房有什么關系,也許他做了賬房就能馬上成個家。這個孩子,我觀察了好長時間了,他肯定沒問題,再說了,從祖上咱們孟家就由月家和黑家扶持著,月家代代有大師傅,可黑家代代是酒工,今天,就叫黑家在我這一代當回賬房。”孟憲玉說道:“本來,我想凡贊他老姥爺走后,讓慶棣做這事,哪知道,唉……”
“慶棣走了,凡聲的媽也沒有什么大事,讓她做賬房不行啊?”
“虧你說得出來,作坊祖輩上哪有女子當賬房的,賬房不是天天坐在屋里算賬,還得去作坊里查看出酒的情況,幾十個酒工,光腚拉叉的,進去個女子,行嗎?”
老伴知道自己說走了嘴,不作聲了,說了一句:“時候不早了,睡吧。”
今兒是中秋節,天剛蒙蒙亮,酒作坊的門和窗里就躥出了白色長龍,扶搖直上,隨之而來,芳香的酒氣夾在清新的空氣中,格外醉人。這是孟憲玉提前做出的決定,他和孟慶余昨天就說了,明天是八月十五,全家團聚的日子,早上早點干活,中午把活干完,給酒工們發上二斤月餅,一壇子酒,叫他們回家歇半天,和家人團圓,所以今天雞叫三遍的時候,作坊內就熱鬧起來了。
孟憲玉照例圍著作坊宅院轉了一圈,來到了作坊門口。他倒背著手,手里握著那根永遠也放不下的煙袋,目不轉睛地瞅著作坊門上方黑底燙金牌匾——老龍口酒作坊,久久地深思著。
“老龍口酒作坊”這六個字是誰寫的,什么時候寫的他一概不知,但是,他聽爺爺說過,是咸豐年間一名書法家,喝了他家的酒后,親筆題下的這個牌匾。那個時候的“老龍口”作坊不太大,門面是幾個木柱子支撐起來的,斜脊是用麥秸苫成的“老龍口”幾個字的木匾,經過多少年的風吹雨打,既沒有色氣,又裂痕斑剝,原本有角有棱的牌子,已經是缺邊少沿了,站在門下邊也很難看清“老龍口”三個字。整整三十年啦,這三十年,也是他父親去世后的三十年。他大半生了,把所有的心血都傾注在了祖輩上留下的作坊上。但是讓他欣慰的是,原來的作坊破舊不堪,而現在到處都規規矩矩,房是房,院是院,門面是門面,窖是窖,老龍口牌子是黑底金字,一掛就是二十年。除此之外,酒產數也比三十年前多了四五倍,更讓他驕傲的是毗鄰作坊的青磚青瓦四合院,是房明幾凈,在奉天也首屈一指,這都是他的功勞。孟憲玉想到這兒,捋一下不算長的胡子,暗自笑了。
“孟作坊。”
一陣叫聲之后,一小伙子挑著擔子來到他的身后停了下來。
“喲,是老二。”
“我給作坊送月餅來啦。”
“好啊。”孟憲玉問:“都是什么餡的?”“有好幾種呢!桂花、核桃、紅棗還有芝麻……”小伙說著掰開一塊月餅:“孟作坊,你‘聽聽’,這塊是桂花餡的。”
孟憲玉接過月餅,在鼻子下邊“聽了聽”,說道:“好啊,味不錯。”
“咱家的月餅快著呢,奉軍司令部一下子就買去了幾千斤,后來掌柜的告訴他們實在產不了那么多了,他們才去別的月餅店買了。”
“好。”孟憲玉說:“挑進去吧,找光德付給你大洋。”
“好嘞。”小伙子精精神神地挑起了擔子,進了作坊大門。
中午時,整個作坊空無一人了,所有的酒工們都提著酒,拎著月餅回家團圓去了,作坊門也用上了鐵將軍。
孟憲玉家也是熱熱鬧鬧的,除了孟慶棣不在家之外,一個也不少。孟憲玉在椅子上呷著茶,兩個孫子孟凡贊、孟凡聲在身邊左右,孟凡贊快十歲了,挺懂事,手里拿著一個玩具模型,依偎在孟憲玉懷里擺弄著,而僅有四五歲的孟凡聲不懂事,他一刻也不閑著,一會拽著孟憲玉的煙袋上的煙包子,一會又和孟凡贊奪手中的飛機模型,一會兒又朝孟憲玉的腿上爬,弄得孟憲玉只得把大煙袋子放下,來滿足孟凡聲的要求。而孟凡聲上了孟憲玉的腿上后,又不老實,一會拽一下孟憲玉的胡子,一會摳一下孟憲玉的眼睛,弄得孟憲玉實在沒辦法了,哄著說:“聽話,別亂動,讓爺爺好好抱著。”
孟凡聲哪肯服從,稚聲稚氣地說:“不,我讓爺爺背著我。”
“好,好,好,爺爺背著你。”說著背著孟凡聲站了起來,在屋內來回走動著。
此時的孟慶余、劉彩歡、李曼秋和孟憲玉的老伴都在下屋做菜,只等全做好后,端到堂屋的八仙桌上,來個全家大團圓。因為在平常兒媳婦很少和老公公在一個桌上吃飯,從來都是老公公吃完后,老婆婆和兒媳婦才能吃,今天是八月十五,按祖上的傳統大團圓,所以,必然同桌共進晚餐,下一次大團圓機會就是要等到年三十啦!
李曼秋用傳盤端著先做好的一道豬肝拼盤送進了堂屋內。見孟憲玉背著孟凡聲,手還拽著孟凡贊,就趕緊放下了傳盤連聲道:“凡聲,下來,別讓你爺爺背著,多累啊。”
“我不嘛……”孟凡聲使性子。
“忙你的吧。”孟憲玉說:“就讓我背他一會。”孟凡聲聽后樂了。李曼秋又拿著傳盤去下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