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冰魂
青山湖瘦而長,逶迤百里,悄然臥于遼東層層疊疊的山群間,綠得像大理石,仿佛裁下一塊,就可以貼到墻上。
游船行于湖面,兩岸青翠的山峰倒映在船頭船尾,魚在山頂游,鳥在水底飛,一叢叢山花,紅、黃、粉、白、藍,燦爛在波浪問,時而,可見一群光著脊背的孩子在湖中戲水,一個戴著草帽的漁人劃著舢板在下網,一團白色的鴨們,在自由自在漂著,遙遙的岸上,一束炊煙直直從樹叢間升起,依稀可以見得紅色瓦屋的一角。野山野水,天地閫一派清幽的靜,靜得讓人有幾許的心慌。
游船悄然行進著,時而,遠處一座山峰迎面橫亙,將湖面攔住。以為到了盡頭,然而,船轉過峰頭,眼前驟然開闊,湖水浩淼成無邊的廣袤。兩岸蒼翠的群峰,起起伏伏涌向天際。湖呢,一如既往地鋪展,山有多遠,水有多長,游船無休無止地行進,一路駛去,似乎可以漂向天地之外了。
丁香崖、釣魚臺、松神、白云峰、鹿鳴泉、大峽谷、仙人谷、雙乳峰、金鐘壁、柳花島、道士墓碑林……一個又一個景點,隱身在青山湖邊的峰巒間,誘人去探尋,誘人去想象。我們的游船呢,卻靠上了一處山腳。游過了青山湖的許多景點之后,覺得這里的山這里的樹,難說有什么特點,就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不解游船為什么又在這里靠了岸。
正疑惑間,船上不知誰喊了聲: “看冰!”
看冰?這大夏天的,哪來的冰?人們仍然互相傳遞著探尋的目光。
果然有冰。下了船,走上幾級用山石鋪的臺階,眼前立時一亮,一塊尺許方圓的冰,在陽光下泛一派晶瑩的白。夏天竟然會有冰,見了,仍然難以相信,就有人俯下身去用手摸,手指剛剛觸到,倒像被火燙了一樣立時縮了回去,口中,又一聲驚叫: “冰,真的是冰!”
那不是一個冰塊,是從山里長出的有根的冰。
于是,一只只的手,就都要伸出去摸一摸那冰。人多,地方又不寬敞,就只好排隊了,前邊的摸了冰,摸了一次還想再摸一次,后邊就等急了,連聲嚷: “快點,快點。”
一船的游客都摸到了冰,可還是有些不敢相信,那冰,離湖水不足一丈遠,比湖面頂多高三尺,再加上夏日的太陽照著,怎么就沒化成了水呢?
摸過了冰,似乎還不過癮,就有人用石塊,用身上帶的餐刀,去砸,去割。那冰,硬而脆,指頂大一小塊放到口中,絲絲涼氣讓人齒冷舌寒,吞下去,涼得直透胸腹。
冰,看了,摸了,吃了,游人一邊驚奇地感嘆著一邊陸陸續續開始登船。我呢,卻不急,往前湊了湊蹲到了那冰的旁邊,想仔細看看,在這樣的炎炎烈日下,那冰怎么就不融化呢?實際上,在如此酷熱的夏日,哪會有不融化的冰?一顆顆晶瑩的水珠兒,星散在冰的上面,僅僅一瞬間,那些水珠兒就變大了,悄然地點點滴落。瞅著,我就有些擔心了:這么熱的天,冰一點點地融化,用不了多久,那冰只怕就要化盡了!
然而,我的擔心純屬多余,船工告訴我,別看那冰上面住下滴水,底下卻往上長,上面化一分,底下長一分,上面化一寸,底下就長一寸,一個夏天,那冰都是那么大。
原來是一塊有生命的冰,一塊活著的冰,一塊不斷融化著又不斷生長著的冰。奇了!
冰為水之魂,活著的冰,當是青山湖之魂了。一出戲,要有戲眼;一個景區,要有景眼;夏日冰魂,當是青山湖獨有的景眼了。
無字碑
西安有無字碑,青山湖也有無字碑。
西安的無字碑,因女皇帝武則天名聞天下,而青山湖的無字碑,卻藏在深山人未識,游人幾乎視而不見。
游青山湖,不可不游畫家村。不要說那充滿異國情調的別墅群,清澈湍急的飛泉,單是碼頭小小的棧橋,就足見匠心了。橋是木板鋪成,不曾油過漆過,天然的木紋歷歷可見,橋兩邊的欄桿,又是年深月久的老藤纏繞而成,樸素而自然。仿佛,那老藤不是從山中取來的,而就是從碼頭邊生出又一點點長大一點點爬上了棧橋。
一腳上得岸來,迎面就是那塊無字碑了。碑高丈余,寬近三尺,厚約八九寸,巍巍然聳立在一塊半圓的石頭上,成一柱擎天之勢。遠望,像一個巨大的驚嘆號。近前端詳,可見碑色黃中有灰,灰中有黃,整塊的碑石,雖具碑形,卻沒有半點斧鑿的痕跡,不像常見的碑碣那樣棱角筆直光平如鏡,伸手撫上去,滿巴掌都是粗糙的天然質感,從而,也就少了森嚴多了平和,少了匠氣多了質樸,少了華貴多了野韻。在許多的名勝風景區,常常可以見到類似的石頭,又一定佇立在顯著的位置,石上,總是鐫刻著景區的名稱或是一首古詩一句贊語。那多是古今書法家或準書法家的墨寶,當然也不乏頭戴烏紗手掌大印者附庸風雅濫竽充數的作秀銘記,于是,那些石頭和石頭上的字,隨著一次次快門的按動,欣然地進入了相冊,成為某某某到此一游的佐證。然而,青山湖邊這一塊本該承載鐫刻的巨石,上面卻空無一字。
——怪?
怪。
我猜,當這塊生成碑形的巨石在地老天荒的日月中得與人見,發現者一定要在上面刻字了,可是,卻終于沒刻。一是面對有大美而不言的青山湖,數遍天下妙句,皆覺不能與其匹配;二是雖然找到了與青山湖相匹配的妙句,卻又沒有找到與妙句與青山湖相匹配的書家,就寧缺勿濫了,便將那巨石豎起,于悄然流逝的時光中作無言期待,期待著與青山湖相匹配的妙旬和書家。來青山湖一游的人,何止千千萬萬,千千萬萬雙眼睛多注視著那里的湖光山色,春花秋月,卻極少有誰去注目一下那塊無字的巨石。巨石呢,也悄然無語,一任日升月落,雁去雁來。也許,一年后,二年后,三年后五年后乃至幾十年后,終于等來了絕代妙句與皇皇書家,無字碑成了有字碑,青山湖也就有了一段世人傳誦的佳話。也許,三年后五年后甚至幾十年上百年后,仍然沒有與青山湖相匹配的妙句與書家,無字碑上仍然無字。如此,無字碑就更是一段佳話了。古人云:大音希聲,大象希形;古人還云:此時無聲勝有聲。
雖為碑卻不著一字,豈不盡得風流!
木石盟
一脈清泉,從層層疊起的石上瀉下,水流變得湍急了。那么,一架木制的水車,就像個巨大的車輪,悠悠轉個不停了。
佇立在青山湖畫家村的這架水車,同遼東鄉村用過了不知多少代如今已經絕跡了的水車,在功能和形狀上都完全不同。鄉村的水車,是用來車水澆田的;青山湖的水車,純粹是為了渲染一種風情;鄉村的水車,是三面用薄木板榫卯相咬的類似一個丈許長的敞口木匣子,匣中,是一個連一個的提水板,用手搖動曲狀的搖把,水就被嘩啦啦送到高處,青山湖的水車,雖也是木結構,造型卻如同荷蘭的風車,只是,水車的外圓圈兒,是用山中的老藤纏繞而成,彌漫出一些別樣的情調,相伴著清澈的流水,緩緩轉動,很休閑了。
受了那水車的感染,我的身心也立時變得松弛了,踏著亂石鋪成的小徑懶懶散散地溯泉流而上,少頃,就看到了那塊石頭那棵柳樹。
說起來,那塊石頭很是普通,同山上的許多石頭比起來,沒有什么兩樣。六七尺長,三四尺高,和地面相接的地方結滿黑綠的苔蘚,經歷了不知多少春秋的風雨,粗礪而結實。在石的東端,生長著一棵柳樹,那棵柳樹同山中的許多的柳樹比起來,也極為普通,粗約二尺許,枝權上綴滿綠色的葉子,偶有風來,那枝權那葉子隨著滿山遍野的樹們一起搖動,要是生長在別處,怕沒有誰去注意。然而,那塊石頭那棵柳樹,卻格外引人注目,不僅石與樹緊緊地依偎在一起,樹在齊腰高的地方,又向石俯下身去,俯得深深的,幾乎把腰身彎成了一個直角,隨著石的楞角起伏著,石凹處柳凹,石凸處柳凸,柔情如水地擁抱著那塊石頭,擁抱得沉靜,擁抱得專注,擁抱得旁若無人。世上的樹無數,都是直立著向上伸展枝干,怎么會有一棵樹去彎下身子來擁抱一塊石頭呢?
就有了故事:說那石那柳是一對愛到白頭的夫妻,說那石那柳是兩個生死相戀的情人。
就想起了曹雪芹老先生筆下的“木石前盟”,想起了那個令多少人都掬一把辛酸淚的寶、黛情戀。誰都知道,故事源于女媧補天剩下的一塊石頭,后成為赤霞宮神瑛侍者,因見靈河岸上有棵絳珠仙草嬌娜可愛,遂以甘露澆灌,使其化為人形,修成女身,木石相約同到人間相親相守,于是,大觀園里就有了林妹妹寶哥哥。然而,大觀園自有大觀園的法則, “木石前盟”,終成空言,只留下“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和“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的哀嘆。古往今來,有多少癡男怨女,愛到深處,愛到絕處,為了一個情字,以生命相殉,海誓山盟,期望著夫妻情今世不圓來世圓。其實,哪有什么來世?誰又見過來世?如果真有來世,不知會有多少不如意的人生會立時了斷,去過那來世的好日子了。
大約,正是因為來世的不存在,世人才格外希冀著來世,于是,就有了“在天愿做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的吟誦,千年不絕如縷;才有了梁山伯與祝英臺化蝶雙飛的美麗,感天動地。那么,也就有了青山湖畔這相依相偎的木與石。
——來世,原來就在眼前。
如此說來,那塊石頭那棵柳樹,前世一定是有過海誓山盟了。那么,他們的前世,是怎樣的一個令人斷腸的故事呢?是《長生殿》式的故事?是《梁山伯與祝英臺》式的故事?也許,都不是,那石頭那柳樹,前生只是一對普普通通的山里夫妻,男耕女織,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養雞養鴨養豬,當然也生兒育女,平平常常的日子,平平常常的一生,白頭到老了,卻互相難以割舍,于是,相約來世化作那石那柳,耳鬢廝磨,不再分開了,相依相偎度著地老天荒的日月。
這樣想著,心中不由異樣地顫了一下,放輕腳步悄然離去,我真怕一腳踩重了,會打擾了他們恬然的廝守。然而,剛邁出幾步,卻又不由自主地立住了腳,回過頭,再一次注視那塊石頭那棵柳樹,胸中悄然浮出一些嫉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