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梅要蓋房了,村民都跟著關(guān)注。不是紅梅和楊三人緣如何地好,而是倆人住的小癟房,讓人生憐了,下不去眼了。倆人的正房地基,軋完后便撂荒到那里,荒草長出了幾茬。因為一直建不起來,只好在土坯堆成的下屋里湊和。村里倒有不少這樣蓋房的,先草草地對付間下屋住進去,待正屋地基沉淀得差不多,資金也湊齊了,才正式動工。紅梅也是這樣打算的,只是一擱便這么長的時間。那下屋,夏天憋悶得像豆腐房,冬天四面透風像冷藏房。只好墻內(nèi)糊層塑料布,墻外堆起老厚的秫桿捆。饒是這樣,窗上仍然掛起白花花的霜,每天得拿火盆去烘烤。婆婆本可以指望一把的,因為乍結(jié)婚時處得僵了,紅梅便非常地志氣,拒絕來自婆婆的一切援助。瘦驢拉硬屎。紅梅既是這樣,婆婆自然冷眼相見,不肯俯就。
一直到楊三給孫大開車送貨,情況逐漸地好起來。除了種地,當年便有著額外的收入。三間大瓦房也敢張羅了。不僅張羅,連圖紙都準備好了。村里人建房,本來用不著圖紙的,找個瓦工,心里拿摸拿摸也就是了。像春天耙地,抄起犁杖,吆喝起牛馬就可以開干。紅梅偏不。紅梅一定要講個規(guī)劃,有模有樣。恰好孫大的手里,有張十年前用過的圖紙,舊雖舊,畢竟孫大用過的,倆人如獲至寶地擎了來。
村民的眼光里,不少都是肯定和默許。別管開的什么方子,錢到了手,能張羅起事就是能耐。也有不少的婦女,當面鼓吹紅梅精細能干,背地里嘴巴撇出老長。一些個情形,婆婆都知道的,卻也說不出什么。既不能說好,也不能說不好。天作雨,人作禍,由他們折騰去吧。先說兒子有了寬快房子,小賤人再耍拉,每夜也得當褥子,墊到兒子的身子底下。
倆人便忽通忽通地張羅。先是備料運料。孫大慨然允諾,給楊三時間和用車。每天送完貨,楊三便將那些沙子石頭什么的,一點點地往家里運。像螞蟻搬家。紅梅坐在副駕座位上,車窗搖下來,露出一張俏黑的臉。高興時,響脆地和七大姑八大姨們招呼。不高興時便板起臉,下巴微抬地看著前方,像路的中間有棵樹,或者站著一位收費的警察。好幾年的時間,誰幫助過紅梅,紅梅心里頭有數(shù)。誰直著老腰指指戳戳,紅梅心里頭也有數(shù)。這年頭,就別指望求誰,個人顧個人,爹媽都不中。紅梅沒啥說的,參得透了。
料備得差不多,然后就是土建施工。這件事情有些犯難。現(xiàn)在不適興幫工什么的,除了幫工要好吃好喝的,人家有事還要回幫。費錢費力的,兩頭不劃算。直接將活承包出去,圖個省心不說,還可以賒賬,秋后給錢。一般人家便都這樣的作法,紅梅和楊三卻做不到。論現(xiàn)錢,兩個人不充足,賒欠呢又沒人肯信他們,怕秋后沒啥給的。至于回過頭請人幫工,更是不太可能。若說能請動的,怕也只有兩個人,紅梅和楊三自己。到了這種份上,原因自然不少。平時倆人不愿幫人還在其次,有些情況,是不太讓人賓服的。賓服是屯子里常說的一句話,佩服的意思。
事情便卡住了。料配得再齊,圖紙再正式,施工進行不下去。關(guān)鍵的時候,孫大出面了。
孫大拿摸一下屯子里的壇壇罐罐們,找到一個叫高文化的。高文化本想跟人到縣里干活的。縣里的中專學校新?lián)Q的校長,正在大興木土,而且錢給的也好。孫大對高文化說,在外干也是干,還要來來回回通勤,不如在家里,早晚能伺候伺候地。說到“地”的時候,孫大特意擠擠眼,著重咬了一下。高文化明白孫大的意思。孫大平時不太開玩笑的,偶而這樣一次小幽默,高文化的感覺不錯。高文化說話有些結(jié)巴:哪里干都都是一樣。實話實說,就是這兩口子,村里的說法不太好,怕到老秋時賬結(jié)不利索。孫大很仗義地說:文化,你還信不著我嗎。楊三跟我干了好幾年,蓋回房子我總不能干瞅著。到時他結(jié)不上賬,沖我說話。高文化猶豫了一下,抬頭看看孫大商店里琳瑯滿目的貨物,煙酒、食品、布匹、日雜,又看看熏上不少醬油黃漬的樓頂,狠狠心道:好,沖著你,這事敲定了。 說干便干。高文化接過紅梅的圖紙,依靠他在本地的信譽,迅速找到一個瓦工,三個力工,刨錛提斗地干起來。
正是鏟二遍地的時節(jié)。若沒有水田摻著,旱田活計便不是太重。重不重的,紅梅也不上那大地。那些活全部交給楊三,紅梅在家里做全職監(jiān)工。監(jiān)工的滋味真是好,不過看著房子蓋起的滋味更好。紅梅也不肯閑著,歸攏歸攏碎磚頭,劃拉劃拉刨末子。碎磚留著以后鋪條甬路,刨末子可以填到天花棚里,擋風祛寒,或者直截燒火做飯。——當然不是給高文化他們做。紅梅時常地扔盒便宜煙就夠意思了。
高文化他們有活干,并且守家在地的,挺高興。連續(xù)的晴天,種地不好,蓋房卻好。火辣辣的陽光下,赤著膀子,干到興頭上,還能哼幾句“好漢歌”。高文化說話有些結(jié)巴,唱歌卻十分地帶勁。反復吟唱時,還會溜眼紅梅柔韌的水蛇腰和圓碩的屁股。紅梅當然盡收眼底,卻也不表示什么,不動聲色地忙活自己的。
這期間,孫大來過一次。楊三跑前跑后地開車門關(guān)車門,孫大也不大理會,一切應(yīng)該應(yīng)份似的。孫大挺有派頭地散了一圈中華煙,高文化他們合不攏嘴地接過去。有的還直接夾在耳朵上,預(yù)備歇氣時仔細品嘗。然后孫大里出外進地視察了幾趟。楊三這回沒搶上前,倒是高文化幾個眾星捧月地跟著,隨時要聽指示似的。高文化注意到,孫大各屋子走的時候,曾駐足了一會兒,微皺一下眉頭,像是想起什么。接著卻更加地談笑風生聲。
房建得挺快,轉(zhuǎn)眼打完地梁了,轉(zhuǎn)眼打頂梁了,轉(zhuǎn)眼就要苫頂了。紅梅一副女主人的架式,坐院子里的碎磚堆上,脆聲對高文化說:文化哥,咱們屯里屯外的住上一回,房子也就這樣了,蓋完房子再幫我們建個下屋唄。說完便餳著眼看高文化。高文化不禁怦怦心跳,卻不敢接那有些肆意的眼神。偷看歸偷看,跟眉來眼去地扯閑篇,可是兩碼子事的。他高文化做不得,想做紅梅也不能干。幾個人干活,他算是牽頭的不假,涉及到個人利益,話堅決不能輕易說。其實主要還是不愿意。一個眼神便想成交,太便宜了,高文化這兒通不過,八千個眼神也通不過。高文化便搪塞道:這事我我做不了主,得和其其它幾個人商量。紅梅莞爾一笑:行,那就托付給文化哥了。高文化是這樣一種人,便是不同意,也要走走程序。便拿這話跟幾個人說。幾個人當時便炸了,有的說:都什么年代了,還來這一套。到哪兒干活都給現(xiàn)錢,憑啥在她這里幫忙。有的說:若是閑季,或者哥們處得好也行。從來都沒個過碼,咋尋思張開的嘴。有人便說:她這里飯香。幾個人共同看著高文化道:香,不香文化能給過話?高文化嘴、丫子笑得挺長:少扯。家里那個公糧還交交交不上,攬這瓷器,以為咱開商店哪。
便一齊壞壞地笑。
高文化把幾個人的意思,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給紅梅。紅梅臉上的笑倏地沒了,冷起聲音道:不幫就不幫,我們這沒錢沒勢的,早知道求不動你們。說完不再理會高文化。高文化他們便覺得尷尬,從此再也不瞥眼前的細腰圓臀。像是沒答應(yīng)人家這事情,便失去看的資格。
剩下的便是不聲不響地干。表情都有些木木的,像是集體虧欠了誰。約摸三天以后,活計大體上完事了。剩下刷漆、墊土、地面、抹灰、門窗,當初都是講在外的,紅梅和楊三需另外張羅。也就是說,事已至此,高文化他們該提算賬的事了。抓緊時間的話,縣里中專學校的工地還可以去干。
高文化提醒紅梅說,活干得差不多,賬也該算算了。
好吧,不過得查驗工程質(zhì)量。紅梅競很爽快。
高文化覺得好笑。也就三間地房,還要查驗工程質(zhì)量,高文化不僅覺得多此一舉,還覺得紅梅真是那個。那個是什么意思,高文化不想說出來。板住這些想法,高文化說道:驗吧。
紅梅便倒背起手里外地轉(zhuǎn)。天天泡在一起,一塊磚一塊磚地看著壘起來的。高文化和其它幾個人,臉上都有些譏笑的意思。
紅梅走到一間屋說:這屋不是十米嗎,怎么這么小。
高文化腦袋搖得像撥浪鼓:十米能有多大的地方,你就擎等著住得了。
紅梅眼睛一橫:不行,得對對圖紙。
沒想到紅梅拿棒槌當針了。可是圖紙在哪呢,半天的功夫,才從里屋的煙囪橋子上找著。高文化看眼圖紙,彈出卷尺去量縱深,手指捏在那里不動了。間隔墻照設(shè)計要求果然差了八厘米,一堵墻的寬度。
其它幾個人不信,也上前量。高文化輕描淡寫道:沒事的,又不是承重墻,差個十分八分的,也不耽誤住。
紅梅的臉一下子拉老長:怎么叫不耽誤住了?照你這么說,要圖紙干啥?
高文化有些急:紅梅,屯里屯東地住著,你不是為難我吧。
紅梅的聲音響當當:我從不干為難人的事。給你圖紙,就得按圖紙的要求來。你照著來,我也照著來。
高文化說道:我蓋過這么多房,誰家也沒你這樣的講法。什么圖紙,揩屁股紙。
說那個沒用,紅梅立起眼睛。你若把這個間壁墻推倒重來,泥沙費用你們出,工錢你們自己拿,我馬上把工錢字據(jù)立上。若是做不到,就別怪我不仁義了。
幾個人聽到這里便明白了:紅梅是忌恨蓋下屋的事情。這間壁墻的時間費用核算起來,與下屋正好相抵。高文化和其它幾個面面相覷,便覺得眼前的紅梅難看得厲害。
高文化說:你可要知知道,沖著你和楊三,八抬大轎請都不來的。為為啥,怕你賴皮,不給工錢。
紅梅說:廢話,我說過不給工錢了?我是說你得給我返工。
幾個人就說:跟這娘們說啥,找孫大去。
紅梅哼了一聲:孫大是誰,他管不著我們家的事。
高文化氣急了眼,說道:你以為你是誰,全屯子誰不知道你們倆狗扯羊皮。沒有你跟孫大那事,你能蓋上這房子,做美夢去吧。
紅梅上來撓高文學。其它的人擋在中間,不讓紅梅近前。
幾個人便去找孫大。孫大像早就知道高文化他們要來,站在柜臺里邊,只是說著讓他們坐下的話,別的什么也不提。孫大不提,高文化他們只好自己提。高文化便說,孫大哥,房子可蓋完了。
高文化本想直接叫孫大,話到嘴邊,多出個哥。心里便氣恨恨道:慌個什么,孫大再是個富人,你是個要飯花子不成?況且要飯也未必到他的門上。想是這么想,嘴卻有些瓢,仍一口一個孫大哥。
孫大說:好啊,蓋完了好。
高文化鼓起勇氣說:好什么,蓋完房子不給工錢。
其它幾個人接著說:對呀,當時說的,不給工錢就找你。
孫大橫他們一眼:我在和文學說話。
高文化截住話道:跟誰說都一樣,活我們一起干的,錢要不給,誰也不行。
孫大咦了一聲,奇怪道:你給我說說,楊三和紅梅他們咋不給你錢呢。
高文化便有些怔。
孫大繼續(xù)說:就你們那活兒,咋讓我說話呀。
高文化有些生氣:當初沒有你說話,我們能去給他干活?
孫大說:可是你們事得給人做明白呀。擱你身上,問壁墻差上八公分,你同意嗎?
高文化說,我同意。
你同意人家就同意?文化,法律社會,得依法行事。圖紙在人家手里,墻在那兒戳著,我要說話不是打我臉嗎。
聽了孫大的話,高文化的臉漲得比豬肝還紫:孫大,沖你這意思,你要不管啦。
孫大說:你把間壁墻給人家弄明白了,余下的我管。
高文化咬牙切齒道:孫大,你跟紅梅神一套鬼一套的,整個雞巴圖紙來逛我。你那嘴還是嘴嗎,是豬屁眼。
孫大臉黑了,隔著柜臺沖高文化抓來。幾個人又是勸孫大,又是拉高文化,手忙腳亂的一大氣。一些路人擠進商店,抻起脖子看熱鬧。
高文化想起一件事,忽然不結(jié)巴了,跳起腳來,流利地罵道:孫大,就你這德性,還想當大隊書記,做夢去吧。高文化的話有些揭短。誰都知道,去年冬天,孫大給鄉(xiāng)長送大禮,要到村上當書記。據(jù)說鄉(xiāng)長答應(yīng)了,到處講孫大懂致富,會致富。話里話外的意思,孫大成了致富帶頭人,起碼是有了資格。風聲出來,村民都要上告,結(jié)果孫大連村民選舉也沒敢參加。送的那錢,怕也打水漂了。孫大果然受不住了,舞舞喧喧的找家伙。
幾個人見商店亂到這陣勢,竟覺得理虧。有一個人,趁別人往出擁高文化的功夫兒,還主動向?qū)O大賠句不是,說高文化怎么這樣,我們不是這個意思,不過找你擺擺事,評評理的。說話的人,還欠著孫大兩袋面錢。孫大卻沒理會他,向外吼道:看著沒有,攪我生意來了,會我氣來了,我孫大黑道白道啥沒經(jīng)歷過,今天就會會你個蟊賊。
吵吵鬧鬧的,出了孫大商店的門,來到街上。孫大見走得遠了,便不再跳罵,仍是黑著臉,陰陰的目光盯住幾個人的影子。路邊的攤販已知曉了事情的大概,又都是相識,便奚落道:人家唱夫妻雙簧,你們能算得過?
幾個人都耷拉腦袋,媳婦們卻不服氣。高文化的媳婦便聯(lián)合另一個媳婦,去紅梅那里叫罵。本來想聯(lián)系更多媳婦的,遺憾的是三個力工還沒來得及結(jié)婚,只好臨時拉上一個力工的娘。唧唧喳喳聒噪半天,紅梅也不改主意,媳婦們便立成一排謾罵,大意是紅梅不僅靠賣掙錢,還坑人騙人。紅梅仰起下巴,手拍著新房的墻說:賣咋的,先說房子蓋起來了。媳婦們詛咒道:靠張破紙騙人,住這房子不怕倒霉運。紅梅的聲音再高再脆,抵擋三張嘴也有些費勁。紅梅的婆婆出來了,打仗親兄弟,上陣父子兵。也算亮個態(tài)度,表個決心。婆婆便罵道:愿意坑人,愿意騙人,眼氣你們也賣去。紅梅見婆婆這樣說,轉(zhuǎn)而呵斥道:快閉住你的老逼嘴,欠登兒似的。把婆婆氣個倒仰。
后來還是高文化他們趕過來,把媳婦們吆喝回去,并撒下話說,秋后再找楊三和紅梅算賬。其實是屯里人的一個慣常做法,賬算不下來的時候,就要等秋后。秋后再算不下來,就要等過年。秋后或者過年時能怎么樣,高文化他們的心里,終是沒個底數(shù)。
幾個人不得不承認,蓋房的事情,紅梅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