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紀二、三十年代,以梁漱溟、晏陽初、陶行知等人為代表的一些思想家、教育家力圖以他們各自所秉持的教育理念改造落后的中國社會,他們躬行實踐、搖旗吶喊、孜孜以求,放下作為社會精英階層的知識人的架子,深入社會底層,關懷平民生存,冀望通過教育改變廣大平民百姓乃至整個中國社會的命運,在當時形成了一場轟轟烈烈的“平民教育運動”。他們所體現出的對社會勞苦大眾生存狀態的深切關懷令人感動,他們作為走出書齋的知識分子所具備的理論與實踐魄力令人欽佩,他們所設計并付諸實施的平民教育藍圖在中國教育的歷史上留下了光輝的一筆。時至今日,對于我們當今的社會教育現實,他們的平民教育的精神與智慧仍提供著許多有益的啟示,我們是否有可能將這種精神與智慧在新時期發揚光大呢?在當今時期,重提“平民教育”的現實意義何在?我們應該如何關懷“平民教育”呢?
當前時期,“平民教育”問題在中國社會中之所以再次突顯,源于我國當前社會階層的急速分化,教育資源配置在不同區域與階層之間嚴重失衡而導致的對于社會底層的教育不公平。處于社會底層的弱勢人群一方面不能享有作為社會公民應該享有的公平的受教育機會,另一方面也不能享有更適合他們生活處境的更恰當的教育。就由于社會階層的兩極分化而導致的教育不公平而言,當前社會與20世紀二、三十年代的社會有一定的相似性。中國社會在建國以后的很長時間里,都是一個以勞工階層為主體的,相對較為平等的社會,我們關注教育的著眼點是“人民教育”、“公民教育”或“國民教育”,而“平民教育”的提法在很長一段時期內銷聲匿跡,只是隨著近年來的社會階層日益分化,圍繞弱勢群體的教育不公平問題的日益突顯,“平民教育”的聲音再次發起。這使我們自然聯想到上世紀二、三十年代的“平民教育運動”。
然而,我們今天的社會已經從根本上不同于上世紀的二、三十年代,對于平民教育的關懷方式也必定要有相應的改變。
首先,我們的社會結構已經發生了深刻的變化,“平民”的具體所指也已今昔懸殊。在20世紀上半葉的中國社會,兩極分化極度嚴重,作為“平民”的處于社會底層的勞工階層占社會人口的絕大多數,是當時社會的主體部分。而在當今社會,盡管社會階層分化日益擴大,但處于社會底層的居于社會不利位置的“平民”在社會總人口中的比例則日漸縮小。在當今社會,“平民”主要是指處境不利的落后地區的農村人口、城市低收入或失業人員、生活各方面缺乏保障的進城務工農民等,他們相對來說被排斥于主流社會之外,處于社會的邊緣地位,正是這些人的處境引起了當今社會的廣泛關注。一般來說,這些人的子女難以享用到由國家與社會提供的較為優質的教育資源,現有的教育資源配置狀況對他們來說是不公平的,這會影響到他們的人生發展前景,并進而會影響到整個社會和諧穩定健康地發展。
其次,就社會及教育運行的整個體制狀況而言,當今社會是一個高度體制化了的社會,由政治、經濟以及各種社會力量所形成的高度分化與整合的社會體制系統已滲透到社會運行的各個角落。而在20世紀最初幾十年的時間里,現代社會體制的建立剛剛起步,國家政權的覆蓋力量以及現代國民教育體系的覆蓋面往往僅止于上層社會,對于廣大的基層社會來說,尚處于一種傳統的運作狀態。在這種情況下,國家對基層社會的動員與控制能力都相對較弱,作為中國社會主體的基層社會(平民社會)應該如何發展成為具有現代覺悟的一代知識分子的核心關懷,基層社會的這種狀況也為以改造社會現實為己任的知識分子借助國家或地方政權的力量發揮現實影響提供了更大的自主空間,“平民教育運動”作為當時整個社會改造運動的一部分得以轟轟烈烈地展開。而在當今社會,當時“平民教育運動”所倡導的許多理想都在建國后憑借國家教育體制的力量逐漸得以實現,整個社會的教育問題都主要通過正式體制的力量解決。這也決定了知識分子影響社會教育現實的可能空間與可能方式都應發生相應的改變。在這種情況下,要么訴諸體制的力量,在體制之內,影響國家的教育決策,以實現改善社會教育狀況的理想;要么關注現有體制的邊緣地帶,關注處于現行教育體制的邊緣地位的“平民”子女的教育狀況。今天所說的“平民教育”主要是就后者而言的,這是一種相對獨特的平民教育關懷。
今天的“平民教育”語境已截然不同于20世紀上半葉的狀況,今天的“平民教育”狀況也已與那時的狀況不同。今天的平民教育不再指向對“平民”(社會弱勢人群)總體的教育,而主要是就對其子女的教育而言。今天的平民生存及其教育也面臨著當前的獨特困境。這種困境的核心在于,在現行整個社會及教育運行體制之下,平民生存及其教育問題處于一種邊緣性的位置。因為處于整個體制的底層與邊緣,甚或被排斥在主流體制之外(例如農民工子女的教育狀況),平民的生存文化及其教育難以實現自身的整合,而處于內在的斷裂之中。一方面,平民文化相對于當今社會的主流文化來說處于一種微弱的位置(在建國后的相當長一段時期里,平民文化曾被納入社會文化的主流),面對強勢的主流文化,平民文化“自慚形穢”;另一方面,平民子女所接受的教育與其自身的生存文化之間存在著內在的斷裂,他們接受教育的目的在很大程度上是為了脫離他們的現實生活環境,而上層子女接受教育的目的則是為了在其現實生存環境中實現更好的生活。這種內在的斷裂是由他們在高度體制化的社會與教育現實中處于邊緣性的位置所造成的。因此,今天的平民教育問題面臨著一種雙重困境,一方面是困乏的教育資源,另一方面是內在斷裂的平民教育文化。如果說,前者是只要政府重視或有人愿意通過捐助等方式投入資金就可解決的(當然,這在現有體制之下只能是一種假設),后者的解決則可能需要付出更多的努力,這關系到在現有體制狀況之下,我們能否重建一種平民教育文化,這需要有志于此的人士的努力探索。
體制的制約作用并非意味著行動者的無所作為,只要積極投入探索,我們將可以重建一種新型的平民教育文化。承載這項使命的,將主要是為平民子女提供教育的基層學校。我們既需要較充足的教育資源,更需要力圖整合面臨內在斷裂的平民社會與教育文化。在這種文化中,每個人都可以充滿信心與向上的勇氣,可以為自己所受的教育、為自己所生活的世界感到自豪。在這方面,一些基層學校已經創造了很好的經驗,一些熱愛平民教育事業的人們正在孜孜以求,我們需要將這種精神、這些寶貴經驗予以弘揚。
(作者單位:青島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