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陸九淵提出:“六經注我,我注六經?!庇终f:“學茍知道,六經皆我注腳。”在他看來,六經乃圣人的“寫心之書”。圣人之心與我之本心不異,如能照自己的本心天德去做,便是真能發揮六經者。堂堂正正地做人,是人生第一等的學問。因此人應致力于道德實踐,成就完美人格。果能如此,六經便成為自己的注腳。陸九淵無一部經學注疏之作,他以生命實踐為經典詮釋的形式,相比之下,儒者注經成了等而次之的學問了。
[關鍵詞]陸九淵;六經注我;生命實踐;經典詮釋。
[中圖分類號]B244.8[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8—1763(2007)02—0019—07
一、陸九淵的生平學術
陸九淵(1139-1192),字子靜,自號存齋,江西撫州金溪人,因其曾結茅于貴溪象山講學,自號象山翁,故學者稱其為象山先生。在南宋時期,陸九淵所創立的“心學”與朱熹的“理學”相頡頏;在理學史上,陸王心學與程朱理學是兩個最大的門派;而從整個中國思想史上來看,陸九淵也屬于少數最有創見的思想家、哲學家的之一。
陸九淵出生于一個傳統世家之中,陸九淵在為其兄陸九齡所寫的《全州教授陸先生行狀》中,將其家世追溯到了戰國時期:
其先媯姓,田敬仲裔孫齊宣王少子通,封于平原般縣陸鄉,即陸終故地,因以為氏。通曾孫烈,為吳令、豫章都尉,既卒,吳人思之,迎其喪葬于胥屏亭,子孫遂為吳郡吳縣人。自烈三十九世,至唐末為希聲,論著甚多。后仕不偶,去隱義興。晚歲相昭宗,未幾罷。分、隴、華三叛兵犯京師,輿疾避難,卒,謚曰“文”。文公六子,次子崇,生德遷、德晟,以五代末,避地于撫之金溪,解橐中裝,買田治生,貲高閭里。德晟之后,散徙不復可知。德遷遂為金溪陸氏之祖,六子。高祖有程,為第四子,博學,于書無所不觀,三子。曾祖演為第三子,能世其業,寬厚有容,四子。祖戩為第四子。再從兄弟蓋四十人,先祖最幼。好釋老言,不治生產,四子。先考居士君賀為次子,生有異稟,端重不伐,究心典籍,見于躬行,酌先儒冠、婚、喪、祭之禮,行之家,家道之整,著聞州里,六子。(《陸九淵集》卷二十七,第三一二頁,中華書局一九八零年一月第一版。下引此書不再注明出版社和出版時間。)
從上文我們可以看出,陸九淵出身于一個歷史悠久的家族之中,其家族擁有深厚的學術、禮教傳統,這一傳統是陸九淵創立、開顯心學思想的根柢。在陸氏六兄弟中,除陸九淵外,陸九皋(庸齋)、陸九韶(梭山)、陸九齡(復齋)亦為知名學者,全祖望言:“三陸子之學,梭山啟之,復齋昌之,象山成之。”(《宋元學案》卷五十七《梭山復齋學案序錄》)
陸九淵在很小的時候就表現出作為一位思想家的天分,《宋史·儒林四》中記載其幼年的故事說:
生三四歲,問其父天地何所窮際,父笑而不答。遂深思,至忘寢食。及總角,舉止異凡兒,見者敬之。謂人曰:“聞人誦伊川語,自覺若傷我者?!庇衷唬骸耙链ㄖ裕蔀榕c孔子、孟子之言不類?近見其間多有不是處?!背踝x《論語》,即疑有子之言支離。他日讀古書,至“宇宙”二字,解者曰“四方上下曰宇,往古來今曰宙”,忽大省曰:“宇宙內事乃己分內事,己分內事乃宇宙內事。”又嘗曰:“東海有圣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至西海、南海、北海有圣人出,亦莫不然。千百世之上有圣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至于千百世之下有圣人出,此心此理,亦無不同也?!保ā端问贰肪硭陌偃模袀鞯谝话倬攀度辶炙摹?。)
陸九淵從小體現出思想者的以下特點:其一,懷疑精神,甚至對常人視而不見的常識發出疑問,并鍥而不舍地思考,乃至于廢寢忘食;其二,獨立思考精神,不盲從先賢,注重自我的心得;其三,追求普遍性原理,這是哲學思維與個體感性的世界觀察的根本差別。
相對于豐富的心路歷程,陸九淵的履歷則比較簡單:
乾道八年中進士第,時年三十四歲。在家候職期間,辟“槐堂”講學。
淳熙元年,時年三十六歲,授隆興府靖安縣主薄。任內與朱熹會于鵝湖。
淳熙六年,四十一歲,改授建寧府崇安縣主薄。任內與朱熹會于南康,應邀登白鹿洞書院講席。
淳熙九年,四十四歲,任國子正。教諸生無異在家時。
淳熙十年冬,四十五歲,遷敕令所刪定官。任內讀究武略,訪求智勇之士,與議恢復大計。十一年,上殿論對,陳“五論”。
湖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7年第2期張文修:陸九淵“六經注我”的生命實踐詮釋學淳熙十三年,四十八歲,除將作監丞,為給事中王信所駁。還鄉,學者輻輳。
淳熙十四年,四十九歲,登貴溪應天山講學,建精舍。明年,改應天山為象山,學徒結廬。居山五年,來見者逾數千人,是其講學最盛期。
光宗紹熙二年,五十三歲,出知荊門軍。陸九淵在荊門任上僅一年多,卻是其在政事上大有作為的輝煌時期:筑城墻,興學校,廢關卡,通商賈,捕盜賊,厚民俗,荊門大治。丞相周必大有云:“荊門之政,可以驗躬行之效?!?/p>
紹熙三年十二月十四日,陸九淵卒,時年五十四歲。朱子聞訃,率門人為位哭。
(以上參見《陸九淵集》卷三十六《年譜》、《宋史》卷四百三十四《儒林四》)
陸九淵無一部經學注疏之作,今觀其文集,其中皆為書信、奏表、序文、講義、程文、祭文等文字。但他舉起了著名的“六經注我”的旗幟,在中國思想史上的意義非常深遠;它與朱熹關于太極無極之辨,既是關于經學的重大命題,也是理學史上的一大公案;在陸九淵的語錄和各種形式的文章中,引經之語隨處可見,體現他沉浸于經學之深,而其議論精彩之處俯拾可見,極富思想意義。著名學者余敦康先生曾與筆者語云:歷史上有些儒者有大量的經學著作,卻無多少精深的經學思想;相反有些儒者沒有什么經學著作,卻有很多精深的經學思想,而后者更值得在經學思想史上大書特書。陸九淵無疑屬于后一種學者。
開禧元年,陸九淵子陸持之(字伯微),集先生遺言為二十八卷,又外集六卷,請陸九淵門人楊簡為序。(見《陸九淵集》附錄一《楊簡序》,第五三五頁。)開禧三年,撫州太守高商老刊先生文集于郡癢。(見《陸九淵集》卷三十六《年譜》,第五一八頁。)嘉定五年,陸持之又裒而益之,合三十二卷,由陸九淵的門人、江西提舉袁燮刊行。(見《陸九淵集》附錄一《袁燮序》,第五三六頁。)一九八零年,中華書局以上海涵芬樓影印嘉靖本《象山先生全集》為底本,以傳世另一嘉靖本、清道光二年金溪槐堂書屋刻本校勘,并參校明成化陸和刻本、正德十六年李茂元刻本、萬歷四十三年周希旦刻本,刊印成《陸九淵集》。(見《陸九淵集》第五六八頁,鐘哲《點校說明》。)
二、“六經注我”的思想邏輯
注疏經書往往成為儒者的志業,而陸九淵卻無任何一部經學著作,有人問起此事時,陸九淵是這樣回答的:
或問先生何不著書?對曰:“六經注我,我注六經。韓退之是倒做,蓋欲因學文而學道。歐公極似韓,其聰明皆過人,然不合初頭俗了?!被騿枺骸叭绾嗡琢??”曰:“《符讀書城南》、《三上宰相書》是已。至二程方不俗,然聰明卻有所不及?!保ā蛾懢艤Y集》卷三十四《語錄上》,第三九九頁。)
在陸九淵看來,韓愈、歐陽修甚至二程都是“我注六經”,其中尚有俗不俗和聰明程度上的差異,只有他自己是“六經注我”,遠超他人。由于這段文字為對話,乍看起來感到很突兀,難于把握“六經注我”的確切含義,我們再來看一段陸九淵自己的解釋:
《論語》中多有無頭柄的說話,如“知及至,仁不能守之”之類,不知所及、所守者何事?如“學而時習之”,不知時習者何事?非學有本領,未易讀也。茍學有本領,則知之所及者,及此也;仁之所守者,守此也;時習之,習此也。說者說此,樂者樂此,如高屋之上建瓴水也。學茍知本,六經皆我注腳。(《陸九淵集》卷三十四《語錄上》,第三九五頁。)
從這段話中,我們又發現另外一個問題,陸九淵“六經注我”的思想與他對于“學”的理解有關?!皩W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是《論語》的第一句話,孔子所謂的“學”,不僅僅指的是學習某種知識,更是指高尚品德的塑造,是人性的完善,生命的實踐。陸九淵之所以提出“六經注我”的思想,正是由于他深刻領悟了孔子關于“學”的意義。
因而,要確切把握陸九淵“六經注我”的思想,就必須厘清他的思想邏輯脈絡。其思想邏輯是這樣的:人生的第一大要務是品德的完善,六經教人的道理也是如此,所以實踐六經的思想,成就完美的人格,成為一個活生生的圣人,使經典成為自己的注腳,這是人生第一位的大學問,相比之下,解經注疏只能是等而次之的小學問了。
在陸九淵的文集中,我們看到他苦口婆心地教導人們追求品德的完善:
生于末世,故與學者言費許多氣力,蓋為他有許多病痛。若在上世,只是與他說:“入則孝,出則弟”,初無許多事。(《陸九淵集》卷三十四《語錄上》,第三九九頁。)
曹立之有書于先生曰:“愿先生且將孝弟忠信誨人?!毕壬疲骸傲⒅嚾绱?,孝弟忠信如何說‘且將’?”(《陸九淵集》卷三十四《語錄上》,第四一零頁)
在陸九淵看來,所謂“學問”,本質上就是美化心靈、完善品德,它是人類自我心靈上的功夫,我們來看他一篇題為“學問求放心”的小文中的論述:
仁,人心也,心之在人,是人之所以為人,而與禽獸草木異焉者也,可放而不求哉?古人之求放心,不啻如饑之于食,渴之于飲,焦之待救,溺之待援,故其宜也。學問之道,蓋于是乎在。下愚之人忽視玩聽,不為動心。而其所謂學問者,乃轉為浮文緣飾之具,甚至于假之以快其遂私縱欲之心,扇之以熾其傷善敗類之焰,豈不甚可嘆哉?。ā蛾懢艤Y集》卷三十二《拾遺·學問求放心》,第三七三頁。)
饑餐渴飲,遠離水火,是人類安全生存的最基本需要;人之為人,是人類本質性的類特征,其與草木禽獸的根本差異在于賦予世界以意義。生存與意義同時產生,同等重要,成就品德的學問的重要性就在于是。
陸九淵認為,六經的核心精神就是崇德好善,學習經典的關鍵就是要學習這種核心精神,去成就完美的品德,實現生命的根本目的:
三百篇之詩《周南》為首,《周南》之詩《關雎》為首?!蛾P雎》之詩“好善”而已。
興于詩,人之為學,貴于有所興起。(《陸九淵集》卷三十四《語錄上》,第四零七頁。)
《尚書》一部,只是說德,而知德者實難。(《陸九淵集》卷三十五《語錄下》,第四三一頁。)
“人而不為《周南》、《召南》,其猶正墻面而立也”,學者第一義?!肮胖髅鞯掠谔煜抡摺?,此是第二??鬃又緦W便是志此,然須要有入處。《周南》、《召南》便是入處。后生無志難說,此與《秦誓》“其心休休”一章相應。《周南》、《召南》好善不厭,《關雎》、《鵲巢》皆然。人無好善之心便皆自私,有好善之心便無私,便人之有技若己有之。今人未必有他心,只是無志,便不好善。樂正子好善,孟子喜而不寐,又不是私于樂正子。(《陸九淵集》卷三十五《語錄下》,第四六五頁。)
以上引文中有三點問題值得著重指出:第一,陸九淵強調經典的核心價值在于崇德好善。第二,陸九淵非常重視經典實踐者的創造性,“人之為學,貴于有所興起”就是此意??讨矍髣Γz柱鼓瑟,則必將丟失原典的核心精神。第三,陸九淵闡明了經典實踐者與經典文本之間的關系。陸九淵所說的第一義、第二義,就是儒家修、齊、治、平的思想路線,但無論是“明明德”,還是“明明德于天下”,都不能拋棄經典,學習經典是最好的入手方法(即所謂“入處”)。
正因為學問的本質就是增進品德,這是人生的根本目的,所以陸九淵對學問的偏差和乖舛,也就是偏離生命根本目的的種種現象,感到痛心疾首。在他只有二十四歲時,給作為長輩和官員的李德遠寫了一封信,此信得到了李德遠的極高評價:
古之學者,汲汲焉惟君子之見,非以其位華要之地可以貴己也,非以其積祿邑之贏可以惠己也,非以其妙速化之術可以授己也,然而人宜之。后世反此,凡有仆仆于人者,必其位華要之地者也;不然,則積祿邑之贏者也;不然,則妙速化之術者也。非以是三者,雖君子無見焉。有不是三者之為,而惟君子之從,必相與群而耶俞(揶揄)之,以為狂且怪。(《陸九淵集》卷四《書·與李德遠》,第四六頁。)
學問的偏差有種種類型,私心自用,爭強好勝,自高自大,這從本質上來說是為了滿足個人對名利的欲望,因而從根本上背離了“大學之道在明明德”的人生目的,對于這種人,陸九淵批評道:
古人學如不及,尊德樂道,親師求友之心,不啻饑渴,豈虛也哉?是必務實之士、真知不足者然后能如此也。此與自任私智、好勝爭強、竊近似以為外飾者,天淵不侔,燕越異鄉,察之不可不精,辨之不可不明。于此不精明,便是不識路頭,終泊沒于形似無所至止。“綿蠻黃鳥,止于丘隅”,于止知其所止,可以人而不如鳥乎?“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靜,靜而后能安,安而后能慮,慮而后能得”。學不知止,而謂其能慮能得,吾不信也。人不自知其為私意私說,而反致疑于知學之士者,亦其勢然也。……《書》曰:“欽厥止?!辈恢?,豈能欽厥止哉?又曰:“安汝止?!辈弧皻J厥止”,豈能“安汝止”哉?汝初信問讀《易》之法,誠知所止,則其于往訓如歸吾家而入吾門矣。(《陸九淵集》卷一《書·與鄧文范》,第一零至一一頁。)
在這封信中,陸九淵鮮明地指出了正反兩種學術的差別:一種是私心自用,將學問作為自我的裝飾,滿足虛榮心;另一種是生命的正途,以完善品德為人生的根本目的。陸九淵反復引用《詩經》、《大學》、《尚書》等儒家經典,強調堅守“止于至善”之學的重要意義。
同理,陸九淵對沉醉于注疏解經、著書立說、癡迷于小學知識的現象也持輕蔑批評的態度,因為學說和知識僅僅是工具,它外在于生命,品德卻是生命先天的本質,所以不可主客顛倒,本末倒置:
此理本天所以與我,非由外鑠。明得此理,即是主宰。真能為主,則外物不能移,邪說不能惑。所病于吾友者,正謂此理不明,內無所主;一向縈絆于浮論虛說,終日只依藉外說以為主,天之所與我者反為客。主客倒置,迷而不返,惑而不解。坦然明白之理可使婦人童子聽之而喻;勤學之士反為之迷惑,自為支離之說以自縈纏,窮年卒歲,靡所底麗,豈不重可憐哉?使生在治古盛時,蒙被先圣王之澤,必無此病。惟其生于后世,學絕道喪,異端邪說充塞彌滿,遂使有志之士罹此患害,乃與世間凡庸恣情縱欲之人均其陷溺,此豈非以學術殺天下哉?(《陸九淵集》卷一《書·與曾宅之》,第四頁。)
完善品德是切身之學,學說知識是身外之物,故陸九淵稱后者為“浮論虛說”,甚至是“異端邪說”。學說知識有繁衍的特點,文人又病于追求知識,因而完全沒有知識的婦人童子或許會明白生命的本質,飽學之士反而會迷茫。這是生命兩條不同的道路,沉醉于追求學說知識則迷失了生命的本質。
《大學》言“明明德”之序,先于“致知”;孟子言“誠身”之道,在于“明善”。今善之未明,知之未至,而循誦習傳,陰儲密積,廑身以從事,喻諸登山而陷谷,愈入而愈深,適越而北轅,愈騖而愈遠。不知開端發足大指之非,而日與澤虞燕賈課遠近、計枉直于其間,勢必沒身于大澤,窮老于幽都而已。(《陸九淵集》卷一《書·與胡季隨》,第七頁。)
在一封給侄孫的書信中,陸九淵的言辭更為激烈,他將注疏訓詁的行為比喻為蠹食蛆長于經傳文字之間,如同熟爛敗壞的古尸:
故道之不明,天下雖有美才厚德,而不能以自成自達,困于聞見之支離,窮年卒歲而無所至止。若其氣質之不美,志念之不正,而假竊傅會,蠹食蛆長于經傳文字之間者,何可勝道?方今熟爛敗壞,如齊威、秦皇之尸,誠有大學之志者,敢不少自強乎?(《陸九淵集》卷一《書·與侄孫?!罚谝蝗摗#?/p>
陸九淵對科舉也同樣持批評態度,他在敘述自己科舉經過時說:
某七歲讀書,十三志古人之學,亦時習舉子之文,不好也。二十四以書見先達李公,今經略廣西者,書辭才百余言,而李公嘉之。是歲,實今天子新即位,頒科詔,而某獨殊無應書之意,李公以為不可。乃以向為舉子業示李公,亦謂為能,其秋竟就試中選。(《陸九淵集》卷四《書·得解見提舉》,第四七頁。)
依陸九淵所言,他立志追求古人完善品德之學還早于孔子兩歲,而學習舉業文章只是抱著一種游戲的心態,中舉也是無意而得。
批評科舉文章是陸九淵的一個鮮明特點,在學者中名噪一時,且看下面一則有趣的小故事:
先生居象山,多告學者云:“汝耳自聰,目自明,事父自能孝,事兄自能弟,本無少缺,不必他求,在乎自立而已?!睂W者于此亦多興起。有立議論者,先生云:“此是虛說。”或云:“此是時文之見?!睂W者遂云:“孟子辟楊、墨,韓子辟佛、老,陸先生辟時文?!毕壬疲骸按苏f也好。然辟楊、墨、佛、老者,猶有些氣道。吾卻只辟得時文?!币蛞恍?。(《陸九淵集》卷三十四《語錄上》,第四零八頁。)
陸九淵之所以激烈地批評科舉,是因為從根本上來說這種學問使人追求功名利祿,背離了完善品德的生命本質之學。時人毛元善,樸直淳厚,家產足以自給,然科舉不偶,困于場屋,將變賣其業以游四方,求教于陸九淵。陸九淵教之以先王之道、性命之理,勸其棄功名,復常心,以家產事父兄。毛元善聞之色動情變,幡然悔悟。由是,陸九淵為之寫了一篇贈序,其中闡明了他之所以批評科舉的理由:
無常產而有常心者,惟士為能。古之時,士無科舉之累,朝夕所講,皆吾身吾心之事而達天下者也。夫是以不喪其常心。后世弊于科舉,所向日陋,疾其驅于利欲之途,吾身吾心之事漫不復講,曠安宅而弗居,舍正路而弗由,于是有常心者不可以責士。非豪杰特立,雖其質之僅美者,蓋往往波蕩于流俗,而不知其所歸,斯可哀也!(《陸九淵集》卷二十《序贈·送毛元善序》,第二四一頁。)
綜上所述,陸九淵之所以提出“六經注我”的生命實踐性命題,是由于他洞徹到品德是生命的本質,完善品德是生命最迫切的需求,是人生最根本的目的。他認為經典之所以被歷代的人們所崇信,經久不衰,就在于經典揭示了生命的本質和奧秘,指出了人生正確、光明的大道。(即儒家所謂“安宅”、“正路”。)所謂學問,就應該是關乎切身、人性提升與完善的學問;偏離這個核心,則皆為虛妄,充其量也不過是工具而已,與生命完善這個“大學”不在一個層次上。因而,雖然陸九淵的文集顯得非常散亂,但他的思想卻是極為精粹集中的,他的種種命題,如“心即理”、“簡易”功夫、“剝落”功夫、“先立乎其大”,以及他批評朱學“支離”等等,都與他對于學問的核心見解有關。這些命題的研究著作和論文非常之多,這里就不再贅述了。
三、“六經注我”的思想意義
上文我們梳理了陸九淵“六經注我”的思想底蘊,從中可以看出“六經注我”不是一個簡單的命題,它涉及許多復雜的內容,如其對學問、經典的理解,對注疏之學和科舉的態度等等,我們將這些內容統歸為“六經注我”的生命實踐之學,研討其中的思想意義。
第一,陸九淵“六經注我”的命題體現了一種大解釋學的觀念,是對原始儒學的回歸。解釋學有廣義和狹義之分。狹義解釋學是以經典為文本、以文字為載體的常規注解。而廣義解釋學則遠遠超出了語言文字的范圍,它以整個宇宙——包括自然、社會、人類心理為文本,以人生為載體,以生命的體悟、實踐作為詮釋的形式。在先秦儒學的時代,描述這種廣義解釋學的情形是很常見的,這些材料為我們所熟知,如,《易傳·系辭下》在闡述《周易》起源時說:
古者庖犧氏之王天下也,仰則觀象于天,俯則觀法于地,觀鳥獸之文與地之宜,近取諸身,遠取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類萬物之情。
又如,《禮記·孔子閑居》中云:
天有四時,春夏秋冬,風雨霜露,無非教也。地載神氣,神氣風霆,風霆流行,庶物露生,無非教也。
這兩條引文都是從非文本的角度來論述的,即它們指出自然具有某種精神,某種意義,可以對人類產生教化的作用,也就是說,自然是人類最好的文本。至于從詮釋的角度來論述的資料就更多,《中庸》“參天地,贊化育”就是很典型的一例,從本質上來說,儒家內圣外王之道,修、齊、治、平的思想路線,都是論述以生命實踐來作為詮釋的形式。
自漢代以來,傳注解經、著書立說、考據訓詁的學術風氣日益盛行,先秦儒家的性命之學漸漸湮沒。陸九淵真切地領悟到生命的真諦在于完善品德,這是儒家經典的精髓,有感于后世學術的偏差,他提出了“六經注我”的口號,力圖恢復原始儒家的生命實踐精神。在陸九淵的文集中,復古精神顯得極為突出,他反復引經據典,常以“古之學者”之類的語言作為論據,更為關鍵的是,“六經注我”的命題樹立了大解釋學的觀念,而這種觀念上的改變才是從根本上返回儒家經典。
第二,陸九淵“六經注我”的大解釋學凸顯了詮釋者的主體性。這種主體性體現在創造性、實踐性、超功利性等多個方面。
陸九淵認為完善品德的生命實踐之學首先要具有懷疑精神,沒有懷疑則無法成就自我,亦無法判斷是非,他說:
學問之初,切磋之次,必有自疑之兆;及其至也,必有自克之實,此古人物格、知至之功也。己實未能自克而不以自疑,方憑之以決是非、定可否,縱其標末如子貢之屢中,適重夫子之憂耳,況又未能也。物則所在,非達天德,未易輕言也。(《陸九淵集》卷一《書·與胡季隨二》,第八至九頁。)
陸九淵反對因循前人見解,因為學問的目的是明了天理,天理又是與人心一體的,所以只有自己領悟才是真的得到天理,他說:
大抵為學,不必追尋舊見。此心此理昭然宇宙之間,誠能得其端緒,所謂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焉,又非疇昔意見所可比擬。此真吾所固有,非由外鑠,正不必以舊見為固有也。(《陸九淵集》卷十三《書·與李信仲》,第一七三頁。)
陸九淵非常重視思考的作用,而他所謂的“思”,雖然也有今人對知識思考的意味,但主要是對性命完善的思索,試舉一例:
義理之在人心,實天之所與,而不可泯滅焉者也。彼其受蔽于物而至于悖理違義,蓋亦弗思焉耳。誠能反而思之,則是非取舍蓋有隱然而動,判然而明,決然而無疑者矣。(《陸九淵集》卷三十二《拾遺·思則得之》,第三七六頁。)
從上面三則我們還可以看出陸九淵所言的學問,乃是一種生命的修煉,一種完善自我的功夫,它與我們今日所說的外在性純粹知識有著本質性的差異。這種學問帶有強烈的主體實踐性,陸九淵喜言“切近”之學、“為己之學”,也正在于此。
以完善品德為目的的學問必然是超功利的,這是對先秦儒家明于義利之辨思想的延續。他說:
古人不求名聲,不較勝負,不恃才智,不矜功能,通身純是道義。(《陸九淵集》卷十四《書·與嚴泰伯三》,第一八四頁。)
前文我們已經提到陸九淵反對功名利祿之學,甚至反對自立門戶、滿足虛榮心的現象,更能體現他的學問的超功利性是其“優游讀書”的主張,這一讀書方法被他反復提及:
某嘗令后生讀書時,且精讀文義分明、事節易曉者,優游諷詠,使之浹洽,與日用相協,非但空言虛說,則向來疑惑處,自當渙然冰釋矣。縱有未解,固當候之,不可強探力索,久當自通。所通必真實,與私識揣度者天淵不足以諭(喻)其遠也。(《陸九淵集》卷十一《書·與朱濟道二》,第一四三頁。)
學者不可用心太緊。深山有寶,無心于寶者得之。(《陸九淵集》卷三十四《語錄上》,第四零九頁。)
讀書之法,須是平平淡淡去看,子(仔)細玩味,不可草草。所謂優而柔之,厭而飫之,自然有渙然冰釋,怡然理順底道理。(《陸九淵集》卷三十五《語錄下》,第四三三頁。)
思索、“優游”、“切近”雖是三個方面,然而實質上都是一體的,因為它們都要落實于生命實踐的主體性之中,而且只有處理好它們之間的關系,才能成就生命主體的完善,陸九淵詳細探討了它們的辯證有機關系,認為只有優游切近,才能產生不滯于物的智慧來思考:
大抵為學,但當孜孜進德修業,使此心于日用間戕賊日少,光潤日著,則圣賢垂訓,向以為盤根錯節未可遽解者,將渙然冰釋,怡然理順,有不加思而得之者矣?!稌吩唬骸八荚活#W魇??!泵献釉唬骸八紕t得之?!睂W固不可以不思,然思之為道,貴切近而優游。切近則不失己,優游則不滯于物?!兑住吩唬骸皵M之而后言,議之而后動?!泵献釉唬骸皺嗳缓笾p重,度然后知長短,物皆然,心為甚?!薄队洝吩唬骸靶恼\求之,雖不中不遠矣?!比沼弥g,何適而非思也。如是而思,安得不切近,安得不優游?
至于圣賢格言,切近的當,昭晰明白,初不難曉。而吾之權度,其則不遠,非假于外物。開卷讀書時,整冠肅容,平心定氣。詁訓章句,茍能從容勿迫而諷詠之,其理當自有彰彰者??v有滯礙,此心未充未明,猶有所滯而然耳,姑舍之以俟他日可也,不必苦思之??嗨紕t方寸自亂,自蹶其本,失己滯物,終不明白。但能于其所已通曉者,有鞭策之力,涵養之功,使德日以進,業日以修,而此心日充日明,則今日滯者,他日必有冰釋理順時矣。如此則讀書之次,亦何適而非思也。如是而思,安得不切近?安得不優游?若固滯于言語之間,欲以失己滯物之智,強探而力索之,非吾之所敢知也。(《陸九淵集》卷三《書·與劉深父》,第三四至三五頁。)
陸九淵有很多豪言壯語,體現出一種昂首天外、叱咤風云、氣勢磅礴、沛然莫御的精神,這些看起來有些狂氣的語言,實質上是主體性的極度高揚,是吾道自足的自豪,是生命成就的自然流露:
從來膽大胸膈寬,虎豹億萬虬龍千,從頭收拾一口吞。有時此輩未妥帖,哮吼大嚼無毫全。朝飲渤氵水,暮宿昆侖巔,連山以為琴,長河為之弦,萬古不傳音,吾當為君宣。(《陸九淵集》卷二十五《詩·少時作》,第二九九頁。)
我無事時,只似一個全無知無能底人。及事至方出來,又卻似個無所不知,無所不能之人。(《陸九淵集》卷三十五《語錄下》,第四五五頁。)
收拾精神,自作主宰。萬物皆備于我,有何欠缺?當惻隱時自然惻隱,當羞惡時自然羞惡,當寬裕溫柔時自然寬裕溫柔,當發強剛毅時自然發強剛毅。(《陸九淵集》卷三十五《語錄下》,第四五五至四五六頁。)
仰首攀南斗,翻身倚北辰,舉頭天外望,無我這般人。(《陸九淵集》卷三十五《語錄下》,第四五九頁。)
以上有些狂氣的言論與“六經注我”、“六經皆我注腳”的提法無論在語氣上還是在精神上都是一脈相承的,也只有高揚自立自強的主體性,才能實現使經典詮釋自我的理想。
第三,陸九淵所創立的學說和學術門派產生了深遠的歷史意義,“六經注我”的學術精神糾正了崇尚巧智、追求浮華的學風,重歸原始儒學樸實的性命之學,但也產生了空疏貧乏的弊端。
陸九淵講學主要集中在槐堂、象山兩個時期,造就了眾多學者,流風所及,產生了重大社會影響。其中以象山時期更為突出,《宋史·儒林四》稱其“還鄉,學者輻湊,每開講席,戶外屨滿,耆老扶杖觀聽?!瘪T元質云:“居山五年,閱其薄,來見者逾數千人?!保ā蛾懢艤Y集》卷三十六《年譜》,第五零二頁。)在陸九淵的弟子中,江西“槐堂諸儒”以傅夢泉、鄧約禮、傅子云等為首,浙東以楊簡、袁燮、舒 、沈煥最為著名,學者稱之為“甬上四先生”或“四明四先生”。入元之后,朱學與陸學之間的融合成為時代風尚,“和會”、“會同”、“兼綜”之說一時興起,吳澄、許衡、鄭玉、史蒙卿、許謙、虞集、宋濂等一大批著名學者都主張融匯朱、陸,打破門戶,兼取二者之長。元代朱、陸之學的融合,孕育了明代王學,是王學的先聲,因為王陽明的學說不僅源出陸學,同時也兼綜了朱學的命題。更為值得注意的是,陸九淵與其后學崇尚簡易的學術趨向,同樣再現于王陽明與其后學泰州學派之中。(詳參侯外廬、邱漢生、張豈之主編《宋明理學史》第二十七章《元代的朱陸合流與陸學》)
雖然陸九淵的核心思想強調以生命實踐來注釋經典,反對以畢生精力從事常規的文字注釋,但他的思想并不是極端偏激的,他本人就是一位飽飫經典的大學者,同時他也教導弟子努力學習經典乃至歷代注疏:
或問讀六經當先看何人解注?先生云:“須先精看古注,如讀《左傳》則杜預注不可不精看。大概先須理會文義分明,則讀之其理自明白。然古注惟趙岐解《孟子》,文義多略。(《陸九淵集》卷三十四《語錄上》,第四零八至四零九頁。)
后生看經書,須著看注疏及先儒解釋,不然,執己見議論,恐入自是之域,便輕視古人。至漢唐間名臣議論,反之吾心,有甚悖道處,亦須自家有“征諸庶民而不謬”底道理,然后別白言之。(《陸九淵集》卷三十五《語錄下》,第四三一頁。)
同理,陸九淵雖然激烈地批判科舉時文,但也希望天下學子能夠中道而行,既能保持儒家的先王之道、性命之學,又能夠通過科舉走上仕途,實現儒家濟世救民的理想,并進而改革科舉制度和注疏之學的弊端:
取士之科,久渝古制,馴致其弊,于今已劇。稍有識者必知患之。然不徇俗流而正學以言者,豈皆有司之所棄,天命之所遺!先達之士由場屋而進者,既有大證矣。是固制時御俗者之責,為士而托焉以自恕,安在其為士也?二帝三王之書,先圣先師之訓,炳如日星。傳注益繁,論說益多,無能發揮,而祗以為蔽。家藏其帙,人誦其言,而所汲汲者顧非其事,父兄之所愿欲,師友之所期向,實背而馳焉。而舉世不以為非,顧以為常。士而有識,是可以察其故,得其情,而知所去就矣。退不溺其俗而有以自立,進不負所學而有以自達,使千載之弊一旦而反諸其正,此豈非明時所宜有,圣君所愿得,而為士者所當然乎?何所悼懼,何所維縶,而顧不擇所安,決所向哉?(《陸九淵集》卷十九《記·貴溪重修縣學記》)
然而,陸九淵的弟子們大多學問疏淺,流于禪學。傅夢泉(子淵)被陸九淵許為及門弟子中的第一人,稱其為“擒龍打鳳手”,但他性格偏激,目高于頂,曾游于朱熹、張木(《宋元學案》卷七十七《槐堂諸儒學案》)朱熹有言云:“金溪之徒,不事講學,只將個心來弄,胡撞亂撞”(《朱子語類》卷一二四),這是對陸門弟子學術傾向的概括性評價。江西槐堂學者如此,浙東學者亦有此傾向,后學更是愈演愈烈,以致黃百家案云:“蓋慈湖(楊簡)之下,大抵盡入于禪,士以不讀書為學,源遠流分,其所以傳陸子者,乃所以失陸子也”(《宋元學案》卷八十七《靜清學案·靜清門人·教授程畏齋先生端禮》)。
站在今人的立場,對待儒、佛兩家的門戶之見則不必過于拘泥,對佛學的吸取使儒家獲得了創造性的發展。然而,儒家有著自己的思想特征,如其對存在現實性的執著,它總是立足于現實去尋找意義,這種實事求是的精神使其思想打上了深刻的此岸性的烙印,放棄這種此岸性特征就意味著喪失儒家的自我;再者,經學是儒家的思想源泉,丟失經學的學術傳統,儒家思想就成為無本之木、無源之水。因而,儒家必須在承繼與創新、學問與思想、生命與意義、現實與理想之間從容中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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