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分離權是連體人特有的人格權,它是維護連體人個體獨立存在的必然,是連體人個體充分享受自由的前提。連體人的分離權具有共有、依附、有限支配等法律屬性,它的行使應遵循“不侵害生命原則”、“ 犧牲性分離須具正當性和合法性原則”、“子女最大利益原則”以及“法院最終決定原則”等。
關鍵詞: 連體人; 分離權法律屬性;行使規(guī)則
中圖分類號:DF51
文獻標識碼:A
引言
在人類權利的宣言書上,我們找不到分離權的存在;在民法人格權的理論中,我們也看不到分離權的表述。但分離權卻是連體人不可或缺的人格權,因為分離是每一對連體人面臨的人生第一話題。據醫(yī)學統(tǒng)計,每4萬至10萬例新生兒中約有1例連體嬰兒,每20萬例中存活約有1例[1]。一些連體嬰兒在分離手術前往往因為某一器官的衰竭、生命質量低下等原因而不治身亡,但大多數的連體嬰兒等待的是分離手術的救治。這些等待救治的連體嬰兒,因為連體狀況的不同,分離手術的風險也不同,有的是適合分離手術的,手術的成功率極高,分離手術后,兩個個體都能存活而成為獨立的自然人;有的卻要冒一定的風險,或許成功,或許死亡;而有的卻注定要死亡,因為他們本來就不適合手術,手術帶來的結局只能是犧牲其中一人的生命,或同時死亡。但無論成功和失敗,分離手術幾乎是連體嬰兒誕生人世不可回避的抉擇。分離手術也將決定連體嬰兒的最終命運。
但值得深思的是,分離手術真的是連體人誕生人世面臨的唯一選擇嗎?在國外,每一次連體嬰兒分離手術都引發(fā)一場持久的爭議,涉及宗教、倫理、醫(yī)學、法學、社會學等諸多領域。[注:爭議較大的連體嬰兒分離案主要有1993年出生于芝加哥的Amy Lakeberg案,1999年出生于波士頓的Darielis Milagro案,2000年出生于英國曼徹斯特的Jodie案。(參見Alice Domurat Dreger:One of us, Conjoined Twins and the Future of Normal.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Cambridge,Massachusetts London,England 2004.p86.)]但在國內,每一次的分離手術都那樣理所當然、那樣悄無聲息。對于成功,人們頌揚醫(yī)學科技的高明;對于失敗,人們往往感慨連體嬰兒命運的不幸。但卻很少透過那一樁樁失敗的案例,去深思這場失敗帶給連體嬰兒的不公平、不人道……甚至認為對連體人問題加以探討是小題大做,是缺乏普遍意義……因而對連體人的法律關注在中國還是一片空白。
中國連體嬰兒的命運僅能如此嗎?那些明顯可以通過分離手術而成為獨體的連體嬰兒毫無疑問應當施行分離手術,還他們獨體的自由與快樂,但那些明顯不適合分離手術,分離手術必將導致連體嬰兒一人或兩人死亡的境況,我們的父母、醫(yī)生有什么理由對他們進行分離手術?僅僅因為他們連體,與正常人不同,就認定他們是異類,就猜想他們將來不快樂,就代替他們作出要分開的決定,乃至最后剝奪了他們的生命權嗎?難道還有什么價值會高于生命的價值呢?“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兩者皆可拋”這種仁人志士的價值追求怎么能代替普通人的生命觀呢?特別面對的是還無法作出決定的嬰兒。
這迫使我們進一步追問:這一切是法律允許的嗎?父母有權決定嬰兒的命運嗎?連體嬰兒享有怎樣的分離權?分離權,這是一個被法律忽視的權利,但它直接關系到連體人的命運,進而關系到法律對人生命權的保障,再進而關系到法律對人權的基本態(tài)度。因此是我們不得不倍加關注的一個法律問題。本文透過一則典型的連體嬰兒分離所引發(fā)的倫理爭議及法律難題,去思考分離權的屬性及分離權行使和保護的基本規(guī)則,從而為連體人的分離提供法理依據。
一、一則典型的連體嬰兒分離案引發(fā)的倫理爭議及法律難題
連體人的分離權是一個被遺忘、被忽視的權利,但透過一則典型的連體嬰兒分離案—朱迪瑪麗案[注:2000年8月英國曼徹斯特圣瑪利醫(yī)院出生了一對連體女嬰朱迪和瑪麗。這對連體嬰兒從腹部以下相連,雖然各有各的器官;但妹妹瑪麗的心臟和肺沒有正常的功能,她們擁有共同的主動脈,但四只腳則長在連體的右方即姐姐朱迪一方。這對連體嬰兒以朱迪的心臟為支撐生命的動力。醫(yī)生預測,這對連體嬰兒如果不加以分割,朱迪的心臟將在6個月內衰竭,兩人必定雙雙死去。但是如果加以有計劃的分割,雖然瑪麗必死無疑,但至少可以拯救朱迪的生命。父母由于宗教與道德上的信念反對分離。然而,醫(yī)院認為與其讓兩個孩子都死掉,不如至少挽回其中一個的生命。由于父母的反對,醫(yī)院只好把這起奇特的案件交給了英國的最高法院。(參見徐冰川.連體姊妹生死抉擇[N].北京青年報,2000-09-27)]的倫理爭議,我們不得不面對和思考它所引發(fā)的法律難題。
(一)連體嬰兒分離案引發(fā)的倫理爭議
由于手術必然導致其中一人死亡,而不手術則導致兩人一起死亡,一樁原本純醫(yī)學的連體嬰兒分離手術最終引發(fā)一場醫(yī)生、法官、社會學家、牧師和父母之間對與錯、死與活的觀念大戰(zhàn)。
1.反對派的觀點
反對派反對對這對連體嬰兒進行分離手術,綜合他們的觀點,主要有:
(1)應尊重父母的決定權。這則案例中,父母由于宗教的信念,無法想象或接受“為救活一個孩子,另一個必須死”的作法。強烈的道德觀驅使他們做出放棄任何手術的決定。針對父母的想法,一些人認為應尊重父母的決定權。因為“父母最了解自己、家庭、及小孩的狀況。不論他們的主張內容為何,他們對這個問題的看法都應受到高度的尊重。這是因為孩子畢竟是他們的,不管哪一種抉擇,最后承擔后果的,都不是侃侃而談的第三者,而是他們自己。”[2]
(2)不可以為了好的目標而不擇手段。“不可以為了好的目標而不擇手段”即“不可不擇手段原則”。這個原則可以溯源到宗徒保祿的思想,在基督教的倫理傳統(tǒng)中根深蒂固,就連西方法學傳統(tǒng),也深受它的影響。它的基本精神在于禁止人以任何借口合理化不正當的行為。一個手段如果是不道德的,那么,即使目的再好也不可以做。英國天主教會的大主教歐克諾說,“保障生命是一件要緊的事,但如果保障生命必須經由不義的路徑,則會失去保障生命應負有的責任。分割對瑪麗來說變成是一種刻意的攻擊,因之不能輕意為之。”[3]
(3)以殺人的方式來救人是道德上絕對不容許的,且這種原則同樣適用于連體人。密歇根州立大學醫(yī)學倫理教授得瑞格發(fā)表一篇文章《為什么要為了像他們這樣的連體嬰兒而改變規(guī)則》,開宗明義便援引“以殺人來救人”這個道德禁令來反對分割手術的進行。她說,“醫(yī)生們認為盡力挽救一個人的生命比讓兩個人都死亡更好,我強烈反對這種觀點,因為我認為為救一人而殺死另一人是不道德的。” 她認為“雖然出生是身體異常的孩子接受不同于正常的孩子的醫(yī)療程序是不可避免的,但基本的道德標準應無例外地適用于所有的人,否則就是對出生時生理極度異常的孩子人性的漠視。……連體嬰在生理結構上雖然極其特殊,但與其他人一樣,具有同樣的人格尊嚴,故適用同樣的道德標準。…… 道德原則禁止我們在任何情形下以殺人來救人”。[4]
2.贊成派的觀點
贊成派主要基于以下原因,認為應當對這對連體嬰兒進行分離手術。
(1)父母的決定權不是最終的,如果違背子女的最大利益,法院有權推翻。英國兒童法基本上肯定,兒童醫(yī)療上的決定是父母的義務,父母擁有決定權。但是,當父母的決定不利于兒童時,法院可以干涉,并做出不同的決定。這種觀點認為,分割手術不論施行與否,都會對連體嬰的生死形成重大影響。眾所皆知的是,任何會造成別人死亡的行為都極有可能是不合法的“謀殺”,除非有很強的例外理由來支持它的合法性,好比必要而非過當的自衛(wèi)。因此,連體嬰兒分離不只是“家務事”,更不容父母或醫(yī)師愛怎么做就怎么做,它涉及的是道德與法律所最應該保障的每一個人的基本生存權的問題。特別是兒童及其他無力抗爭者的人權并非完全得仰仗成人或其他強者的施舍的。因此,父母的決定權不是最終的。[3]410
(2)分離手術不是殺人。“殺人”是一個很復雜的概念,不同的語境、不同的情況下的殺人在倫理與法律中向來都有不同的評價,分離手術中的舍棄生命不是殺人。分離的目的不是為了要殺死某一個人,而是對其中一個個體停止治療。也就是說,導致瑪麗死亡的是她自身欠缺存活能力的生理事實以及醫(yī)師在此情形下“不給予醫(yī)療措施”的“不作為”。而對于“不給予醫(yī)療措施”導致瑪麗死亡的行為在倫理上是可以通過 “救治無效原則”來論證。當代倫理學者無論結果主義或義務論陣營,大都肯定針對“不具獨立存活能力的嬰兒”或“末期瀕死病患”放棄無效的醫(yī)療措施都是道德上許可的。由此得出結論:分割手術不是殺人,根本不能用“禁止以殺人來救人”或“禁止直接殺人”等道德原則來反對它[3]415。
(3)雙果律的情況下,殺人是容許的(正負效果對比原則)。倫理上,并非所有的殺人都是絕對錯誤的,在某些特定意義與情況下(例如,符合雙果律的條件下)殺人是能夠被容許的。[注:所謂雙果律,又稱正負效果對比原則。“正負效果對比分析”是天主教會醫(yī)學倫理觀的一貫原則,是區(qū)分直接的不可接受的剝奪生命的基本原則。依據這一原則,一個非直接的、道德上可接受的剝奪生命的行為必須滿足四個條件:第一,不考慮行為的結果,這種行為本身從道德立場上看必須是好的和公正的。第二,行為的目的僅僅是為了直接追求好的結果。第三,“壞”的結果不能成為實現(xiàn)好的結果的工具。第四,達到好的結果的可能必須超過壞的結果。(參見孫效智.蘇菲的選擇-分割連體嬰的倫理難題[J].哲學與文化,2001,(5): 406-439.)]
由14個新教、天主教、猶太教神學家組成的一個委員會對連體嬰兒手術分離的相關倫理問題進行了深入的研究。他們贊同分離手術的施行。他們認為可以用“正負效果對比分析”的方法來衡量朱迪和瑪麗分離手術的正當性。首先,符合了第一個條件,分離手術本身是公正的。手術只對骨盆和兩條血管(主動脈管和主靜脈管)進行分離,雙胞胎沒有共享主要的器官,如心臟等,因此無需決定共享器官的歸屬。其次,符合第二個條件“追求好的結果”。手術意在追求挽救朱迪生命的良好的目的,目的不在于剝奪瑪麗的生命。瑪麗的死亡不是分離手術行為本身造成的,這有別于對有共用心臟的雙胞胎的分離手術。再次,符合第三個條件。壞的結果不是達到好的結果的手段。瑪麗的死是她們分離的“副產品”,并不是挽救朱迪生命的必要條件。最后,符合第四個條件“要求好的結果的價值必須超過壞的結果”。很明顯,瑪麗和朱迪案例符合這一條件。手術分離使朱迪有可能過上正常的生活,使她們的父母可能擁有一個健康的孩子,這種好的結果的價值超過了如果不分離而導致兩個孩子一起死亡的結果。而且對她們進行手術分離而積累的知識有助于將來為挽救其他病兒而進行的外科手術[3]420。
(4)兩惡相權取其輕,分割手術是較小惡,故是道德上可行的。生命都是可貴而無價的,無法彼此比較。然而,當生命不能兩全的時候,無論倫理或法律都必須選擇那帶給生命最小傷害的作法。分割手術縮短了瑪麗原本就短暫而寄生的生命,但卻給朱迪長久的存活機會以及正常生活的可能性。不實施分割手術則朱迪將因瑪麗的寄生而與之并亡。兩相比較起來,分割手術是較小惡,故是道德上可行的。大部分醫(yī)師也認為,不采取任何行動不符合醫(yī)師“救人”的天職。以這個特殊的情形而言,與其犧牲兩個孩子,不如犧牲一個來救活另一個。圣瑪麗醫(yī)院也肯定,純從醫(yī)生角度來考慮的話,當然應該實施分割手術,這沒有什么抉擇上的困難[8]。
反對分離和支持分離的觀點進行了持久的論戰(zhàn)。但正如多數民眾所認為:“不論是哪一種做法都不正確,不管是選擇了分體手術,還是不實施分體手術,結果導致兩條生命最終死亡的做法都是在兩個錯誤之間的選擇,沒有哪種做法是正確的”。就連英國《醫(yī)生道德通報》的編輯理查德#8226;尼爾遜也表示,在兩者之中沒有哪一方選擇明顯是正確的[3]431。
(二)連體嬰兒分離所涉及的法律難題
上述涉及宗教、倫理、醫(yī)學的爭議實際上都是在拷問著法律,連體人的分離權究竟該如何保護?其行使究竟應遵循怎樣的規(guī)則?具體而言,包括以下幾方面的問題。
1.高風險的分離手術是否允許
隨著醫(yī)學技術的進步,連體分離手術愈來愈頻繁和普遍。由于連體部位的不同,分離手術的風險也不同。有些分離手術在現(xiàn)時醫(yī)療條件下是十分容易、安全的,為了生命質量,毫無疑問應當分離;有些分離手術盡管帶有一定的風險,但能夠保全生命,顯然也值得一試;但有些分離手術明顯具有極大的風險,手術必定造成其中一人或兩人同時死亡,那么這種高風險的分離手術法律是否準許?
2.犧牲性的分離是合法的嗎
當分離不可避免地要造成其中一人的死亡,而不分離必定要造成雙雙死亡,那么這種為挽救其中一人而進行的犧牲性的分離手術,[注:犧牲性手術不同于那種由于一個胎兒的死亡所立即實施的應急分離手術。在應急分離手術中,連體雙胞胎其中一人的組織已經處于衰弱狀態(tài);醫(yī)生實施手術是盡力挽救幸存的胎兒,如果不實施分離手術,該胎兒就會死亡。而在犧牲性手術中,醫(yī)生切除一個胎兒用以維持生命的器官前,所有的身體組織都是良好運轉的。該種手術中,醫(yī)生為了重造另一個胎兒就努力從被舍棄的胎兒身上搶救另一胎兒所需的器官。例如1977年在阿肯色州實施的一例手術中,醫(yī)生試圖從被舍棄的孩子身上移植一只胳膊到他們盡力挽救的胎兒身上,但失敗了。因此犧牲的胎兒就被看作是雙胞胎共有體的捐贈者,這些共有體可以是共有的器官、皮膚、骨骼以及醫(yī)生為了重造工作的需要所需的其他任何部分。(參見Alice Domurat Dreger:One of us, Conjoined Twins and the Future[M].of Normal.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Cambridge,Massachusetts London,England 2004:83.)]其正當性、合法性何在?
連體人分離手術大多帶有一定的風險,往往導致其中一個個體或兩個個體的死亡。朱迪瑪麗案是連體人分離案的典型。無論是反對派還是贊成派都提出了足夠充分的理由來支持自己的觀點。盡管法律是最高的決斷者,但在成文法和判例的適用有爭議的時候,宗教、倫理、醫(yī)學等觀點就會構成法理討論的基礎。 因此,犧牲性的分離手術是否正當和合法,必須通過倫理、醫(yī)學、法學的論證。
3.誰有權決定分離
成年連體人對于自己的醫(yī)療具有自主決定權。但面對的如果是連體嬰兒,那么又由誰來決定分離手術是否進行?父母、醫(yī)生還是法官?父母是子女的第一監(jiān)護人,往往被視為是子女最大利益的實現(xiàn)者,因此是否分離往往由其父母決定,但如果父母的意見在醫(yī)生看來是違背醫(yī)療科學或醫(yī)療倫理的,那么究竟由誰說了算?法官嗎?但有人卻認為,“法律的干涉是對家庭私權利信仰的破壞,是對父母自治權的不尊重”[9]149。
總之,連體人分離所面臨的諸如此類的問題,迫切需要我們作出法律的回答,特別是民法的回答。正如楊立新教授所言:“法律對于連體人法律人格及權利保護必須有所作為。法律是社會共同生活的規(guī)范,尤其是民法,是市民社會一切活動的規(guī)范。對于連體人的法律人格及其權利沖突的協(xié)調,法律尤其是民法當然有權作出規(guī)范,并由市民社會成員包括連體人自己遵守。法律無所作為,必將形成秩序的混亂。民法應當對連體人法律人格及其權利保護的規(guī)則作出規(guī)定,使連體人的法律人格和權利行使得到法律的保障。”[9]142那么,民法如何規(guī)范連體人的法律人格及權利沖突呢?筆者認為,首先應對連體人的分離權作出法律的闡釋,對連體人的分離權的行使規(guī)則作出法律的界定。如此才能有效地保障連體人的合法權利,有效地解決連體人分離的法律糾紛。
二、分離權的法律屬性
正如前述,連體人的分離權直接關涉連體人的生命權益,直接關涉連體人合法權利的行使和保護,因此民法必須對連體人的分離權作出法律闡釋。筆者認為,從民法的視野解讀分離權,連體人的分離權具有以下法律屬性。
(一)分離權是連體人特有的、共有的人格權
第一,分離權的主體具有特定性,分離權是連體人特有的人格權。獨體自然人不享有分離權。連體人由于身體相連,獨立、自由的人格實際上受到限制,只有通過分離手術才能實現(xiàn)其真正的人格獨立和自由。分離權成為連體人不可或缺的一種權利。它是維護連體人個體存在的必然,是連體人個體享受獨立個體的前提。
第二,分離權是連體人共有的人格權。連體人的生命、健康、人身等人格利益具有共有性。正如前述,分離權與連體人的生命、健康、人身等人格利益緊密相連,因此分離權也具有共有性質。 “對于共有的人格利益的支配,當事人應當協(xié)商一致,共同支配,保障任何與該項共有的人格利益有關聯(lián)的當事人的人格利益不受其他相關人支配該人格利益的行為的侵害。……人格利益共有的當事人對其他相關當事人負有的保護注意義務。……有權拒絕其他相關當事人對共有的人格利益進行支配的權利。”[9]34因此,連體人的分離權是共有的,連體人享有共同占有、共同支配權利,同時負有保護注意,尊重對方合理要求、協(xié)商一致等義務。
(二)分離權是一種新型的、依附性的人格權
第一,分離權的內容具有確定性。是指連體人享有分離或不分離的權利。連體人享有分離的權利,是為了實現(xiàn)其人身自由權;連體人享有不分離的權利,是為了維護其生命權。也就是說,任何連體人都享有分離的權利,因為只有分離,才能實現(xiàn)他們真正的人身自由權利,但是,如果分離導致他們失去生命,那么,他們具有不分離的權利,因為生命是最高的人格利益,任何行為都不能以生命權作代價。
第二,分離權與身體權、健康權、生命權等物質性人格權緊密相連。分離是指對連體人身體的分割。這種分割直接關系到連體人身體的完整、健康乃至對生命的威脅。對于連體人而言,分離權是一種與身體權、健康權、生命權相依附的一種權利。
第三,分離權是實現(xiàn)人身自由權的基礎性權利。沒有分離,連體人無法實現(xiàn)人身自由的權利。“人身自由權是指支配自己的身體、行動的自由,保持這種對身體、行為的支配不受約束、不受控制、不受干預的自由。”[9]35分離實現(xiàn)的是身體活動的自由的權利,而不是身體權,因此,它是一種與身體權并列的權利,但又為實現(xiàn)人身自由權而存在。
第四,人格權概念的開放性為分離權的確立提供依據。人格權本身是一個開放性的概念。“人格權和人格利益是一個開放的體系,隨著人類社會的進步和科技的發(fā)達,以及對人格權研究的深入,人格權的類型以及人格利益的范圍將不斷擴大。”
隨著醫(yī)學技術的發(fā)展,隨著人權意識的增強,越來越多的連體人分離糾紛出現(xiàn),分離權,這一獨特的人格權就不能不引起關注。“人格的人身和財產應當受到保護的原則像普通法一樣古老,但是該原則也應當根據時代的變化而賦予其新的性質和內容。政治、社會和經濟的變化應當確認新的權利”[13]385。
一般人格權開放、包容和兜底的體系,也為分離權的確立提供了依據。“人的一般權利建立在天生的自由基礎上,即能夠在不損害他人利益的前提下尋求和促進自己的幸福”[15]。分離權也是一種維護連體人人格獨立、自由、尊嚴的權利,是一種能真正實現(xiàn)連體人個體人身自由的基礎性權利,它與一般人格權的價值導向是一直的。因此應將之作為一種新型的人格權加以確認。
(三)分離權是一種有限的支配權
第一,分離權是一種支配權。所謂支配權,“系對于特定之權利客體得以直接支配之權利作用,故支配權之行使系依其對客體之支配予以現(xiàn)實化而為。”[16]關于人格權是否是一種支配權,這在民法理論中有爭議。但正如學者所言,“如果將支配權理解為主體對客體自由地享有處分的權利,則不能將人格權視為支配權。因為人格權大多是不能處分的。但是,從權利主體與權利客體的關系的角度來看,絕對權的權利人在其權利范圍內可以按照自己的意志依法對其權利客體管領和處理,無須得到他人的同意或他人的積極行為的輔助,從這個意義上說,人格權應當歸入支配權的范圍[17]。另外,也有學者指出,人格權的支配性源于“民法將人的倫理價值從‘人的屬性’中剝離,使其‘外在于人’,并進而成為法定權利客體。……傳統(tǒng)民法中人格價值與財產的鮮明對立開始模糊,人像擁有財產那樣地擁有人格價值”。[18]借助“外在化的倫理價值”之觀念,人格權得以確立為具有絕對性之支配權,進而具備在法律上獲得全面保護之可能性。人格權作為支配權,如其他絕對權一樣,足以“相對于每一個人產生效力,即任何人都必須尊重此項權利”[19]。分離權作為連體人特有的直接關系到連體人生命、健康、獨立自由等人格權的一種新型、依附性的人格權,自然也具有支配性。
第二,這種支配權是有限的。也就是說,這種支配權的行使是有限制的,必須遵循一定的條件。如支配的目的和方式必須合法,支配必須符合公序良俗,支配時不得濫用權利而造成對他人的損害等。對于連體人的分離權而言,有限的支配權往往體現(xiàn)在連體人行使分離權必須遵循一定的原則和規(guī)則。如不侵害生命權原則、自主決定+協(xié)商一致原則、最大利益原則、公序良俗原則等。
三、分離權的行使及保護的基本原則
連體人分離權的行使和保護是法學理論嶄新的話題。筆者依據民法人格權的基本理論,綜合分離權的基本屬性,借鑒英國連體嬰兒分離案的判決思路,歸納出分離權行使及保護的基本原則。
(一)不侵害生命權原則
連體人分離權行使及保護的首要原則是不侵害生命權原則。這是因為:
1.生命權是人的最高權利
1996年,拉丹和拉蕾到德國請求醫(yī)生分離她們,德國的醫(yī)生以手術風險太高而拒絕她們。但新加坡的醫(yī)院卻接受了這例分離手術。據說,新加坡醫(yī)院認為:“……我們不得不權衡生命的質量和手術的風險……我們不得不認為(他們)當前的生命的質量是如此的低劣,以致于實施這樣重大的手術是正當的,是應當實施的。看看他們最近幾個月的生活,幾乎每一天都在注意著周圍的人的反映——陌生人,兒童,成年人。我認為生命的質量是一個十分重要的問題,它使實施分離手術具有正當性。”[20]的確,為了改善連體人的生命質量而進行高風險的分離手術,這是大多數人的想法,也是中國無數父母和醫(yī)生面對連體嬰兒,無論手術是否成功都不約而同地選擇分離手術的理由。因此,當拉丹和拉雷因分離手術失敗而失去生命時,中國的許多媒體在表示悲痛的同時,更多的是贊許他們?yōu)樯馁|量而作出的選擇。
但為了生命質量就一定要犧牲生命嗎?筆者認為,對人類來說,生命是彌足珍貴的。“人之所寶,莫寶于生命”[21] 首先,生命權是表明人類生存的自然法意義上的權利,它是一種自然權利。其次,在法律上,生命權是超越一切的最高的價值。在法治社會里,唯一不能成為工具或手段的就是人的生命和人的尊嚴。再次,生命權是實現(xiàn)其他一切權利的基礎和出發(fā)點,最后,生命權的保護是國家和社會的首要義務。因此,“人的生命是人的最高的人格利益,具有至高無上的人格價值,是人的第一尊嚴。”[22]連體人的分離不能以他們的生命權為代價,當分離必然造成連體人死亡,則原則上不能分離。
2.為了改善患者生命的質量而使患者冒風險實施手術沒有充分的正當性
大多數人會認為連體人的生活前景是“生不如死”,至少會認為為了分離冒險是值得的。但是事實果真如此嗎? 一位關注連體人的學者Horizon訪問了兩對連體雙胞胎——居住在賓夕法尼亞州的Lori 和 Reba 、居住在莫斯科的Masha 和 Dasha。她們說,盡管連體的生活面臨很多的問題和挑戰(zhàn),但是面對分離手術的風險,她們寧愿選擇連體的生活[13]385。的確,許多連體人在經歷了長期的磨合,已習慣了連體的生活,在他們看來,生命重于一切。
一位學者在評價社會對有缺陷的孩子的價值貶損時認為,社會對連體人的否定和不情愿的態(tài)度根源于“社會文化對‘相互依靠’的敵視”。這位學者解釋說,“連體胞胎與‘人應當是獨立自主的’社會文化和社會標準不相符合,與正常人相比,連體人的獨立性是缺乏的或是低級的”這種偏狹的觀點助長了對連體人實施分離手術的傾向。事實上,連體并不必然意味著艱難和痛苦的生活。絕大多數的連體人都是獨特人,他們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和生活習慣,他們以不同于獨體自然人的生活方式生活著。連體人展示給世人的是人的生活的最大限度的聯(lián)結。與其他的同卵雙胞胎一樣,連體人“有超出正常范圍的信息交流和其他的特殊的心理的、情感的聯(lián)系。不正常的相連使連體人相互能夠體驗到對方的隱私,盡管有完全不同的個性。連體人似乎具有了連通性和相互依賴性,統(tǒng)一性中的流動性,合作性。”[15]
連體人和其他不正常的人的歷史證據告訴我們: 應當給不正常身體結構的人包括連體人一個機會長大,讓他們自己做決定,不要為他們選擇“常態(tài)化”外科手術,至少不要做許多人選擇的整容手術。因為許多人在成長過程中伴隨著不尋常的形體結構已經很習慣了。他們會認為自己是正常人, 甚至說他們不尋常的地方是更好的。一些精神病理學測試結果也表明,這些人同一般人相比一樣的健康。[25]
可見,我們沒有理由以我們的感受來評價連體人,并非每個“常態(tài)化”的手術真的是連體人所必須的。
3.對于剛出生的連體嬰兒,他人無權為他們的生命作處分。
正如前述,以改善患者生命的質量而使患者冒風險實施手術并非是高風險手術獲得正當性的理由,因為生命質量的問題只能由連體人自己感受,其他任何人不能代替連體人作出決定。那么成年的連體人可以自己作出生命質量的判斷,但對于那些剛剛出生的連體嬰兒,父母憑什么感受他們的生命質量呢?自由是人的永恒信念,但是以生命為代價獲取自由,這是“仁人志士”的追求,是道德的向往,卻不是法律上“人”的目的,也不是法律所規(guī)定的價值。任何人,包括父母都不能對一個人的生命作出處分。
因此,以改善生命質量來進行高風險的分離手術是不正當的。任何分離手術都不能以生命作為代價。“身心完整的生命健康是人格權中的最高利益,也是所有民事權利中最高的利益。可以說它是法律所保護的最高利益。任何利益在與生命健康權發(fā)生沖突的時候,都應當退居其次。”[9]99
(二)犧牲性分離須具正當性和合法性原則
連體人分離手術中較多遇到的是,分離能挽救其中一個個體的生命,但必須犧牲另一個個體的生命,如前面提到的朱迪瑪麗連體嬰兒分離案。這種犧牲性的分離是否允許?盡管涉及宗教、倫理、醫(yī)學的諸多爭議,但終究要由法律來作最后的決斷。讓我們審視一下英國法院的判決,從中探求法律的規(guī)則。
1.對英國法院判決的審視
法院的判決有兩個,一是地方法院許可分割手術的判決,一是上訴法院駁回連體嬰父母的上訴。[注:英國地方法院法官強森(Justice Johnson)在8月25日做出強制分割的判決。小孩父母不服而上訴。上訴法院在9月22日裁定支持地方法院分割手術的決定并駁回上訴。連體嬰父母本來打算再上訴到英國上院(House of Lords)或甚至歐洲人權法院(the European Court of Human Rights)。但9月28日宣布放棄進一步的抗爭。圣瑪麗醫(yī)院于10月下旬宣布,分割手術時間將在孩子約3個月大的時候,也就是11月進行。11月3日上訴法院再次駁回反墮胎組織“尊重生命聯(lián)盟”(Pro-life Alliance)的非常上訴請求。11月6日分割手術由名20醫(yī)師組成的團隊以分工合作的方式進行,手術時間長達15小時。結果一如預期,瑪麗不幸死亡,朱迪得以存活。(參見One conjoined twin survives operation [J/OL].http://archives.cnn.com/2000/WORLD/europe/UK/11/07/twins.operation.02/index.html (2000-11-07)]更值得關注的是上訴法院的判決。因為上訴法院的判決是決定性的,上訴法院以單行打字來算都超過130頁的十分嚴謹深刻的判決來論證分離的合法性[3]417。上訴法院的承審法官共有3位,分別是華特(Lord Justice Ward)、布魯克(Lord Justice Brooke)以及沃克(Lord Justice Walker)。法院判決的主要內容包括:[注:判決內容參見以下材料而整理:Sharon Levy:The lesser of Two Evils:A Contextual View of the Case of the Conjoined Twins.( Medicine and law, 2003, v.22); Alice Domurat Dreger.One of us, Conjoined Twins and the Future[M].(of Normal.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Cambridge,Massachusetts London,England 2004.p83-112);孫效智.蘇菲的選擇-分割連體嬰的倫理難題[J].哲學與文化,2001,(5): 406-439.等。]
第一,父母的意愿可以改變,盡管這看起來很殘忍,但不可避免。父母沒有權利作出對他們孩子不利的決定。
第二,分離手術正當性的分析:兩惡相權取其輕的較小惡原則。
首先,此案的關鍵問題并非兩個生命何者較有價值,而是分割手術是否較有價值。生命都是可貴而無價的,無法彼此比較。因此,上訴法官不同意地方法院強森法官視瑪麗的生命沒有價值的看法。然而,當生命不能兩全的時候,無論倫理或法律都必須選擇那帶給生命最小傷害的作法。分割手術對朱迪而言,能延長她的生命,并使她在相當程度上有可能過正常的生活。對瑪麗而言,手術將提早結束她的生命。不過,即使沒有手術她也沒有辦法再活過幾個月。因此,在這個比較上,價值衡量明顯偏向朱迪一方。
其次,即使在大部分其他個案上不適合比較當事人的“生命質量”,但在這個獨特的個案上,不可能不將他們的生命質量加以比較。瑪麗之所以活著完全是因為“寄生”在朱迪身上的緣故。朱迪能活多久,她就能活多久。至于朱迪無法繼續(xù)活下去的原因,也是因為瑪麗寄生在她身上的緣故。事實上,以瑪麗缺乏心肺功能的情形而言,如果不是與朱迪相連,在出生的時候,早就已經死亡。因此,任何倫理或法律上的理由都不足以要求醫(yī)生一定要救她,瑪麗是無藥可救的。在這個個案上分割手術是帶來較小傷害的行為。
再次,“雙果律”的不適用。最重要的理由有兩個,其一,本案不適合“雙果律”第二項條件,即“行為者只能意圖善果”。醫(yī)師施行分割手術不但意圖救朱迪生命,也意圖瑪麗的死亡。其二,分割手術對瑪麗沒有任何好處,瑪麗所承受的只是分割手術的惡果。Ward認為,生命具有神圣不可侵犯,任何生命都有其內在的價值和尊嚴,不管這生命是怎樣的不完美,殘缺不全。只有在手術要么能夠拯救其生命要么保證能夠避免她的身體及腦力健康惡化的情況下,才能說手術對瑪麗有好處。但事實卻是她將在瞬息間喪失生命。因此,手術對瑪麗沒有好處。
第三,分離手術合法性的分析:緊急避險原則
Ward法官認為不實行手術的話,將會導致朱迪死亡。醫(yī)生和朱迪的父母有義務進行手術去挽救其生命,否則,會被認為是謀殺。從刑事法的角度而言,判決瑪麗死亡是進行緊急避險的結果,因為瑪麗正在加速地置朱迪于死地,盡管瑪麗不是非法的犯罪者。而醫(yī)生有緊急避險權利。他還對什么時候可以適用緊急避險作了條件限制,即它們是(1)不引起Y死亡就必定不可能保存X的生命,(2)Y的繼續(xù)存活不可避免地在短期內引起X死亡,(3)X能夠獨自存活而Y在任何情況下(包括所有的醫(yī)療形式)都不能獨自存活的情形。
Brook法官也認為應適用緊急避險,但他對緊急避險的條件限制作了較寬的定義:(1)行為必須是不可避免且不可挽回的惡;(2)為實現(xiàn)目的所作的不得超過合理必須的;(3)造成的惡必須小于避免的惡。
第四,歐洲人權公約第2條規(guī)定不適用本案。按歐洲人權公約第2條規(guī)定,法律應保障每一個人的生存權,任何人的生命都不可以被“蓄意”剝奪。判決如果支持分割手術,是否違反此公約之精神?華特法官與布魯克法官雖然認為分割手術是“蓄意”殺人,但他們相信,在這個特殊的個案上,歐洲法院也不可能做出不同于他們判決的主張。Ward法官則認為,“蓄意”只適用于以致死為目的的行為。分割手術的目的不在于殺死瑪麗,故不能用人權公約第二條來反對分割手術。
上訴法院通過以上論證,決定駁回父母的上訴,維持地方法院原判決,許可醫(yī)師對連體嬰進行分割手術。
2.犧牲性分離正當性和合法性的基本要件
通過疏理法官的論證,結合民法緊急避險的理論,筆者認為,犧牲性分離只有滿足以下條件才是正當和合法的。
第一,被犧牲者本身符合“救治無效原則”。對于無藥可治的嬰兒,醫(yī)生可以“不給予醫(yī)療措施”。因為,在行為定性上,這樣做不能算是殺死她,導致她死亡的是她本身缺乏存活能力的事實。就倫理上來說,此時不給予醫(yī)療措施也符合“救治無效原則”,因此是道德上許可的。連體嬰兒中,如果兩個個體均是可救治的,任何人不能為了分開他們而犧牲其中一個個體。因為兩個個體享有平等的生命權。即便是連體,生命權也高于分離權。
第二,被犧牲者具有寄生于或依賴于另一個個體的生理狀況,且另一個體由于被寄生或被依賴而導致生命受到威脅。此種情況下,醫(yī)生是不可以見死不救的。也就是說,在被犧牲者“救治無效”的情形下,對可救治的另一個體有救治的義務。如果一個個體寄生于另一個體,沒有造成對另一個體生命的威脅或侵害,那么也不能分離。
第三,分離手術是醫(yī)生進行緊急避險的必要手段。也就是說,可救治的個體生命正受到威脅,不通過分離不足以救治可救治個體的生命。同時,這種緊急避險滿足民法、刑法中的緊急避險的基本條件。即(1)行為必須是不可避免且不可挽回的惡;(2)為實現(xiàn)目的所作的不得超過合理必須的;(3)造成的惡必須小于避免的惡。
(三)符合子女最大利益的代作決定原則
患者的自己決定權指患者對與自己的身體、生命相關的自己決定權。[注:這一權利肇始于美國。1914年,美國紐約州地方法院的法官Benjamin Nathan Cardozo 在Schloendorff v. Society of New York Hospital案的判決中首次明確地提出了患者的自己決定權這一概念:“所有具有健全精神狀態(tài)的成年人,都有決定對自己身體作何處置的權利。醫(yī)生如不經患者同意而對其進行手術,則構成傷害罪,應承擔損害賠償的責任。”從此這一概念很好地植根于美國的判例法和憲政法律中,并逐漸為現(xiàn)代文明國家所普遍接受。(參見李 燕.國外的患者自己決定權研究(節(jié)選).[J/OL].(2003-11-21)http://www.med8th.com/humed/2/20031121gwdhzzjjdqyj.htm.)]盡管在具體法律規(guī)定上各國有所差異,但都以“知情同意”為核心,分為自己決定和代作決定:自己決定主要針對精神健全的成年人,代作決定主要針對未成年人或精神障礙者。由于連體人的分離手術通常發(fā)生在新生兒階段,因此,這里重點探討分離權的代作決定規(guī)則。
1.父母有權為子女的分離手術代作決定
多數涉及代作決定的法律都產生于父母子女關系。在很多國家,沒有決定能力的未成年人的醫(yī)療決定權通常由其父母或監(jiān)護人行使。因為,父母往往被認為更適合于為沒有能力的孩子作出醫(yī)療選擇,當然父母必須精神健全,有作出同意的能力,同時父母同樣應是在知情的情況下進行決定的。“從歷史的角度看,孩子,尤其是嬰兒,沒有得到像成年人一樣的憲法上的權利保護。憲法的原則是,由于年齡和經驗的原因,推定未成年人沒有像成年人一樣的理解行為的風險和結果或者做出正確的重大決定的行為能力。這樣的推定也適用于醫(yī)療決定的情形,未成年人被推定為不具有同意或不同意一項醫(yī)療決定的法律上的行為能力。因而,父母、監(jiān)護人或其他合法授權的個人必須對任何的醫(yī)療程序做出決定。也就是說,父母有對關系到孩子健康和福祉的重大事項的決定權。”[15]
美國除了判例法之外,議會的成文立法和聯(lián)邦法律也認可了父母的這一權利是基于“父母子女具有互惠的權利義務的特殊關系”。“父母應當成為患嚴重疾病新生兒的代理人,除非父母因無能力作決定,或者父母之間存在不利于解決問題的意見分歧、或者他們選擇的治療方案明顯地有損于嬰兒的最大利益而被禁止代理。”[15]
2.父母代作醫(yī)療決定應符合孩子的最佳利益
盡管在許多的連體嬰兒的案例中,父母要面對所有的痛苦,孩子的連體狀態(tài)、手術之后一個孩子的過早逝去、另一個有幸生存的孩子可能落下嚴重的殘疾。更糟糕的是一個孩子的生存是以他們同意導致另一個孩子立即死亡的手術為前提等等不幸的狀況,但連體嬰兒一旦被法律確認具有法律人格,就必須受到法律的保護。是生是死已非父母所能決定了,盡管這純粹是個人的私事,盡管只有他們的父母與他們決定的結果息息相關。
英國法早已確認父母有替未成年人作決定的權利,包括醫(yī)療決定權。但此項權利在1989年的兒童法中變更為“父母的義務”,反映了現(xiàn)代社會的理念。英國的父母替孩子行使醫(yī)療定權,也應符合孩子的最佳利益。實際上,為了孩子的最佳利益而作出接受或拒絕治療的決定是父母的義務。“在英國的法律下,如果調用法院的權威機構保護的具有法律人格的人是兒童,那么法院就必須首先并極其關注那個兒童的權利。在這里沒有任何的彈性,父母的利益必須置于其后。”[6]
在朱迪案中,法院從孩子的最大利益出發(fā),認為允許朱迪死去不是其最大的利益,即使這是她的父母的需要,瑪麗的生命應當盡早地結束,即使這不是她父母的愿望。具有最高權威的法律原則完全排除了法院允許父母的愿望得以實現(xiàn)的可能。
(四)法院具有最終決定權的原則
對于連體嬰兒的分離問題,法院應當予以關注,如果父母的決定不符合“合理的負責任的父母”所認可的孩子的最佳利益,那么,法院可推翻父母的決定。正如學者所言,“法院對家庭事務的干預應當保持克制,但是涉及到連體時,法院應當進行干預并采取積極的措施確保每一個孩子的利益都能得到保護。”[15]
1.法院具有決定權的法理依據
從傳統(tǒng)的立場看,父母有決定是否終止為他們的子女進行治療的基本權利。然而,正如美國的判例法和英國法律所展示的,父母為孩子做決定的權利正受到越來越多的限制。依據“國家監(jiān)護人”的原則,政府可以限制父母為孩子做出醫(yī)療決定的權利,并且在父母為孩子做出的醫(yī)療決定危及孩子的生命權的時候,政府可以進行干預。當然,政府必須確鑿地證明父母的決定是錯誤的。一位美國的法官說明了政府的這一責任:兒童是國家的公民。他屬于他的父母,也屬于國家。他們對他的權利必須承擔許多的義務。其中最主要的義務是保護他們的生命權,保證他們在擁有一個健全的心理和身體的情況下成長,不允許任何個人和組織干涉這一權利。[15]
2.法院作最終決定應考慮的因素
由于現(xiàn)行法對連體嬰兒的分離沒有具體的規(guī)定,法院在作最后決定時只能依據上述法理,權衡各方利益作出裁決。
(1)兒童的利益 法院應當對兒童所享有的利益進行正當的考量,依據國家監(jiān)護人原則,國家應當確保兒童的利益不受侵害,特別是不受那些對兒童負有保護義務的人,如父母的侵害。因為有些父母生育了嚴重殘疾或“不正常”的孩子后,由于要持續(xù)這相關的生活使他們變得殘忍。他們可能會選擇拒絕或停止為他們殘疾的新生兒治療。法院應當更加關注父母的這些醫(yī)療決定,維護兒童的正常生命權,因此,兒童的利益是法院考量的第一個因素。
(2)父母的利益 父母將承擔養(yǎng)育連體雙胞胎的責任,因此,父母的利益也應當得到考慮。法院首先要認同通常的假定,即父母的行為會以孩子的最大利益為出發(fā)點;同時,法院必須考慮父母的信仰、價值體系以及父母在做出決定時所處的背景,從而作出適當的裁判。
(3)醫(yī)學的依據 包括醫(yī)生和醫(yī)療專家的意見。首先,醫(yī)生是判斷醫(yī)學問題的最重要的人,醫(yī)生能夠對醫(yī)療的積極和消極影響、風險和利益提出看法,對連體雙胞胎的未來提出明確的醫(yī)學意見,因此,法院應當尊重醫(yī)生的意見。其次,醫(yī)療專家對醫(yī)療的研究和預測也可能讓法院獲得更先進、更準確的相關知識的認知,從而更有效地作出判斷。
(4)倫理委員會的建議 許多醫(yī)院都有倫理委員會或兒童保健評價委員會,當出現(xiàn)爭議的問題時委員會往往會提供評估意見。許多評論者認為這些委員會是“最好的評估醫(yī)療決定的論壇”,因為,醫(yī)學的判斷常常是帶有偏見的。例如,一些醫(yī)學專業(yè)人員可能偏愛“正常的狀態(tài)”,從而導致他們傾向于建議對殘疾的嬰兒放棄治療或偏愛從道德和宗教的立場來看待醫(yī)療的選擇,因此,法院在進行利益權衡時應當充分考慮醫(yī)院倫理委員會的意見。
結語
美國著名學者路易斯#8226;亨金在《權利的時代》一書前言中指出:“我們的時代是權利的時代。人權是我們時代的觀念,是已經得到普遍接受的唯一的政治與道德觀念。”[33]但人權首先是最弱者的人權。弱者和強者的對抗是整個生存競爭中永恒的主題。在自然界,競爭的結果是弱肉強食,然而在人類的精神家園,總是彌漫著濃重的對弱者的關懷。連體人盡管為數極少,但連體人也是人,具有人的本質和規(guī)定性,具有人類的共同需求與尊嚴。連體嬰兒分離已不僅僅是醫(yī)療手術的問題,它涉及宗教、倫理、醫(yī)學、法學等多領域內觀念的碰撞、制度的缺陷,但它終究是一個關于人權的問題。因此,對連體人分離權的關注實際上也是從一個側面折射出對人權的關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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